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点像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噼里啪啦地砸在厂区家属院的石棉瓦屋顶上,吵得人心慌。
九十年代初的那个秋夜,雨下得又大又急。
雨点像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噼里啪啦地砸在厂区家属院的石棉瓦屋顶上,吵得人心慌。
我叫李卫民,二十六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钳工。刚跟着师傅满师出徒,凭着手上的一点技术,在厂里算是个小小的香饽饽。
大哥卫国三年前在一次工伤事故里走了,撇下了寡嫂陈淑和刚满五岁的侄子小军。
厂里给了一笔抚恤金,但钱在这个年头,就像漏了底的米缸,看着不少,填的却是无底的窟窿。
嫂子陈淑是个本分人,话不多,性子软,人也长得周正。大哥在的时候,我们两家就住前后院,大哥大嫂把我看顾得跟亲儿子似的。
大哥走了,这份情义就落在了我肩上。
我时常过去搭把手,换个灯泡,扛袋米面,街坊邻居看着,嘴上不说,但那眼神里的东西,复杂得很。
那天晚上,我刚洗漱完,准备上床看会儿书,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声音很轻,被巨大的雨声裹着,要不是我耳朵尖,几乎就错过了。
我趿拉着拖鞋过去开门,心里还犯嘀咕,这大雨天的,谁会来?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一股夹着雨水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我一哆嗦。
门口站着的,是嫂子陈淑。
她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长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苍白的脸上,那身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紧紧地裹在身上,显出单薄的轮廓。她没打伞,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雨里,怀里抱着一个熄了火的煤油灯。
“嫂子?你这是……”我惊得话都说不全了。
她嘴唇哆嗦着,眼里是那种被逼到绝路的慌张和无助。
“卫民……”她的声音像蚊子哼,被雨声一冲就散了,“我……我想来借点火。”
我赶紧把门拉得大大的,一把将她拽了进来。“快进来!这么大的雨,你跑出来干嘛?小军呢?”
“睡着了。”她低着头,不敢看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除了煤油灯,还紧紧攥着一盒火柴,只是那火柴盒已经被雨水泡得稀烂,成了一团纸浆。
“家里的火柴……受潮了,划不着。煤炉也……也灭了。”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心里一阵发酸。
我让她在屋里的小板凳上坐下,转身去给她找干毛巾,又从暖水瓶里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先喝口水暖暖身子。”
她接过搪瓷缸子,双手捧着,指尖冻得发白。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脸,只看见两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屋子很小,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掉了漆的衣柜,就是全部家当。
我一个大小伙子,屋里难免有些乱,此刻更觉得局促。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气和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皂角味。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身体不那么抖了,但依旧低着头,沉默着。
我看着她怀里那盏熄了火的煤油灯,心里五味杂陈。那是我大哥在世时,亲手给她做的。灯座是用车床车出来的,光滑圆润,大哥的手艺,没得说。
“嫂子,你等会儿,我给你找个手电筒先拿着。这天黑路滑的,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说着就要去翻抽屉。
她突然抬起头,叫住了我。
“卫民。”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里面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我停住了动作,看着她。
她把搪瓷缸子轻轻放在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
她在我面前站定,个子不高,只到我下巴。她仰着脸,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说出了那句让我脑子“嗡”的一声炸开的话。
“卫民,火……灭了。”
“借你……暖暖被窝。”
那一瞬间,窗外的雷声仿佛就在我耳边炸响。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看着她那张泪痕未干的脸,那双写满了屈辱、绝望和一丝丝乞求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
我知道,她说的“暖被窝”,不是街头巷尾那些混混嘴里的荤话。
那是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女人,在寒冷雨夜里,能想到的、最卑微也最直接的求助。
她是在告诉我,她撑不住了。
这个家,太冷了。
第1章 屋檐下的雨
我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嫂子说完那句话,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能想象,她说出这句话,是撕碎了多大的脸面,是抱着怎样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个孩子,住在家属院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一举一动都被人放在放大镜下看。
平日里,她连跟我多说几句话都要避着人,生怕落了闲话。
今天,她却在这样一个雨夜,敲开我的门,说出这样的话。
我心里的那点旖旎念头,瞬间就被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怜悯冲得烟消云散。
我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但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女人,我只觉得心疼。
她是我的嫂子,是我死去大哥的女人,是小军的娘。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温和。
“嫂子,你说啥浑话呢?”
