摘要:火车开动的时候,窗外的世界像一幅被缓缓抽动的旧画卷,那些高楼、立交桥、霓虹灯,都模糊成了油彩,一点点被抹去。
火车开动的时候,窗外的世界像一幅被缓缓抽动的旧画卷,那些高楼、立交桥、霓虹灯,都模糊成了油彩,一点点被抹去。
我叫林默,三十三岁,在南方那座以速度闻名的城市里,做了十年木匠。
不是那种工地上支模板的木工,是修旧家具的。
这趟车,是回我北方老家的。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熟悉得让人心安,也让人心烦。
我买的是硬座,二十七个小时的车程,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像一只准备冬眠的刺猬。
对面坐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四十出头。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针织开衫,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耳边,显得有些疲惫。
她一上车就没怎么动过,只是抱着一个帆布包,眼神直直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瞥了她一眼,心里给她贴了个标签: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中年大妈。和我,和这车厢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没什么特别。
我缩回头,戴上耳机,想用嘈杂的摇滚把这趟漫长的旅途隔绝开。可音乐再吵,也盖不住心里的那份空落。
这次回家,不是衣锦还乡,倒更像是落荒而逃。
老板卷了客户的预付金跑了,工作室一夜之间倒闭。我不仅没了工作,还因为是工作室的老师傅,被几个客户堵在出租屋里骂了半天。
我没拿钱,可我说不清。那种百口莫辩的滋味,比没钱更让人难受。
城市的繁华,终究没能留住我。我那点儿从父亲手里学来的、慢吞吞的老手艺,在那个一切讲求“快”和“效益”的地方,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像是为我的失败敲打着节拍。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摘下耳机,是她。
“小伙子,水。”她指了指我的脚下。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我的保温杯倒了,热水正“嘶嘶”地冒着白汽,在地板上漫开一小片水渍。
我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扶杯子。
“没事没事,”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出门在外,常有的事。”
她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包纸巾,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塑料袋,蹲下身,仔細地把地上的水吸干,再把湿纸巾装进袋子里。
整个过程,她的动作不急不缓,透着一种常年做家务的利落和耐心。
“谢谢您,阿姨。”我有些不好意思。
“客气啥。”她坐回座位,把那个装着湿纸巾的塑料袋整齐地放在小桌板的角落,“你这杯子,挺好看的。”
我这杯子是自己做的,用一块废弃的紫檀木,掏空了内胆,镶嵌了一个不锈钢的芯。杯身上雕了简单的竹节,摩挲久了,木头表面包了一层油润的浆,温润得很。
这是我唯一舍不得丢下的东西。
“自己瞎做的。”我随口应了一句。
她却像是来了兴趣,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手艺真好。这竹节,摸上去跟真的一样。现在会这手艺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她的夸奖很真诚,不像我之前那些客户,只会问“这木头值多少钱”。
那一刻,我心里那层坚硬的壳,仿佛被这句朴实的话,轻轻敲开了一道缝。
第一章 绿皮火车上的陌生人
夜色像浓墨一样,把车窗涂得漆黑一片,只映出车厢里一张张疲惫的脸。
我和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叫陈舒,四十三岁,家就在我老家隔壁的县城。她是一名护工,这次是赶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
“我妈,老毛病了,肺上的问题。”陈舒姐说起这个,眼神黯淡了些,但语气很平静,“医院下了几次病危通知,都挺过来了。人老了,就跟这老机器一样,修修补补,能多转一天,就是一天。”
她的比喻很实在,我听懂了。
我想起我爸,他守着那个小木匠铺子,也像一台老机器。他的腰不好,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来,却还是每天都要去铺子里转转,摸摸那些刨子、凿子,闻闻木屑的香气。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她问我。
“我……”我犹豫了一下,那句“木匠”在嘴边打了好几个转,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含糊地说,“做点小东西,手艺活。”
在那个大城市里,“木匠”这个词,总让人联想到一身灰尘和廉价的劳力。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偏见,也懒得去解释。
陈舒姐却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笑了笑,说:“手艺活好啊,凭本事吃饭,心里踏实。不像我们,伺候人,有时候你掏心掏肺,人家还觉得你图他点什么。”
我心里一动,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
我给一个老板修过一张清代的老八仙桌,前后花了一个多月,桌面上的一条裂缝,我用几十个小木钉从背面一点点“缝”起来,打磨得天衣无缝。
交活的时候,老板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最后轻飘飘地说:“林师傅,你这手艺是不错,可现在谁还用这个?一套新的意大利餐桌,不比这个气派?”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精心修复的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件没人要的垃圾。
那种感觉,和陈舒姐说的“掏心掏肺,人家还觉得你图他点什么”,一模一样。
“是啊,”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用心做的东西,没人懂。”
“那也得用心做。”陈舒姐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认真,她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咱们做活,是做给自己良心看的。别人懂不懂,那是别人的事。咱们自己心里得有杆秤。”
这话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心上。
