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3 年的夏天，豫东平原上的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傍晚七点多，夕阳还扒着西边的杨树林不肯落，把天空染成一片烧得发红的橘色，空气里飘着麦秸秆被晒透的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

1983 年的夏天，豫东平原上的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傍晚七点多，夕阳还扒着西边的杨树林不肯落，把天空染成一片烧得发红的橘色，空气里飘着麦秸秆被晒透的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

陈建军扛着一把竹编的耙子，顺着田埂往自家的水稻田走。他刚在镇上的农机站帮王师傅修完一台脱粒机，裤腿上还沾着机油印子，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进粗布褂子的领口。十九岁的小伙子，骨架已经长开了，就是脸皮还薄，平时见了村里的姑娘都要绕着走，更别说邻村的人。

他家的水稻田在两村交界的地方，紧挨着林家村的地界。前两天下了场暴雨，田埂被冲垮了一截，他得去看看有没有淹到秧苗。田埂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走，两边的水稻长得齐腰高，绿油油的叶子上挂着水珠，风一吹就沙沙响，偶尔有青蛙从稻丛里蹦出来，“扑通” 一声跳进旁边的水沟里。

陈建军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传来 “哗啦哗啦” 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拨弄树枝。他心里纳闷，这地方除了种地的，平时没什么人来，难不成是哪家的孩子来掏鸟窝？他放轻脚步往前挪了挪，绕过一丛长得特别茂盛的狗尾草，就看见小树林里站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深蓝色的裤子挽到膝盖，露出细白的小腿，手里挎着个竹篮，正踮着脚够树上的枯枝。夕阳的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她的发顶，给乌黑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她的侧脸很秀气，鼻子小巧，嘴唇抿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湿了，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陈建军心里 “咯噔” 一下，认出来这是邻村林家的姑娘，叫林秀莲。去年秋收的时候，他在镇上的粮站见过她一次，当时她跟着她爹来交公粮，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不怎么说话。他还听村里的人说过，林秀莲手巧，绣的鞋垫在邻村特别受欢迎，就是性子太文静，平时很少出门。

林秀莲好像没听见动静，还在专注地够树枝。她踮着脚，胳膊伸得笔直，手指还差一点就能碰到那根粗点的枯枝。风一吹，树枝晃了晃，她没稳住，身体往旁边倾了一下，手里的竹篮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枯枝散了一地。

“小心！” 陈建军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 他本来想悄悄退走的，这下倒好，直接把人吓着了。

林秀莲猛地转过身，看见陈建军，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脸颊瞬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她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地上的枯枝，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你、你怎么在这儿？”

陈建军也慌了，手里的耙子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扶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看看我家的水稻田，刚、刚路过……” 他说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林秀莲的手上 —— 她的手指很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只是刚才捡树枝的时候，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子，渗出来一点血珠。

“你手破了。” 陈建军指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林秀莲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赶紧把受伤的手指藏到身后，小声说：“没事，小口子，不碍事。” 她捡完最后一根枯枝，把竹篮挎在胳膊上，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想跟陈建军拉开距离，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陈建军看着她局促的样子，心里也跟着发慌。他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可脑子里空空的，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这天还怪热的，你捡这些枯枝干啥？”

“家里的柴火快用完了，我爹说趁天还没黑，来捡点回去烧饭。” 林秀莲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还是小小的，“我、我该回去了，不然我爹该着急了。”

她刚要转身，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粗嗓门的喊：“秀莲！你在哪儿？捡个柴火怎么半天不回来！”

林秀莲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发白。陈建军也听见了，这声音他有点印象，是林秀莲的爹，林老根。去年在粮站，他见过林老根，是个高个子的汉子，脸膛黝黑，眼神很凶，当时还因为交公粮的事跟粮站的人吵了一架，看着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爹！我在这儿！” 林秀莲赶紧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扛着锄头的身影从田埂那头走过来。林老根走得很快，脚步声 “噔噔” 响，老远就看见林秀莲和一个小伙子站在小树林里，眉头一下子就皱紧了，脚步也加快了。

陈建军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手心都冒出了汗。他想跟林老根打招呼，可嘴像被黏住了一样，怎么也张不开。他看见林老根的眼神扫过来，那眼神特别沉，像带着刀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在这儿干啥？” 林老根走到跟前，没看陈建军，先对着林秀莲吼了一句，语气特别冲，“我让你捡柴火，你在这儿跟人闲聊？家里的饭不用做了？”

林秀莲吓得赶紧低下头，小声解释：“爹，我没有闲聊，我刚捡完柴火，正要回去……”

“捡完柴火？” 林老根打断她，眼睛瞪得溜圆，“捡个柴火要躲到小树林里捡？你知不知道村里的人都怎么说？一个姑娘家，跟小伙子在这儿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我们没有拉拉扯扯！” 陈建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有点发颤，却还是梗着脖子说，“叔，我就是路过，刚好看见她的手破了，跟她说了两句话……”