我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冰凉,隔着湿透的衣衫,那股寒意直透我的掌心。
“屋里冷,你先去床上坐着,把这被子裹上。”
我把她引到床边,让她坐下,然后把我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展开,披在了她的身上。
被子带着我身上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阳光味,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脸色依旧苍白。
她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我转身,从衣柜里翻出我妈给我做的一件新的卡其布外套,又找了条干净的裤子。
“嫂子,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要生病的。这是我干净衣服,你先将就着穿。”我把衣服放在床尾,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换吧,我出去给你烧点姜汤,驱驱寒。”
我没等她回答,就拉开门,走进了那片连接着厨房的狭小过道。
厨房是几家公用的,好在这个点,邻居们都睡了。
我打开灯,昏黄的灯泡照亮了这方寸之地。我从墙角拎出我那只小煤炉,熟练地生起火。
蓝色的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映着我潮湿的眼眶。
我找到一块生姜,切成细丝,放进锅里,添上水,又抓了一把红糖进去。
锅里很快就“咕嘟咕嘟”地响了起来,甜辣的香气在湿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总算有了点人间的烟火气。
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想起大哥。
大哥李卫国,人如其名,高大,正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也是我们这片出了名的热心肠。
他大我五岁,从小到大,就像我头顶的一片天。
我念书的学费是他出的,我进厂的工作是他托人找的,就连我这身钳工的手艺,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他总说:“卫民,咱们是兄弟,哥不帮你帮谁?”
他出事那天,天也是这样阴沉沉的。我从车间跑出去,看到他躺在地上,头上全是血。
我感觉我的天,塌了。
办后事的时候,嫂子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抱着小军,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我知道,她的魂跟着大哥一起走了。
从那天起,我告诉自己,只要我李卫民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嫂子和小军受半点委屈。
这是我对大哥的承诺。
可我没想到,生活的难,远比我想象的要具体,要磨人。
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回到屋里。
嫂子已经换好了我的衣服。我的外套穿在她身上,显得又宽又大,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她坐在床沿,双手抱着膝盖,姿态里满是戒备和不安。
“嫂子,趁热喝了。”我把碗递给她。
她接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她喝汤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话在现实的残酷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卫民,”她喝完了姜汤,把空碗还给我,“今天……对不起。”
“嫂子,别说这个。”我打断她,“我知道你难。以后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别一个人扛着。哥不在了,我就是你亲弟。”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我……我不能总拖累你。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街坊邻居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我的心一沉。
家属院就是这样,没有秘密。谁家晚上多炒个菜,第二天全院都知道。
我一个单身小伙子,频繁出入一个年轻寡妇家,就算心里再坦荡,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那些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甩不掉,也打不死。
“你别管他们说什么。”我硬着气说,“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小军的亲叔叔,照顾你们娘俩,天经地义。”
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你不懂,卫民。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一个女人,名声比命都重要。我不能毁了你,也不能让我自己……没脸见地下的卫国。”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难受。
这就是陈淑,一个传统的、要强的女人。她宁可自己把苦水往肚里咽,也不愿意给我添半点麻烦。
今晚,她是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那……今晚怎么办?”我问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让她现在摸黑回去,我不放心。
她局促地看了一眼我这张小小的单人床,又飞快地低下头。
“我……我在凳子上坐一晚就行。”
“那怎么行!”我立刻反对,“你坐一晚,明天就得病倒。小军怎么办?”
我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地。
“这样吧,”我下了决心,“你睡床,我打地铺。”
“不行不行!”她连连摆手,“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明天还要上班,怎么能睡地上?”
我们俩推让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我叹了口气,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样,床给你睡。我在桌子这儿趴一会儿就行。以前上学赶考,我在火车上三天三夜都是坐着过来的,没事。”
我搬过凳子,在书桌前坐下,做出要趴下睡觉的样子。
嫂子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她默默地躺下,拉过被子,面朝墙壁,蜷缩成一团。
我关了灯。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户缝里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雨声似乎更大了。
我趴在冰凉的桌子上,毫无睡意。
我能听到身后床上,嫂子刻意压抑着的、轻轻的啜泣声。
那声音,像一根细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这个夜晚,对我们俩来说,都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屋檐下的雨,不知何时才能停。
第2章 闲话如刀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吵醒的。
雨停了。
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我从桌子上抬起头,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铁。
我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已经没人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比我自己叠的还要好。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布包。
我走过去打开,里面是几件叠好的衣服,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嫂子娟秀的字迹:“卫民,衣服我洗干净了。谢谢你。勿念。”
我捏着那张纸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工作服,准备去上班。
一开门,就看见对门的王婶端着个搪瓷盆,正准备去公用水龙头那儿。
王婶是家属院里出了名的“广播站”,嗓门大,嘴巴快,谁家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哟,卫民啊,上班去啦?”
“嗯,王婶早。”我点了点头,想赶紧走。
“哎,等等。”她叫住我,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卫民啊,我可跟你说,你是个好孩子,可千万别犯糊涂。”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婶,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撇了撇嘴,朝我身后嫂子家的方向努了努嘴,“别以为婶子眼瞎。今天早上天不亮,我起夜,可都看见了。”
我心里一紧,知道坏了。
“你可得想清楚了。陈淑是个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一个没结婚的小伙子,跟她走得这么近,传出去像什么话?你还想不想找对象了?”
她的话像一根根刺,扎在我耳朵里。
“王婶,你别胡说。我嫂子昨天晚上家里煤炉灭了,来我这儿借个火,雨太大了回不去,就在我这儿待了一晚。我们清清白白的,什么事都没有。”我耐着性子解释。
“哟,清白?”王婶的调门一下子高了八度,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待了一整晚。你说清白,谁信呐?”