我父亲也常说类似的话。他说:“木头不会说话,但你对它好不好,它都知道。你糊弄它,它就给你开裂、变形;你用心待它,它能传好几代人。”
这些年,我在城市里被各种“新模式”、“互联网思维”冲击得晕头转向,几乎忘了父亲教我的这些最根本的东西。
我看着眼前的陈舒姐,她穿着朴素,面带倦容,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通透和力量。
她不像一个普通的护工,更像一个生活里的哲学家。
“阿姨……不,陈姐,”我改了口,“您说的对。”
她听我改了称呼,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这就对了,叫姐显得年轻。”
车厢里的人声渐渐稀落下去,大部分人都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过道里,有人铺了张报纸,就那么躺下了。
我和陈舒姐都没有睡意。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工作,她照顾过一个瘫痪的老教授,老教授脾气古怪,一开始天天骂她,后来却把她当亲闺女,临终前把最宝贵的一套藏书留给了她。
“我不识几个字,那些书我也看不懂。”陈舒姐说,“但我把它们都好好收着。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比钱金贵。”
我也聊了我的工作,聊那些不同年代的木头,聊榫卯结构里藏着的智慧,聊我怎么把一件件濒临破碎的老家具,重新变得有生命。
我讲得很投入,忘了自卑,也忘了失意。
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关于我工作的事。
她听得也很认真,时不时问上一两句,比如“什么是燕尾榫?”“为什么有的木头会自己出油?”
她不像那些附庸风雅的客户,问这些是为了显得有品位。她就是单纯的好奇,对一门她不了解的手艺,抱有最朴素的尊重。
在“哐当、哐当”的背景音里,我们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生命轨迹,在这节小小的车厢里,竟然找到了共鸣。
我感觉,自己那颗在城市里被磨得又冷又硬的心,正一点点地,被她言语里的温度,慢慢捂热。
第二章 一碗泡面的人情味
凌晨三点,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临时停车。广播里说,前方线路故障,预计要延误三个小时。
车厢里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即又归于沉寂。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种旅途中的意外,抱怨两句,便又各自睡去。
饥饿感像一只小虫,开始在我的胃里啃噬。我从包里翻出最后一包泡面,准备去接点热水。
“小林,你也饿了?”陈舒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轻声问我。
“嗯,有点。”我晃了晃手里的泡面。
“正好,我也饿了。”她说着,也从她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包泡面。然后,她又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了两根火腿肠,还有一个用保鲜袋装着的、金黄色的煮鸡蛋。
“我这还有个鸡蛋,给你。”她把那个鸡蛋递给我。
“不用不用,陈姐,您自己吃。”我连忙推辞。我知道,这可能是她给自己准备的、路上最像样的一顿饭了。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像个真正的姐姐,“我一个鸡蛋就够了。你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我一个三十三岁的大男人,被她说成“长身体”,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温暖。
我没再推辞,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鸡蛋。
我们一起去车厢连接处的热水箱接水。热水“哗哗”地冲进面桶,白色的热气瞬间蒸腾起来,带着一股廉价但诱人的香味。
我们就站在过道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泡面,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远处的村庄里,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像夜的眼睛。
“我以前,最讨厌吃泡面。”陈舒姐吸溜了一口面,热气把她的脸熏得有些红润,“觉得这东西没营养,糊弄肚子。”
“后来照顾一个病人,是个小姑娘,得了白血病,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化疗把胃口都败坏了,什么都吃不下,就只想吃泡面。”
“她爸妈不让,说那是垃圾食品。她就偷偷让我给她买。我就趁她爸妈不在的时候,偷偷给她泡一碗。她吃得可香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陈舒姐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后来,小姑娘还是走了。她爸妈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发现她床底下藏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各种口味的泡面盒子,叠得整整齐齐。”
“从那以后,我再吃泡面,就觉得它不是垃圾食品了。它能让一个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尝到一点她喜欢的味道,那它就是好东西。”
我静静地听着,手里的泡面仿佛也变得沉甸甸的。
我以前也讨厌泡面。在工作室加班的时候,老板为了省钱,总是成箱地买泡面。我们师徒几个,一边闻着名贵木料的清香,一边吃着这速成的食物,感觉特别讽刺。
我觉得,泡面代表着一种对付、一种潦草、一种对生活品质的放弃。
可听了陈舒姐的故事,我忽然觉得,任何东西的价值,或许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在特定情境下,带给人的感受。
就像我修的那些老家具。在懂的人眼里,它们是历史,是记忆,是文化的传承。在不懂的人眼里,它们就是一堆过时的、占地方的旧木头。
是我自己,太执着于别人怎么看了。
“陈姐,”我剥开那个金黄的煮鸡蛋,递到她面前,“咱俩一人一半。”
她愣了一下,笑了:“你这小伙子,还挺讲究。”
她没拒绝,接过去,用指甲很利落地把鸡蛋分成了两半。
我们分吃了那个鸡蛋。蛋黄有点噎人,但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个鸡蛋。
吃完泡面,我们回到座位上。延误的时间还很长,车厢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小林,你这次回家,是打算不走了吗?”陈舒姐忽然问。
我沉默了。
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有答案。走,还是留?