“你是谁家的小子？” 林老根这才正眼看向陈建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当看到他裤腿上的机油印子时，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跟我闺女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我、我是陈家村的，我叫陈建军……” 陈建军报上名字，心里更慌了，他知道林老根跟他们村的老支书有过矛盾，当年因为两村的灌溉渠，还吵过一架，林老根会不会因为这个针对他？

“陈家村的？” 林老根冷笑了一声，“我不管你是哪个村的，以后离我闺女远点！一个姑娘家，跟你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待在一起，传出去像话吗？”

“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陈建军急了，脸涨得通红，“我刚从农机站回来，裤腿上的机油是修机器弄的，我……”

“行了！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林老根不耐烦地打断他，一把拉过林秀莲的胳膊，“秀莲，跟我回家！以后不准再来这儿！”

林秀莲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竹篮晃了晃，几根枯枝又掉了出来。她回头看了陈建军一眼，眼神里带着歉意和慌乱，想说什么，却被林老根拽着往前走，脚步踉踉跄跄的。

林老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瞪了陈建军一眼，语气恶狠狠地说：“小子，我警告你，以后再让我看见你跟我闺女在一起，我饶不了你！” 说完，就拽着林秀莲快步走了，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田埂的尽头。

陈建军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耙子，手心的汗把耙子的竹柄都浸湿了。他看着林老根和林秀莲走掉的方向，心里又委屈又生气 ——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成了 “不三不四的人”？还有林秀莲，她会不会因为这事被她爹骂？

晚风渐渐吹了起来，带着一丝凉意，可陈建军却觉得浑身燥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裤腿上的机油印子，又想起林秀莲受伤的手指和慌乱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他蹲下身，把林秀莲掉在地上的枯枝捡起来，放进旁边的草丛里 —— 他想送过去，可一想起林老根那凶巴巴的样子，又不敢去。他叹了口气，扛起耙子，慢慢地往自家的水稻田走。

夕阳终于落下去了，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里升起了炊烟，传来了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田埂上只剩下陈建军一个人的身影，他走得很慢，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场景，林秀莲红着脸的样子、林老根凶巴巴的眼神，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怎么也挥不去。

他不知道，这场在夏夜田埂上的意外相遇，会像一颗种子，落在他心里，在往后的十八年里，悄悄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结出最圆满的果实。

2001 年春分刚过，豫东镇上的杨树枝头就冒出了嫩黄的芽子。陈建军站在自家农机维修店的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和摩托车，手里攥着一块刚擦完机器的抹布。三十八岁的男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泛着青色，可腰背依旧挺直，说话时声音沉稳，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脸红。

店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都是晴天。陈建军刚把一台拖拉机的发动机修好，车主是邻村的李老汉，临走时还一个劲地夸：“建军啊，还是你手艺好，我这老伙计在别处修了三次都没好，到你这儿半天就利索了！” 陈建军笑着摆手，把人送到门口，转身就看见对门杂货店的王婶领着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那女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套，手里拎着一个布包，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垂在脑后。她低着头，似乎不太好意思，直到王婶把她拉到跟前，她才慢慢抬起头。陈建军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手里的抹布 “啪嗒” 一声掉在了地上 —— 是林秀莲。

十八年没见，林秀莲变了不少。当年那个扎着麻花辫、一说话就脸红的姑娘，如今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脸色也有些苍白，可眉眼间的秀气还在，尤其是那双眼睛，依旧像当年那样清澈，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疲惫。

“建军，这是林家村的秀莲，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王婶笑着打圆场，“秀莲现在一个人过，想在镇上找个活儿干，我寻思着你店里正好缺个帮忙看店的，就把人带来了。”

林秀莲听到 “陈建军” 这个名字时，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她看着陈建军，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小声说：“陈、陈师傅，好久不见。”

陈建军这才回过神，赶紧捡起地上的抹布，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语气有些局促：“是、是秀莲啊，好久不见。快、快进来坐，店里有凳子。”

他把两人让进店里，给她们倒了两杯热水。王婶在旁边说东说西，一会儿夸陈建军踏实能干，一会儿又说林秀莲勤快能干，陈建军和林秀莲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互相看一眼，又赶紧移开视线。

等王婶走了，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陈建军搓了搓手，想找些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林秀莲先开了口，她看着店里摆放整齐的工具，小声问：“陈师傅，你这店开了多少年了？”

“有十年了。” 陈建军回答，“刚开始在村里帮人修农机，后来攒了点钱，就来镇上开了这家店。” 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你这些年…… 过得还好吗？”

林秀莲的眼神暗了一下，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声音轻轻的：“还行。前几年跟人结了婚，后来他嫌我生不出儿子，就分开了。现在带着女儿过，女儿在镇上读小学，我想找个活儿，能照顾她上学。”

陈建军听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十八年前那个在小树林里捡柴火的姑娘，那么文静，那么温柔，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他看着林秀莲苍白的脸，轻声说：“你要是不嫌弃，就来我这儿帮忙吧。平时也没什么重活儿，就是帮着看店、记记账，中午还能回去给孩子做饭。工资我按月给你，不会亏待你的。”