“再说了,就算你们俩真没什么,那也是‘瓜田李下’,得避嫌!你大哥才走了几年?你就这么……唉,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你们老李家?怎么看陈淑?”
她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痛心疾首的表情。
周围已经有早起的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只觉得一股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王婶!我敬你是长辈,才跟你解释。我跟我嫂子是什么样的人,不用别人来评判。我大哥不在了,我照顾他老婆孩子,天经地义!谁要是在背后嚼舌根,别怪我李卫民不客气!”
我话说得重了,王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是提醒你,你倒冲我嚷嚷起来了!”她把搪瓷盆往地上一摔,叉着腰嚷嚷起来。
“行行行,我不管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叔嫂俩,能弄出什么名堂来!”
我懒得再跟她纠缠,黑着脸,推着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快步走出了家属院。
骑在去工厂的路上,秋风吹在脸上,凉飕颼的,却吹不散我心里的烦躁。
王婶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捅在了我最担心的地方。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一个大男人,唾沫星子淹不死。
可我怕这些话传到嫂子耳朵里。
她本就活得艰难,活得小心翼翼。这些闲话对她来说,就是一把把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到了厂里,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手里的锉刀好像也变得不听使唤,好几次都差点划到手。
师傅张德海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张师傅五十多岁,是我爸的老工友,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进厂后,就一直跟着他学手艺。他待我,跟亲儿子一样。
“卫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午休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个馒头,在我身边坐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早上的事跟他说了。
张师傅听完,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
“唉,家属院那个地方,就是个舌头窝。王翠花(王婶的名字)那张嘴,更是厉害。”
他抽了口烟,吐出一团白雾。
“不过,卫民,这事儿,你处理得有点毛躁了。”
“师傅,我……”
他摆了摆手,打断我:“我知道你心里坦荡,也知道你是为了维护你嫂子。但是,跟王翠花那种人,你不能硬顶。你越是顶,她越来劲,传得越难听。”
“那……我该怎么办?”我有些茫然。
“凉拌。”张师傅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这种事,解释不清。你越解释,在别人看来就越是心虚。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它。”
“不理它?那不是任由他们胡说?”
“胡说也要有个由头。”张师傅看着我,眼神变得严肃起来,“卫民,师傅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对你嫂子好,这没错,有情有义,像你大哥。但是,以后得讲究个方式方法。”
“能让别人搭把手的,就别总自己往前冲。大白天能办的事,就别拖到晚上。你得学会保护你嫂子,更要学会保护你自己。”
师傅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那股无名火给浇灭了。
是啊,我光想着尽我做叔叔的本分,却忘了人言可畏。
我的坦荡,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另一番光景。
我以为我在保护嫂子,可我的做法,却可能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师傅,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明白就好。”张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手艺好,人品正,以后路还长着呢。别让这些闲言碎语,绊住了脚。”
那天下午,我提前跟师傅请了个假,没下班就回了家。
我得去找嫂子谈谈。
有些事,必须说开。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我走到嫂子家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小军背诵乘法口诀的声音,奶声奶气的。
“三七二十一,三八……”小家伙卡壳了。
“三八二十四。”嫂子温柔地提醒他。
我站在门口,听着屋里这寻常的对话,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
这片刻的安宁,还能维持多久?
我抬起手,又放下。
我不知道这门推开以后,我该如何开口。
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昨晚已经被捅破了。现在,又多了一层由闲言碎语织成的网。
这张网,把我们俩都困在了里面。
第3章 一碗阳春面
我最终还是没有敲开那扇门。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听见屋里传来嫂子催小军吃饭的声音,才转身默默地离开。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告诉她我们被人在背后议论?那只会让她更加自责和恐慌。
劝她以后跟我保持距离?那岂不是坐实了我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违背了我对大哥的承诺。
我心里烦闷,索性推着车子,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国营饭店。
我想喝点酒。
饭店里人不多,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碟猪头肉,要了二两白干。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像一团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也暂时麻痹了心里的烦乱。
我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想着大哥。
大哥在世的时候,也爱喝两口。每次发了工资,他都会买上半斤猪头肉,拎一瓶老白干回家。
然后他会把我叫过去,嫂子在厨房里忙活着下碗面条,我们哥俩就在桌上对酌。
大哥酒量好,但从不多喝,总是喝到微醺,话就多了起来。
他会跟我聊厂里的技术革新,聊国家大事,聊我的个人问题。
“卫民,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对象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嫂子娘家那边有个表妹,在供销社上班,人不错,改天我让你嫂子给你们牵牵线?”