走了十年,除了长了些年岁,添了些伤疤,我什么也没得到。房子、车子、妻子,一样都没有。我像一棵被移植的树,始终没能在那片水泥森林里扎下根。
可留下呢?守着父亲那个小铺子,守着一门快要被时代淘汰的手艺,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我甘心吗?
“我不知道。”我说了实话,“觉得挺没劲的。”
“怎么会没劲呢?”陈舒姐说,“你有一双会‘说话’的手。你能让那些老物件重新活过来,这是多大的本事啊。”
“可这本事,现在不值钱了。”我苦笑。
“谁说不值钱?”她反问我,“钱是啥?钱是纸。今天多,明天少。可手艺是长在你自己身上的,谁也拿不走。心里有底,比口袋里有钱,睡得安稳。”
“再说了,什么叫值钱?让人心里舒坦,让人觉得念想还在,这就值钱。我妈现在躺在床上,有时候就念叨,说她陪嫁的那个樟木箱子,箱角被老鼠啃了个洞。她看着就难受。我要是能找人给她修好了,让她心里痛快了,你说这得值多少钱?”
她的话,像一盏灯,一下子照亮了我心里的某个角落。
是啊,我总是想着我的手艺能不能赚钱,能不能让我过上“体面”的生活。我却忘了,这门手艺最开始的意义,是“修补”。
修补物件,也修补人心里的那点念想和遗憾。
这不就是我父亲一直在做的事情吗?街坊邻居谁家桌子腿瘸了,椅子散架了,拿过来,我父亲喝着茶,慢悠悠地给修好,分文不取,就图个邻里和睦,图个“有用武之地”的乐呵。
我怎么把这些都忘了?
火车终于又“哐当”一声,缓缓开动了。
窗外的黑暗,似乎也淡了一些,透出了隐约的晨光。
我觉得,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也随着这列火车的重新启动,开始松动了。
那碗泡面的人情味,和那个被掰成两半的鸡蛋,让我对这次回家的路,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期待。
第三章 各自的围城
天光大亮的时候,火车驶入了一片平原。
窗外的景致从单调的黑夜,变成了流动的画。黄绿相间的田野,低矮的农舍,还有远处蜿蜒的土路,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和安详。
这是北方的土地,是我熟悉的风景。
车厢里的人们陆续醒来,洗漱的,吃早餐的,聊天的,车厢里又恢复了白天的嘈杂和热闹。
我和陈舒姐之间,话反而少了。
经过一夜的长谈,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她拿出她的帆布包,整理里面的东西。我看到她包里有一个很旧的皮质钱夹,边缘都磨破了。还有一小瓶风油精,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这些零碎的物件,拼凑出了一个普通女人的生活,琐碎,但有条不紊。
我忽然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好奇。
“陈姐,你家里……就你一个人照顾母亲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整理东西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
“我还有个弟弟,在外面打工。我男人……他在县里的水泥厂上班,三班倒,也指望不上。”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是个好人,就是有点窝囊。”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解释,“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出去闯闯。后来有了孩子,就没那个胆了。守着个铁饭碗,不好不坏地过日子。”
我能想象出那样一个男人。在单位里不多言不多语,回到家,脱下沾满灰尘的工作服,喝点小酒,看看电视,一天就过去了。
生活把他的棱角都磨平了,只剩下对家人的责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围城。”我轻声说。
这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话。以前觉得矫情,现在却觉得无比贴切。
我困在我的“手艺无用”的围城里,陈舒姐的丈夫困在他的“不好不坏”的围城里。
“是啊,围城。”陈舒姐抬起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眼神有些悠远,“年轻的时候,总想往外冲。现在觉得,城里城外,都一样。关键是看你怎么在城里头过日子。”
“我妈这病,花了不少钱。我男人把他攒着准备换摩托车的钱都拿出来了,眼睛都没眨一下。我弟在外面挣的也不多,每个月都准时把钱寄回来。”
“日子是苦点,但人心没散。”
她说完,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小林,你别觉得姐是在给你上课。姐就是觉得,你这孩子,心眼实,就是有点太钻牛角尖了。”
“你觉得你的手艺没人懂,没市场。可你想过没有,是不是你找错了地方?”