林秀莲没想到他这么爽快，眼里闪过一丝感激，她赶紧站起来，对着陈建军鞠了一躬：“谢谢陈师傅，我一定好好干。”

从那天起，林秀莲就成了农机维修店的店员。她很勤快，每天早早地来开门，把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记账也记得清清楚楚，从不出错。陈建军修机器的时候，她会主动递工具，有时候陈建军忙得顾不上吃饭，她还会从家里带来自己做的馒头和咸菜。

相处的时间久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渐渐少了。休息的时候，他们会聊聊天，聊镇上的新鲜事，聊各自这些年的经历。陈建军知道了林秀莲的女儿叫林晓雅，今年八岁，很懂事；林秀莲也知道了陈建军这些年一直没结婚，不是没人给介绍，是他总觉得没遇到合适的。

有一次，林晓雅放学后来店里找林秀莲，小姑娘长得很像林秀莲，眼睛大大的，很活泼。她怯生生地叫了声 “陈叔叔”，陈建军心里一软，从抽屉里拿出一颗水果糖递给她。自那以后，陈建军经常会带些零食给林晓雅，有时候还会在放学路上帮林秀莲接孩子。

林秀莲看在眼里，心里很感动。她能感觉到陈建军是个踏实可靠的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很踏实，不像跟前夫在一起时那样提心吊胆。有一天晚上，店里下了班，陈建军送她们母女回家，走到家门口时，林秀莲突然说：“陈师傅，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们娘俩。”

陈建军停下脚步，看着她，认真地说：“秀莲，别叫我陈师傅了，叫我建军吧。我照顾你们，不是因为同情，是因为……”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说：“是因为我喜欢你，从十八年前在小树林里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

林秀莲愣住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陈建军，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十八年前那个傍晚的场景，其实她也一直记在心里。那天回家后，她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还被禁了足，后来她想找机会跟陈建军解释，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再后来，她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了邻村的男人，本以为能好好过日子，没想到却是那样的结局。

“我……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林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忘，一直没忘。” 陈建军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秀莲，我知道你受过苦，可我想给你和晓雅一个家，一个安稳的家。你愿意嫁给我吗？”

林秀莲看着陈建军真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

决定结婚后，陈建军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拜访林老根。这些年，他偶尔也会听到关于林老根的消息，知道他妻子几年前去世了，他一个人生活，身体也大不如前，脾气倒是比以前温和了不少。

陈建军买了些营养品和酒，带着林秀莲一起去了林家村。走到林老根家门口时，陈建军还是有些紧张，手心都冒出了汗。林老根开门看到他们，愣了一下，然后让他们进了屋。

屋里很简陋，家具都是旧的，墙上挂着林秀莲母亲的照片。林老根给他们倒了水，坐在椅子上，看着陈建军，半天没说话。

“叔，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说，我想娶秀莲。” 陈建军先开了口，语气很诚恳，“我知道您当年对我有误会，也知道秀莲这些年受了苦。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秀莲和晓雅，不让她们再受一点委屈。”

林老根看着陈建军，又看了看旁边的林秀莲，林秀莲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缓缓地说：“当年是我太固执，把名声看得太重，委屈了秀莲。这些年，我看着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心里也不好受。”

他看向陈建军，眼神里少了当年的凶狠，多了些温和：“我知道你是个踏实的孩子，这些年在镇上的名声也不错。秀莲能跟你在一起，我放心。”

陈建军没想到林老根这么快就同意了，激动得站起来，对着林老根鞠了一躬：“叔，谢谢您！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林老根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别叫叔了，以后该叫爹了。”

这句话让陈建军和林秀莲都红了眼眶。十八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情，却没能改变那份藏在心底的感情。当年那个在小树林里被误会的青年，如今终于得到了岳父的认可，即将娶到自己喜欢了十八年的姑娘。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的五一劳动节。婚礼很简单，就在镇上的小饭馆里摆了几桌，请了亲戚和村里的熟人。林晓雅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拉着陈建军和林秀莲的手，甜甜地叫着 “爸爸”“妈妈”，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

林老根坐在主位上，看着女儿幸福的笑容，又看了看女婿忙碌的身影，眼眶也红了。他端起酒杯，对着陈建军说：“建军，秀莲和晓雅以后就交给你了，好好过日子。”

陈建军接过酒杯，跟林老根碰了一下，大声说：“爹，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

婚礼结束后，陈建军牵着林秀莲的手，走在镇上的街道上。夕阳西下，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秀莲靠在陈建军的肩上，轻声说：“没想到，我们绕了十八年，还是走到了一起。”

陈建军握紧她的手，笑着说：“不管绕多久，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值得。”

晚风轻轻吹过，带着春天的气息，也带着幸福的味道。十八年前那个夏夜田埂上的意外相遇，像一颗种子，在时光的浇灌下，终于开出了最美丽的花，结出了最圆满的果。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会一起经营农机店，一起照顾林晓雅，一起陪伴林老根，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

来源：晚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