我当时年轻气盛,总觉得这事不急,笑着打哈哈就糊弄过去了。
现在想来,全是悔。
如果当时我听了大哥的话,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媳生,或许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至少,我和嫂子之间,会有一道天然的屏障,一道能堵住悠悠众口的屏障。
可生活没有如果。
我喝完最后一口酒,付了钱,晃晃悠悠地走出饭店。
夜风一吹,酒意上头,脚步都有些虚浮。
我推着车,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嫂子家那条巷子口。
她家的窗户亮着灯,昏黄的光晕透出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洒下一片温暖。
我能想象出屋里的情景:小军可能已经睡了,嫂子正坐在灯下,不是在缝补衣服,就是在纳鞋底。
她总是那么安静,那么忙碌,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
我心里一酸,掉转车头,回了自己家。
接下来的几天,我刻意减少了去嫂子家的次数。
我听了师傅的话,学着“避嫌”。
需要买米买面了,我就托邻居张大妈帮忙捎回去。小军的学费该交了,我就把钱塞给张大妈,让她转交。
张大妈是个热心肠的实在人,嘴也严实,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明白我的难处。
“卫民,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她拍着胸脯保证。
可是,这种刻意的疏远,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总觉得,我像个逃兵,把我该扛的责任,推给了别人。
这天,我下班回家,刚到院门口,就看见小军一个人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划拉着什么。
他身上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蓝色小外套,只是袖口已经磨破了,小脸也弄得脏兮兮的。
“小军,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呢?”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小军抬起头看到我,眼睛一亮,站了起来。
“叔叔!”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我这才发现,他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心里一紧。
小军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酷似大哥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委屈。
我蹲下身子,耐心地问:“告诉叔叔,是不是想爸爸了?”
小军的嘴一撇,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
“他们……他们说我没爸爸……还说……还说我妈是……”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只是放声大哭。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孩子之间的恶意,有时候比成人世界更直接,更伤人。
我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拍着他瘦弱的后背。
“小军不哭,小军不哭。你有爸爸,你爸爸是英雄。”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谁说你,你告诉叔叔,叔叔去揍他!”
“叔叔,你……你为什么好久都不来我家了?”小军在我怀里抽噎着问,“我妈说,你工作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能说,是因为叔叔怕别人说闲话吗?
我能说,是因为叔叔在躲着你们吗?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把他搂得更紧。
“叔叔……我想吃你做的阳春面了。”小军小声说,“爸爸以前也给我做。”
我再也忍不住了。
去他娘的闲言碎语!去他娘的避嫌!
我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叔叔。我不能因为害怕几句闲话,就让我大哥的儿子受这种委屈。
我不能让我嫂子一个人,面对这世界的风刀霜剑。
“走!小军,叔叔现在就带你回家,给你做阳春面吃!做一大碗!”
我一把抱起小军,大步流星地朝他家走去。
我推开门的时候,嫂子正坐在屋里,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缝补,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我抱着小军进来,整个人都愣住了。
“卫民?你……”
“嫂子,我给小军做碗阳春面。”我把小军放下,不容分说地走进厨房。
厨房还是那个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熟门熟路地找到面条,打了两个鸡蛋,切了点葱花。
烧水,下面,卧上一个荷包蛋。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出锅了。
面条筋道,汤色清亮,翠绿的葱花和金黄的荷包蛋点缀其间,香气扑鼻。
我把面端到桌上。
“小军,快吃,小心烫。”
小军欢呼一声,拿起筷子就大口地吃了起来。
嫂子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眼圈慢慢地红了。
“卫民,你……”
“嫂子,你坐。”我拉开一张凳子,示意她坐下。
等她坐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嫂子,前几天,是我想岔了。”
“我听了些闲话,怕给你惹麻烦,就想着躲着点。我以为这是在保护你,可我错了。”
“真正的保护,不是躲避。是站出来,把风雨都挡在外面。”
“大哥不在了,我就是小军的第二个爹。这个家,我不能不管。”
“以后,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有我呢。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我的话说得掷地有声。
嫂子看着我,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和屈辱,而是多了一种我能看懂的东西。
那是感动,是释然,也是一种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希望。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另一双筷子,夹了一筷子面,放进小军的碗里。
“慢点吃,别噎着。”她柔声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一灯如豆。
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吃着一碗普普通通的阳春面。
但我觉得,这比我前几天喝的那顿酒,要暖和得多。
这暖意,从胃里,一直暖到了心里。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李卫民了。
我是一家之主。
第4章 小芹的眼泪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我不再刻意避讳,每天下班,都会先绕到嫂子家看一眼。
帮着挑满水缸,检查一下煤炉,陪小军玩一会儿,听他说说在幼儿园里的趣事。
家属院里的风言风语,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坦然”而停止,反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王婶看我的眼神,更加充满了鄙夷和“哀其不幸”。
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她会阴阳怪气地来一句:“哟,卫民,又去‘上班’啦?”
我懒得理她,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茧,足以抵挡这些不痛不痒的口舌之箭。
只要嫂子和小军能过得安稳,我不在乎。
但,我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
这个人,就是我的对象,刘小芹。
小芹是厂里医务室的一名护士,比我小两岁,长得白净秀气,说话细声细语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们俩是张师傅撮合的。
张师傅说,小芹这姑娘,心眼好,本分,适合过日子。
我们处了有小半年了,感情一直不错。平时在厂里见了面,她会羞涩地冲我笑笑。周末的时候,我们会约着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去公园里走走。
我本来打算,等我手头再攒点钱,就托人去她家提亲。
可是,关于我和嫂子的闲话,终究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那天是周日,我们约好了一起去逛百货大楼。
我一早就在她家楼下等她。
她下来的时候,情绪明显不对。眼圈有点红,也没像往常一样笑着跟我打招呼。
“怎么了,小芹?谁惹你了?”我关切地问。
她摇了摇头,低着头往前走,不说话。
一路无话。
到了百货大楼,她也没什么心思逛,我问她想买什么,她都说不要。
我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从百货大楼出来,我拉住她。
“小芹,我们谈谈吧。”
我们找了公园里一条没人的长椅坐下。
“到底怎么了?你有话就跟我说,别憋在心里。”我看着她。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卫民,他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说什么了?”我心里一沉,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他们说你……跟你嫂子……住在一起了。”她后面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委屈和难堪。
“胡说八道!”我一听就火了,“是谁在你面前胡说八D的?”