“大城市里,啥都快,人心也浮。你那慢工出细活的东西,跟不上人家的节奏。可咱们这小地方不一样。小地方人念旧,一件东西用出感情了,就舍不得扔。你这手艺,在咱们那儿,说不定就是个宝。”
她的话,像是在我面前推开了一扇窗。
我一直以为,我的手艺只有在懂行、有钱的人那里才能体现价值。我从未想过,它真正的土壤,或许就在我逃离的那个地方。
在老家,人们的生活节奏慢,人情味也浓。一张用了几十年的桌子,一把奶奶坐过的摇椅,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物件,更是时间的见证,是情感的寄托。
这些东西坏了,他们会心疼,会想修好它。
而我,恰好会修。
我看着陈舒姐,她的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笃定和踏实的光。
这种光,是我在那些衣着光鲜的城市精英脸上,从未见过的。
那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却依然没有弯折的韧劲。
“陈姐,”我由衷地说,“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瞎说。”她被我逗笑了,“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哪懂什么大道理。都是过日子过出来的。”
火车开始减速,广播里响起了即将到站的提示音。
是陈舒姐要下的那个县城站。
我的心里,竟然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失落。
这二十多个小时的相处,短暂得像一场梦。我们从陌生人,变成了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
现在,梦要醒了。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那个半旧的帆布包,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小林,你下一站就到了吧?”她问。
“嗯,下一站就是。”
“那行,姐先下车了。回家好好跟你爸妈说,别让他们担心。”她嘱咐道,像一个真正的长辈。
“陈姐,你……”我想说点什么,比如留个联系方式,但又觉得有些唐突。
萍水相逢,或许就该好聚好散。
她仿佛看出了我的犹豫,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
“这是我的电话。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家具要修,找不到人,就给姐打电话。”她说到“修家具”的时候,特意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郑重地接过那张小纸条,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我叫林默,森林的林,沉默的默。”我也报上了我的名字。
“好名字。”她点点头。
火车缓缓停稳,车门打开,一股夹杂着煤灰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我走了,小林。”
“陈姐,再见。”
她拎着行李,汇入了下车的人流。我趴在车窗上,看着她有些瘦弱的背影,在站台上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出站口的人群里。
我手里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感觉它还有温度。
这趟回家的路,因为遇见她,似乎不再那么灰暗和迷茫了。
第四章 站台上的告别
火车再次启动,带走了站台上的喧嚣,也带走了陈舒姐的身影。
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感觉身边一下子空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谈话声,此刻都消失了。只剩下“哐当、哐当”的铁轨声,显得格外孤独。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张纸条。
纸很薄,是那种最普通的笔记本纸,边缘甚至有些毛糙。上面的一串数字,写得一笔一划,很用力,仿佛怕我看不清。
陈舒,陈舒。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很温柔的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外表朴素,内心却像温水,能慢慢地,把人心里坚硬的冰块融化掉。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折好,放进我那个自己做的木头杯子里。
这个杯子,装着我的手艺和心血。而这张纸条,装着一份萍水相逢的温暖和善意。放在一起,正好。
火车离我的家乡越来越近了。
窗外的景象也越来越熟悉。那些白杨树,那些玉米地,那些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
十年了,我离家十年,这里好像一点都没变。
变的是我。
我不再是那个背着行囊,满怀憧憬要出去闯世界的少年了。我成了一个失魂落魄,找不到方向的中年人。
不,三十三岁,还算不上中年。但在我自己心里,我已经老了。
心老了,比身体老了更可怕。
我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快到了。
手指在“爸”那个联系人上悬了很久,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该怎么说?
说我失业了?说我被人骗了?说我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地回来?
我怕听到父亲失望的叹气,怕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
他们一直以我为荣。我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在大城市里“站住脚”的人。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我具体做什么,但在他们的想象里,我一定过得很好。
这种“好”,是他们对抗邻里闲言碎语的盔甲,也是他们晚年生活里的一份骄傲。
我不能亲手把这份骄傲打碎。
想来想去,我还是把手机收了起来。
罢了,等到了家,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火车终于报出了我老家的站名。
我的心,猛地一跳。既有近乡情怯的紧张,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我背上我那个简单的背包,拎着我的工具箱,随着人流慢慢向车门移动。
我的工具箱很重,里面装着我吃饭的家伙。一套跟了我十几年的刨子、凿子、锯子,还有各种叫不上名的小工具。
这些工具,很多都是我父亲年轻时用过的。后来我出远门,他把最好的一套给了我。他说:“人走到哪,手艺不能丢。家伙什儿,就是你的脸面。”
十年里,我换过好几个住处,扔过很多东西,唯独这个工具箱,我走到哪都带着。
它是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连接,也是我和家最后的连接。
走下火车,踏上站台的那一刻,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家的味道。
站台上人来人往,接站的,送站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鲜活的表情。
我站在人群中,有些茫然。
没有人来接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今天回来。
也好。
我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广场上停着几辆拉客的“小三轮”,司机们大声地招揽着生意。
“小伙子,去哪啊?到镇上十块!”一个皮肤黝黑的师傅凑过来。
“去林家铺子。”我说。
“林家铺子?老林木匠家?”那师傅一听,立刻乐了,“哎呀,自己人啊!上车上车,不要钱!”
我愣住了。
“你是……?”
“我是你张叔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小子,出去这么多年,不认识我了?”张叔爽朗地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我仔细一看,才认出来,他是我家隔壁的邻居,张铁军。
记忆里,他还是个壮壮实实的汉子,现在,鬓角也已经有了白霜。
“张叔!”我有些激动,也有些窘迫。
“行了行了,别站着了,快上车!你爸妈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得高兴坏了!”
我坐上张叔的小三轮。车子“突突突”地发动起来,向着家的方向驶去。
路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
“小默啊,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张叔一边开车,一边大声问我。
“嗯,多住几天。”我含糊地回答。
“那就好!你爸天天念叨你。前两天,他那个老腰又犯了,疼得下不了床,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呢。”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总以为我寄回去的钱,能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却忘了,他们最需要的,或许不是钱,而是陪伴。
在站台上的那场告别,是和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而回到家,我将要面对的,是一场与过去、与亲情、与自己的漫长重逢。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准备好。
第五章 老手艺和新生活
张叔的三轮车在一条小巷口停下。巷子很窄,铺着青石板,两旁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
巷子尽头,就是我家。
那是一座老式的院子,灰色的砖墙,黑色的瓦片。院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颜色。
门没锁,虚掩着。
我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木屑和陈年油漆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我爸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背对着我,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里的一个东西。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旧布褂子,背影看上去比我记忆里佝偻了不少,头发也白了大半,在阳光下,像一蓬霜。
“爸。”我轻声喊了一句。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身子一僵,缓缓地转过头。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巨大的惊喜,最后,又沉淀成一种复杂的、说不清的情绪。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也有些干涩。
“嗯,回来了。”
他想站起来,扶着腰,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扶住他。
“腰又疼了?”
“老毛病了,不碍事。”他摆摆手,眼睛却一直在我脸上打量,“瘦了,也黑了。”
我妈听到声音,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我,她先是愣住,然后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她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埋怨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鼻子一酸,差点也跟着掉泪。
“妈,我这不是想给你们个惊喜嘛。”我笑着说。
那天中午,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红烧肉,炖活鱼,还有我最爱吃的韭菜盒子。
饭桌上,他们没问我工作的事,也没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他们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让我多吃点。
仿佛我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
吃完饭,我爸把我叫到他的木匠铺。
铺子还是老样子,靠墙立着几个大木架,上面堆满了各种木料。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刨花,踩上去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松木、柏木、樟木混合在一起的、让人安心的香气。
我爸指着墙角一个坏了的椅子,对我说:“小默,你给看看,这玩意儿还能不能修?”