“你别管是谁说的!”小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现在全厂的人都在传!说你为了一个寡妇,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说你……”
她哭得说不下去。
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又无奈。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眼泪,却被她一把打开。
“你别碰我!”她往旁边挪了挪,跟我拉开距离。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小芹,你听我解释。”我叹了口气,把那天晚上嫂子来借火,以及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我讲得很慢,很仔细。
我把我对大哥的感情,我对嫂子和小军的责任,我的挣扎和决定,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我哥不在了,我就是那个家唯一的男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娘俩被人欺负,活不下去。小芹,这跟男女之情没关系,这是‘情义’,是‘责任’。”
我说完,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小芹停止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怀疑,有同情,还有一丝丝的迷茫。
“卫天,我……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重情义的人。当初张师傅介绍你的时候,就说你孝顺,有担当。”
“可是……我只是个普通女人。我听到那些话,我心里难受,我害怕。”
“我害怕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找了个不清不楚的男人。我害怕……我害怕你心里,真的有她。”
她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这才意识到,我只考虑了我的责任,却忽略了她的感受。
我要求她理解我的“大义”,却忘了她也有自己的委屈和恐惧。
这对她,不公平。
我沉默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小芹,”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跟你保证,我李卫民这辈子,心里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对嫂子,只有兄嫂之情,叔侄之义。”
“但是,我也要跟你说实话。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管他们娘俩一天。这是我对我哥的承诺,我不能背弃。”
“我知道,这会让你受委"屈,会让你听到很多难听的话。所以,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如果你觉得,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接受不了我背后的这份责任,你可以……离开我。我绝不怨你。”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我是真的喜欢小芹。她的温柔,她的善良,像一汪清泉,能洗去我所有的疲惫。
我多想和她组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
但是,我不能欺骗她。
我不能让她在对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背负起这份沉重的负担。
小芹呆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绝,这么明白。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最终,她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开了。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没有去追。
我只是坐在那条长椅上,点了一根烟,任由苦涩的烟雾,将我整个人笼罩。
我知道,我和小芹之间,可能……完了。
为了那份沉甸甸的“情义”,我可能要失去我的爱情了。
值吗?
我问自己。
脑海里浮现出大哥憨厚的笑容,浮现出嫂子无助的眼神,浮现出小军委屈的泪水。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弹出去。
值。
第5章 母亲的算盘
和小芹不欢而散后,我们陷入了冷战。
在厂里碰到,她会立刻低下头,绕道走开,像躲避瘟神一样。
我心里难受,却也无计可施。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除非她自己想通,否则我说再多也无用。
而另一边的风言风语,却因为我和小芹的疏远,有了新的版本。
“听说了吗?李卫民把他对象给气跑了!”
“可不是嘛!铁了心要跟他那俏寡嫂过日子了!”
“啧啧,真是昏了头了!放着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非要去沾惹一个寡妇,图啥呀?”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更让我头疼的是,这些话,终于传到了我妈的耳朵里。
我妈住在乡下老家,离厂区有二十多里地。平时我半个月回去看她一次。
这天,我刚下班,就看到我妈黑着脸,坐在我屋里的小板凳上。
“妈,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放下饭盒,有些意外。
“我要是再不来,你这个家都要没了!”我妈一开口,就火药味十足。
她“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一个布包摔在桌上。
“我问你,你跟小芹到底怎么回事?人家姑娘那么好,你怎么就把人给气跑了?”
“妈,这是我跟她的事……”
“什么叫你跟她的事?”我妈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你们俩的事,就是我们老李家的事!我这张老脸,都快被你给丢尽了!”
“我今天去了一趟菜市场,你都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说你不孝,说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哥,说你被迷了心窍!”
“”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我。
“妈!你怎么也跟着外人胡说!陈淑是我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我激动地反驳。
“我胡说?”我妈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李卫民,你是我儿子,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能不知道?你要是心里没鬼,你会为了她,把小芹这么好的姑娘都给推开?”
“我没有!”
“你就有!”
我们母子俩,头一次这样面红耳赤地争吵。
吵到最后,我妈大概是累了,一屁股坐回板凳上,开始抹眼泪。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卫国走得早,留下孤儿寡母,我这心就天天像被油煎一样。现在指望你成个家,给我生个孙子,你又给我闹这么一出……”
“卫民啊,你听妈一句劝。陈淑她再好,也是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你跟她在一起,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啊!”