那是一把太师椅,看样式,得有上百年了。扶手断了一只,椅腿也松动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仔細查看。
我用手摸了摸木头的纹理,又用鼻子闻了闻。
“是榉木的,料子不错。”我说,“榫卯结构松了,扶手是硬伤,得找块老料子接上。能修。”
我爸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是城里王老板送来的,说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念想。找了好几个地方,都说修不了,让他干脆扔了。”
“他昨天找到我这,我说,我儿子是干这个的,等他回来,让他给你瞧瞧。”
我心里一震。
原来,他不是在考我。他是在给我找活儿干。
他什么都知道。
或许,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从我那疲惫的神态和闪躲的眼神里,他就已经猜到了我的处境。
他没有点破,没有责备,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爸……”我喉咙有些发堵。
“行了,别跟个娘们似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是爷们,就拿起家伙,把活儿干漂亮了。手艺人,得靠活儿说话。”
那天下午,我换上旧工作服,走进了铺子。
我从我的工具箱里,拿出我的刨子、凿子。
当我握住那熟悉的、被手心的汗水浸润得光滑温润的木柄时,我感觉,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我开始干活。
先是把椅子完全拆解开,把每一个榫头、卯眼都清理干净。然后,我从我爸的料子堆里,翻出了一块颜色、纹理都和椅子相近的老榉木。
我开始制作新的扶手。
锯、刨、凿、磨……
我的动作不快,但很稳。
铺子里,只剩下木头和工具摩擦的声音。
我爸就坐在门口,抽着他的旱烟,眯着眼睛看我。阳光透过门框,在他身上洒下一片金色的光晕。
我忽然想起了陈舒姐在火车上说的话。
“你有一双会‘说话’的手。”
“你这手艺,在咱们这儿,说不定就是个宝。”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在刨花上,瞬间就被吸收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感觉,我正在做的,不仅仅是修一把椅子。
我是在修补我这十年来,丢失掉的信心和尊严。
我是在重新找回,一个手艺人,最根本的价值。
夜幕降临的时候,新的扶手已经初具雏形。
我妈喊我们吃饭。
我洗了手,走出铺子。看到院子里,我爸正和我妈说着什么,两个人都在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回来,真好。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纸醉金迷,但这里有我的根。
有老手艺,也一样可以有新生活。
第六章 意外的重逢
修那把太师椅,我足足花了一个星期。
每天天一亮,我就钻进铺子,一直干到天黑。
我不急不躁,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到极致。断裂的扶手,我用最传统的“锲钉榫”接上,打磨得看不出一点痕迹。松动的椅腿,我重新加固,保证它再用上个五十年也不会晃。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漆。我没用化学漆,而是用了我爸自己熬的土漆。一遍遍地刷,一遍遍地用细砂纸打磨,直到整个椅子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
当王老板来取椅子的时候,他围着椅子转了好几圈,用手反复摩挲着那个修复好的扶手,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神了!林师傅,你这手艺,真是神了!”他激动地握着我的手,“比我送来的时候,还精神!”
他硬要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我没要。
我爸替我收了三百块钱的工钱和料钱。他说:“手艺人,不贪财,但也不能白干活。这是规矩。”
我懂我爸的意思。这是在维护我,也是在维护这门手艺的尊严。
这件事,很快就在我们这个不大的镇上传开了。
“老林家的儿子,从大城市回来了,手艺比他老子还厉害!”
一时间,我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张家拿来一个裂了口的面板,李家送来一个散了架的箱子,还有人把家里小孩的木头玩具拿来,让我给修修。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些活儿,挣不了大钱。有时候,乡里乡亲的,我甚至不好意思收钱。但每当看到一件破旧的老物件在我手里重获新生,看到主家那惊喜和感激的眼神,我就觉得,我做的事情,比在大城市里挣再多钱都有意义。
我渐渐找回了做木匠的乐趣。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一个梳妆台的抽屉配钥匙,我妈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
“小默,你陈家庄的那个陈姨,你还记得吗?”
“哪个陈姨?”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小时候,你发高烧,半夜里背着你上卫生院的那个陈淑芬陈姨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陈淑芬?陈舒?
我忽然想起了火车上的陈舒姐。她说过,她叫陈舒。我们老家这边,很多人名字里都带个“淑”字,或许是同音。
她也说过,她家是隔壁县城的。我们镇子,正好和隔壁县的一个叫“陈家庄”的村子接壤。
“妈,她怎么了?”我急切地问。
“唉,人没了。”我妈叹了口气,“她那个老娘,前两天走了。她自己,估计是伤心过度,加上连着熬夜,昨天晚上突发心梗,也没抢救过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这样?
那个在火车上,把鸡蛋分我一半,告诉我“用心做的东西,别人懂不懂没关系”的陈舒姐,就这么没了?
那个眼神里带着光,告诉我“日子是苦点,但人心没散”的陈舒姐,就这么没了?
我不相信。
我放下手里的活,冲进屋里,从我的木头杯子里,翻出了那张被我珍藏的纸条。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你好,哪位?”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男人声音传来。
“你好,我找一下陈舒。”我的声音也在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你是我姐的朋友?”
“是,是。”我连忙说。
“我姐她……她昨天晚上走了。”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悲伤,“你……要是想送她一程,明天上午,在陈家庄。”
电话挂断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手机,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可我的世界,却一下子变成了灰色。
我妈看我脸色不对,走过来,担忧地问:“小默,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我妈说的“陈姨”,和我认识的陈舒姐,是两个人。我们镇上,叫“陈淑芬”的,不止一个。
可是,我认识的那个陈舒姐,也走了。
她的母亲走了,她也跟着走了。
那句“我妈这病,都挺过来了”,还言犹在耳。
那句“咱们做活,是做给自己良心看的”,还像小锤一样,敲打着我的心。
我不知道,她临走前,心里是否还有遗憾。
我只知道,我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遗憾。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当面跟她说一声“谢谢”。
谢谢她在那趟漫长而灰暗的旅途中,给了我一束光。
第七章 一张梳妆台的情义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对我爸妈说,我一个朋友家里有事,我要去一趟。
我爸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去吧,路上小心。”
我骑上家里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一路向陈家庄骑去。
路不远,十几里地,但路况不好,都是土路,坑坑洼洼。我骑得满头大汗。
到了陈家庄村口,一打听,很容易就找到了陈舒姐的家。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院子,门口挂着白幡,院子里搭着灵棚,一些亲戚邻里正在帮忙,气氛很沉重。
我走进院子,看到了昨天接电话的那个男人。他比陈舒姐要年轻一些,眼睛红肿,神情憔悴。
“你好,我是林默,你姐的朋友。”我走上前,低声说。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我点了点头,“谢谢你……能来。”
我给他递上一个白包,里面是我身上所有的现金,六百块钱。我知道这不多,但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他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下了。
我在灵前,给陈舒姐和她的母亲,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看着照片上陈舒姐那张熟悉的、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人生,真的太无常了。
前些天,我们还在同一节车厢里,分吃一个鸡蛋,谈论着各自的围城。今天,却已是天人永隔。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帮着招呼了一下客人,搬了搬东西。
忙乱中,我看到院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张老式的梳妆台。
那张梳妆台的样式很旧了,至少是三四十年前的款式。镜子已经有些模糊,木头表面也因为年深日久,出现了一些细小的裂纹。
最显眼的是,梳妆台的一条腿断了,用几块砖头垫着,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
一个中年妇女走过,不小心碰了一下,梳妆台晃了晃,差点倒掉。
“哎,这破东西,早该扔了。”她抱怨了一句。
“别!”陈舒姐的弟弟,也就是陈勇,连忙跑过去扶住,“这是我妈当年陪嫁过来的,我姐一直宝贝着呢。”
“我妈走了,我姐就把这梳妆台搬到自己屋里。说看着它,就跟看着我妈一样。前两天,她自己不小心,把腿给撞断了,心疼得不行,还说等忙完了,一定得找个好木匠给修修……”
陈勇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我看着那张残破的梳妆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了,陈舒姐在火车上说的话。
“我妈现在躺在床上,有时候就念叨,说她陪嫁的那个樟木箱子,箱角被老鼠啃了个洞。她看着就难受。我要是能找人给她修好了,让她心里痛快了,你说这得值多少钱?”