看着我妈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我心里的火气,一点点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我坐到她身边,放缓了语气。
“妈,我跟你说实话。我跟嫂子,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照顾她,是因为我哥。我不能让他走了,家里人就散了。”
“至于小芹,是我对不起她。我没法跟她保证,以后能把她放在第一位。所以,长痛不如短痛。”
我妈听完,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精明的眼神看着我。
“卫民,既然你这么有情有义,非要管他们娘俩不可……”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
“那你就干脆把陈淑娶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妈,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娶了陈淑!”我妈的语气不容置疑,“这叫‘并家’,也叫‘叔嫂婚’。以前咱们乡下,这种事多的是。哥哥没了,弟弟娶嫂子,亲上加亲,家产不外流,孩子也有人疼。一举三得!”
“你想想,你娶了她,名正言顺,谁还敢说闲话?小军是你亲侄子,现在变成你儿子,你照顾他更是天经地义。陈淑也能有个依靠,不用再受人白眼。这不是最好的法子吗?”
我妈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最完美、最实际的解决方案。
它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能解决所有现实的困难,能让这个破碎的家,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完整起来。
可是,她唯独没有算计一样东西。
那就是,感情。
我看着我妈,只觉得一阵荒谬和悲哀。
“妈,这不是买卖。这是婚姻。”我的声音很冷,“我不爱嫂子,嫂子也不爱我。我们之间只有亲情。你让我们俩凑合在一起过一辈子,你觉得我们会幸福吗?”
“幸福?幸福能当饭吃吗?”我妈反驳道,“过日子,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吗?什么爱不爱的,都是虚的!两个人能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把孩子拉扯大,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不!”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能这么做。这对我不公平,对嫂子更不公平!我不能为了堵住别人的嘴,就毁了我们三个人的一辈子!”
“你……你这个犟驴!”我妈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那天晚上,我们母子俩不欢而散。
我妈赌气,没在我这儿住,连夜回了乡下。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觉得身心俱疲。
我原以为,我最大的敌人,是外面的流言蜚语。
现在我才发现,最难逾越的,是来自至亲之人的“为你好”。
我妈的提议,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心里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我开始怀疑,我的坚持,到底是不是对的。
或许,我妈说得对。
娶了嫂子,一了百了。
我不用再面对小芹的眼泪,不用再忍受邻居的白眼,不用再让我妈操心。
我只需要牺牲掉我那点可笑的、关于爱情的幻想。
就可以换来所有人的“安宁”。
我走到窗边,看向嫂子家的方向。
那扇窗户,依旧亮着温暖的灯光。
我突然很想过去,问问她。
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演一出名叫“过日子”的戏。
演给所有人看。
可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动。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敲开那扇门,说出那句话。
我们之间那点仅存的、干净纯粹的亲情,就彻底完了。
我们会变成一对被现实捆绑在一起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比杀了我们还难受。
第6章 车间的誓言
母亲的提议,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说:“李卫民,认命吧。娶了陈淑,对谁都好。这是你作为男人的担当。”
另一个小人儿却在嘶吼:“不!这不是担当,这是懦弱!你是在向流言蜚语和世俗偏见投降!”
我被这两种声音折磨得快要疯了。
厂里的工作也受到了影响。好几次,我都在操作车床的时候走了神,差点出了事故。
张师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天,他把我叫到车间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塞给我一根烟。
“卫民,是不是找你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她是不是让你娶了陈淑?”
我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张师傅苦笑了一下:“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我们这辈人,想问题都实际。在她看来,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师傅,我……”我喉咙发干,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别说,我懂。”张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一边是亲情责任,一边是个人幸福,换了谁都难选。”
“但是卫民,师傅想问你一句,你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教你的吗?”
我大哥?