原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只是,她惦记的不是箱子,是这张梳妆台。
她没能完成这个心愿。
我走到陈勇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哥,我是个木匠。”我说。
陈勇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这张梳妆台,交给我吧。”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我帮你修好它。不要钱。”
陈勇愣住了。他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张梳妆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我没有再多解释。
我卷起袖子,走到梳妆台前,蹲下身,仔細地查看。
就像当初,我爸让我修那把太师椅一样。
这是香樟木的,用料很足。虽然旧了,但木质依然很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断掉的那条腿,是齐根断的,修复起来有难度。
但我有把握。
我对陈勇说:“大哥,你家有工具吗?锯子、凿子、刨子。”
陈勇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有,有!我爹以前也喜欢鼓捣点木工活。”
他从屋里给我找来了一套工具。虽然很旧了,但还能用。
我就在那个嘈杂、悲伤的院子里,开始干活。
我把断腿拆下来,仔細清理了断口。然后,我让陈勇找来一块厚实的木板,在上面画线,开料。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围过来看。
他们不明白,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情。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里的木头和工具。
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家的那个小铺子,回到了那种心无旁骛的状态。
锯子在我手里,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木屑飞扬,带着香樟木特有的味道。
这味道,仿佛能驱散院子里悲伤的气息。
我是在修一张梳妆台。
但我更觉得,我是在完成陈舒姐的一个遗愿。
我是在用我的手艺,来偿还一份情义。
这份情义,无关风月,无关金钱。它是在一列摇晃的绿皮火车上,由一碗泡面、一个鸡蛋、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凝结而成的。
它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但它也很重,重得让我必须用我最珍视的手艺,去郑重地回应。
第八章 没有终点的旅程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修好了那张梳妆台。
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给它重新上了一遍蜡。用的是最传统的烫蜡工艺,把蜂蜡融化了,一点点地渗进木头的纹理里。
经过这番打理,整张梳妆台焕然一新。
它不再是一件残破的旧物,而是像一位洗尽铅华、风韵犹存的老妇人,静静地立在那里,散发着温润、沉静的光。
断掉的那条腿,被我用一个精巧的“暗榫”接上了,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修复的痕迹。
我站在梳妆台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三天,我吃住都在陈家。陈勇一开始过意不去,后来也就不再跟我客气。他把我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陈舒姐的事。
说她从小就懂事,为了让他读书,自己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说她嫁人后,自己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每个月还是会给他和父母寄钱。说她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几天,心里装的,全是别人。
我听着,心里愈发沉重。
我何其有幸,能在人生的低谷,遇到这样一位善良、通透的女性。
而我又何其不幸,我们的缘分,竟是如此短暂。
陈勇看着修复好的梳妆台,眼睛又红了。
他走上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台面,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林默……兄弟,”他转过头,声音沙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勇哥,别这么说。”我摇摇头,“我和陈姐,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兴说这个。”
“我姐……她在火车上,跟你都说什么了?”他问。
我想了想,把我和陈舒姐在火车上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从那杯不小心打翻的热水,到那碗深夜里的泡面,再到关于“围城”和“良心”的讨论。
我讲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想把每一个细节,都重新经历一遍。
陈勇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姐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总是在开导别人,自己的苦,却从来不说。”
“她这次回来,其实……她男人在外面有了人,要跟她离婚。她心里憋着火,又赶上我妈病重,一下子就……垮了。”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击了一下。
原来,她的围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固,还要冰冷。
原来,她那句“日子是苦点,但人心没散”,是对我的安慰,也是对她自己的期许。
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了下去,却把最温暖、最通透的一面,留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天下午,我要走了。
陈勇执意要开车送我。
临走前,我把那张写着陈舒姐电话的纸条,连同我那个紫檀木的杯子,一起放在了梳妆台上。
“勇哥,这个,就留在这里吧。”我说,“算是个念想。”
陈勇点点头,没有拒绝。
车子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田野,庄稼正在茁壮地生长。
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和陈舒姐的相遇,就像两列在不同轨道上行驶的火车,偶然在一个小站交汇。我们隔着窗户,分享了彼此的风景,然后,便又各自奔赴前程。
只是,我没想到,她的那趟列车,终点竟来得如此之快。
“林默,”陈勇忽然开口,“以后,常联系。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我爸妈看我神情不对,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我爸听完,沉默了很久,只是不停地抽着他的旱烟。
最后,他说了一句:“是个好人。可惜了。”
我妈则抹起了眼泪,“这女人,命太苦了。”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我守着我爸的那个小铺子,修着街坊邻里送来的各种老物件。
我的手艺越来越好,名声也渐渐传了出去。甚至有市里的人,专门开车来找我修家具。
我的生活不富裕,但很充实。
我不再去想什么“价值”,什么“市场”。我只是觉得,能用自己的手,去修补一些东西,去留住一些念想,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时常会想起陈舒姐。
想起她在火车上温和的笑容,想起她那双通透的眼睛,想起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生命中最黑暗的夜空。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和她之间,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
我们之间,只有一段意外的、短暂的相逢。
但这份“情”,这份萍水相逢的情义,却比我经历过的任何感情,都更深刻,更让我难以忘怀。
它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金钱更宝贵的。比如良心,比如情义,比如一个普通人,在困境中依然选择坚守的,那份朴素的尊严。
这段旅程,没有终点。
因为陈舒姐留给我的东西,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将陪伴我,走完余下的人生。
来源:湖泊中划船的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