我愣住了。
“你大哥那个人,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真心’两个字。”张师傅的目光变得悠远,“他对技术,有真心,所以他能成为厂里的骨干。他对朋友,有真心,所以谁家有事他都第一个冲上去。他对你嫂子,更有真心,所以他们俩的日子,虽然穷,但是甜。”
“他要是还在,看到你为了所谓的‘解决问题’,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去让你嫂子嫁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师傅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的迷雾。
是啊。
大哥一辈子都活得坦荡,活得磊落。
他最讨厌的,就是虚情假意,就是为了面子和利益去委屈自己的心。
如果我真的为了堵住别人的嘴,就和嫂子凑成一对怨偶,那才是对他最大的背叛。
我不仅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嫂子,更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大哥。
“师傅,我明白了。”我掐灭了烟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明白就好。”张师傅欣慰地笑了,“记住,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心里敞亮了,走哪条路,腰杆都是直的。”
“至于外面的那些闲话,让他们说去。咱们工人,靠手艺吃饭,不靠舌头吃饭。你把活儿干漂亮了,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跟师傅谈完,我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我决定,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守护这个家。
不是通过一纸婚书,而是通过我的肩膀,我的双手。
第二天,厂里贴出公告,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技术比武大赛。
第一名的奖励,除了五百块钱奖金,还有一个分房指标。
虽然只是一个住单身宿舍的优先权,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
如果我能拿到这个名额,搬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就能从物理上,和嫂子家拉开距离。
这样一来,那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我找到了张师傅,报了名。
“好小子,有志气!”张师傅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离比赛还有一个多月,从今天起,我给你开小灶!”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几乎是以车间为家。
白天跟着师傅干活,晚上等工友们都走了,我就一个人留在车间里,练习各种钳工技巧。
划线,锯割,锉削,钻孔……
每一个动作,我都重复成千上万遍。
汗水浸透了我的工装,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锉刀的纹路,仿佛都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嫂子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变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嘘寒问暖。而是默默地,承担起了更多的东西。
她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我换下的脏衣服拿去洗干净,叠好送回来。
她会熬好绿豆汤,用一个旧军用水壶装好,让小军在我下班的路上等着我。
我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了这个家,为了彼此的尊严而努力。
终于,技术比武的日子到了。
比赛现场,人山人海。厂长、书记都来了。
我的对手,是来自各个车间的老师傅和技术尖子。
我心里紧张,手心全是汗。
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李卫民,你不能输。
你输了,输掉的不是一场比赛,而是你对大哥的承诺,是你守护这个家的唯一希望。
比赛的项目,是按照图纸,手工锉配一个燕尾槽。
这活儿,最考验一个钳工的基本功和耐心。
尺寸的精度,要求在0.02毫米以内,比一根头发丝还细。
我戴上护目镜,拿起锉刀,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的眼里,只有那块冰冷的铁,和那张泛黄的图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我浑然不觉。
我的心里,只有锉刀和工件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那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终于,在终场哨声响起的前一分钟,我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我将内外套合在一起,严丝合缝,轻轻推动,顺滑无比,没有一丝的晃动。
我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赢了。
当裁判长举着我的工件,高声宣布:“钳工车间,李卫民,成绩优秀,尺寸全部合格!”的时候,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张师傅在人群中,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眶都湿了。
我看到了小芹,她也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还看到了我妈。
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被邻居张大"妈扶着,激动得直抹眼泪。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
最后,我在角落里,看到了嫂子。
她抱着小军,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泪痕,却在对我微笑。
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我举起手里的工件,朝着她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
我没有说话,但我们都懂彼此的意思。
嫂子,你看。
我没有选择那条最容易的路。
但我用我的双手,用我的技术,为你,为小军,为我们这个家,挣来了一份堂堂正正的尊严。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后对我们指指点点。
因为我李卫民,靠的是本事,守的是良心。
第7章 冰雪消融
技术比武的胜利,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家属院上空的阴霾。
我李卫民,不再是那个“跟寡嫂不清不楚”的浑小子,而是成了厂里人人称赞的技术能手,是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厂里的宣传栏上,贴着我捧着奖状的大照片,笑得一脸灿烂。
走在路上,以前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现在见了面,都会主动地笑着打招呼。
“哟,卫民,真是好样的!”
“咱们厂,就缺你这样的年轻人!”
就连王婶,在水龙头前碰到我,都破天荒地挤出一个笑脸。
“卫民啊,婶子以前是瞎了眼,有眼不识泰山。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笑了笑,说:“王婶,都过去了。”
我知道,人性就是如此。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当你强大了,世界都对你和颜悦色。
我并没有因为这些改变而飘飘然。
我只是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尊严,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的。
分房的指标很快就下来了。
我分到了单身宿舍楼里的一间小屋,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搬家的那天,很多工友都来帮忙。
嫂子也来了。
她没干什么重活,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新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我的衣物和书籍,都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小军也跟在后面,像个小尾巴,一会儿帮我递个东西,一会儿又好奇地摸摸这里,看看那里。
“叔叔,你以后就住这里了吗?”他仰着小脸问我。
“是啊。”我摸了摸他的头。
“那你还会……给我做阳春面吗?”他小声地问,眼神里有一丝不安。
我心里一暖,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当然会。这里离你家又不远,叔叔随时都可以过去。而且,以后每个周末,你都来叔叔这里,叔叔给你做好吃的,还教你认字,好不好?”
小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嫂子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搬进新宿舍后,我的生活清静了许多。
但我和嫂子家的联系,并没有因此而中断。
我依旧会定期过去,看看他们缺什么,帮着干点力气活。
只是,我们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我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道德枷锁的“监护人”,她也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同情和庇护的“弱女子”。
我们更像是最亲密的战友。
我们一起对抗过生活的风雨,一起守护过这个家的尊严。这份情义,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叔嫂关系,变得更加坚固和纯粹。
嫂子也变了。
她脸上的愁苦和卑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和自信。
在我的鼓励下,她用厂里发的那笔抚恤金,加上自己攒的一些钱,在家门口支起了一个小摊。
卖一些自己做的茶叶蛋,纳的鞋垫,还有一些针头线脑。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
我就发动我车间的工友们去捧场。
大家知道我们家的事,也都敬佩嫂子的人品,都愿意帮一把。
慢慢地,嫂子的生意走上了正轨。她做的茶叶蛋味道好,鞋垫又结实耐用,回头客越来越多。
她每天忙忙碌碌,脸上却总是带着笑。
我知道,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她不再是谁的附庸,她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孩子。
而我和小芹之间,那层坚冰,也在悄悄地融化。
那天,我正在宿舍里看书,听到了敲门声。
我打开门,看到小芹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她看着我,脸有点红。
“我……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她低着头说。
我让她进来,给她倒了杯水。
我们俩坐在桌子两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她先开了口。
“卫民,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
“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不相信你,不该跟你说那些话。”她的声音很轻,但很真诚,“后来,我听张师傅说了你家的事,也看到了你为了技术比武那么拼命。我才知道,你是个真正的男人。”
“你没有错。”我看着她,轻声说,“你只是个普通女孩,你有你的恐惧和委屈,这很正常。是我不好,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和误会,都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那……我们……”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芹,”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把她轻轻地拥入怀中。
窗外,阳光正好。
我感觉,我的人生,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第8章 暖的是人心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北风呼啸,家属院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指向天空。
但我的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我和小芹的婚事,定了下来。
就在开春,等天气暖和了就办。
我妈乐得合不拢嘴,早就开始张罗着给我们准备被褥和新家具。
她再也不提什么“并家”的话了。现在见了小芹,比见了我这个亲儿子还亲。
嫂子的日子,也越过越红火。
她的小摊生意很好,不仅还清了当初欠下的一些人情债,手里还有了些积蓄。
她给小军报了镇上最好的幼儿园,还给自己添置了两件新衣服。
人也开朗了许多,见了邻居,会主动地笑着打招呼。大家也都真心实意地夸她“能干”、“有出息”。
再也没有人拿她当一个需要被怜悯的寡妇看待。
她用自己的双手,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这天是周末,我休息。小芹说好要来我宿舍,我们一起包饺子吃。
我一早就去市场买了肉和菜,回到宿舍,叮叮当当地剁馅。
正忙活着,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是嫂子和小军。
他们俩都穿得厚厚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叔叔!”小军一见我就扑了上来。
“卫民,没打扰你吧?”嫂子笑着问。
“说的什么话,快进来。”我把他们迎进来,“外面冷吧?”
“不冷。”嫂子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我听小芹说你们今天包饺子,我给你送点东西过来。”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罐子她自己腌的酸菜,还有一小袋白花花的面粉。
“这是我自己家磨的面,比外面买的香。用这个酸菜包饺子,保管好吃。”
“嫂子,你太客气了。我这儿什么都有。”
“你那点工资,又要攒钱结婚,又要顾着我们娘俩,能省点是点。”她不容我拒绝,把东西放好,“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忙,我跟小军就先回去了。”
“哎,别走啊!”我赶紧拦住她,“来都来了,中午就在这儿一起吃。人多热闹。”
正说着,小芹也来了。
她看到嫂子和小军,一点也不意外,热情地打招呼。
“嫂子,小军,你们来啦!正好,我一个人还愁和不了那么多面呢。”
小芹是个开朗大方的姑娘。她早就从我这里,知道了嫂子所有的故事。她对嫂子,没有丝毫的偏见,只有发自内心的敬佩和亲近。
嫂子一开始还有点拘谨,但在小芹的热情下,也慢慢放开了。
于是,我这间小小的单身宿舍里,出现了奇妙的一幕。
我负责剁馅,小芹和嫂子两个人,一个和面,一个擀皮。
小军就在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着包。虽然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但我们都夸他能干。
屋子里,充满了面粉的香气,肉馅的香气,还有我们的欢声笑语。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暖融融的。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感慨万千。
我想起了一年多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嫂子也是站在这间屋子里,浑身湿透,绝望地对我说:“火灭了,借你暖暖被窝。”
那时候的“暖”,是一种卑微的求生。
而此刻的“暖”,却是发自内心的,是实实在在的幸福和希望。
饺子很快就包好了。
我烧开水,把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下进锅里。
饺子在滚水里翻腾,像一群快乐的鱼儿。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
“来,嫂子,你尝尝我的手艺。”小芹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嫂子的碗里。
“你也吃。”嫂子也给小芹夹了一个。
我看着她们,又看了看身边埋头大吃的小军,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举起手里的酒杯。杯子里装的不是酒,是白开水。
“嫂子,小芹,”我认真地说,“今天,我想敬你们一杯。”
“我敬嫂子。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坚强和尊严。”
“我敬小芹。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理解和包容。”
“我们这个家,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总算是挺过来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嫂子和小芹都红了眼眶。
她们也举起杯子,和我轻轻地碰了一下。
“卫民,”嫂子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没有你,就没有我们娘俩的今天。”
“是啊,卫民,”小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柔情,“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
我笑了。
我知道,这个家,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在守护了。
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家的支柱。
我们用亲情,用爱情,用人世间最宝贵的情义,把它重新搭建了起来。
它比任何用砖瓦砌成的房子,都更加坚固,更加温暖。
因为,真正能暖人心的,从来不是一床被子。
而是人与人之间,那份最朴素、最真挚的,守望相助的情。
来源:树下自在摆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