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蹲在六楼门口,扳手硌得掌心发麻,胶管上印着细蓝字,一节一节像年轮。
我是换煤气灶胶管的时候,听见手机“叮”的一声。
楼道有股自来水的潮气,三楼阿姨家煮玉米,甜香顺着台阶往上冒。
我蹲在六楼门口,扳手硌得掌心发麻,胶管上印着细蓝字,一节一节像年轮。
屏幕上跳出消息,是儿子小鱼发来的。
他说彩礼二十八万,婆婆提了一个条件,亲家脸色不太好,小淼却说她赞成。
我“嗯”了一声,扳手落在水泥地上,脆响像敲了我一下心窝。
厨房里传来炒菜声,铁铲碰锅的“叮当”清亮。
老婆探出头,袖子上粘着面粉,眉梢也落了一点白,像薄薄霜花。
她问咋了。
我把消息念给她听。
她“哦”了一声,没惊,像把热水从壶里缓缓倒进杯里。
她说先吃口面。
我懂她,说“哦”的时候,心里已经把算盘珠子拨得很清了。
饭桌旧,桌沿掉了一块皮,露出木头的纹理。
蓝边搪瓷缸放在角上,缸口有一小处磕痕,像人脸上的浅浅酒窝。
缸里有几枚硬币,轻轻一碰,会“叮咚”应声。
她端来青椒土豆丝,葱香热辣,肉末少,油花亮。
她说礼按规矩来,尊重人家的心意。
她又说她有个想法,要立个赡养基金,小两口每月往里放一点,不求多,求个心里有数。
我抿口汤,热气顺着鼻腔上去,脑子里却翻起久远的画面。
我下岗那年,厂房空旷,风一吹,吊扇像不甘心似的慢慢转。
铁屑在地上“沙沙”,声音细却刺耳。
街道办贴出再就业的通知,纸薄得像秋天的叶子,字却认真。
我去学修车,手指甲缝里常年黑,回家把手按进老婆端来的热水里,搪瓷缸烫得我倒吸凉气。
父亲那会儿还在,坐在靠背椅上,拄着那把老木工尺。
木工尺的刻度因为年头久,摸起来有糙感。
他不爱喊疼,疼的时候脸上也看不出太多起伏。
我们攒药钱,邻居塞来几张粮票,谁家孩子悄悄放一把鸡蛋,搪瓷缸里叮当响,像小小的风铃。
父亲说日子别怕难,难的时候也别怕人。
这句话,像一粒温热的石头,揣在我兜里很多年。
儿子和小淼,是在单位食堂认识的。
小淼笑起来眼睛弯,穿件灰针织衫,袖口两粒扣子扣得很齐。
第一次来我们家,带我两包绿茶,给老婆一条浅蓝围裙,上面绣两朵小花。
她进门先看墙,墙角有一小块潮,白漆鼓起一个泡,她说认识装修师傅,不贵,能修。
我心里跟着暖了一下,觉得这孩子细。
媒人张婶,从大门口卖蒜苗的摊位一路做出名堂来。
她说现在年轻人讲究自由和体面,父母的面子也得摆好。
她说彩礼是礼,别在钱上纠缠,话要讲明白。
她最后拍了拍我的胳膊,说你家儿子老实,女方懂事,八成成。
第二天,两家见面。
地点选在文化路口的“春风馆”。
老店的墙上贴着发黄的奖状,玻璃柜里摆着上世纪的瓷碗,边缘起了细小的裂纹。
收音机里放着八十年代的歌,女声带点沙哑,像风扫过麦田。
亲家老柳穿件浅驼夹克,领口挺括,鞋面亮。
他握手时力道稳,说话不紧不慢。
他先把彩礼点明,二十八万,不多不少,按他们那边的规矩。
我点头,说可以。
他又说房子不用男方买,孩子们自己贷款。
他说两边父母谁有能力谁帮衬,不勉强。
我笑,说孩子的家,孩子做主。
菜上来,清炖鲫鱼的汤干净,葱花浮着,油亮的小圈在上头晃。
还有一盘锅贴,外焦里嫩,酱碟里蒜末和醋的味道直钻鼻子。
老婆放下纸巾,开口很平静,说想立个赡养基金。
她说这钱不是要孩子给我们,是给孩子们一个章程,让他们心里不慌。
空气像被谁轻轻拉紧,缝纫机皮带“吱呀”一声。
老柳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目光温和里带一点思量。
他说钱的事情有个准头是好,只是“基金”两个字像条约,怕孩子们背着累。
老婆笑,说不必叫大名,就叫小账本,每月记一笔,钱不多,心到位。
我夹了一块锅贴,醋香上来,心里却像吊在半空,脚跟还差一点点着地。
回家的路灯一盏一盏亮,潮湿地面映出碎碎的光。
风里有饭菜香,还有远处下水道的潮味。
老婆边走边说,孩子们年纪轻,想得美,我们给他们画个边,就是托住。
我“嗯”。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硬,而是稳。
第三回见面,小两口也在。
小淼穿米白风衣,扣子细小,腰线合身。
她坐在我身边,笑得轻,像怕惊了谁。
小鱼穿工装外套,耳朵尖微微红。
老婆把话头开得清楚,她说不是逼孩子,是想让孩子们学会打理日子。
她说小账本记钱,也记事,比如陪诊、买药、做饭、接送。
她说不是为了比,是为了别忘。
老柳把烟盒“啪”地合上,不抽,笑纹在眼角藏着。
他问会不会把心弄成账。
小淼抬头,叫了一声爸,说心不怕记,怕忘。
她说彩礼二十八万当面子,先存着不动,作为双方的紧急备用金。
她说四个人开一张联名卡,叫父母健康与赡养基金,每月固定打入。
她说动用时四人点头,账本里写清楚,票据贴好,谁付了谁做了都记。
她把包里的小本拿出来,灰布封皮,线装的样式,翻开是干净的格子。
她写下今天四个字,四方商议,心齐。
老柳看了她一眼,笑从眼里慢慢出来,说年轻人有主意挺好。
他又看我,跟我点头。
事情顺了一大半。
这时老婆从布包里摸出那只蓝边搪瓷缸。
缸里是这些年我们攒下的硬币,有一角的,有五角的,叮当两下,像旧时光在屋里走了一圈。
她把缸往桌上一放,说这做见证,以后每月小账本放进缸里一回,谁家有急事就先用。
小鱼一直不怎么说话,这会儿直起背,说他每月工资一成打进赡养卡,双方老人有急事优先用,不分彼此。
他说话时有点紧,耳尖红得显眼,我看着心里软。
当天晚上回家,街边小店放老歌,旋律有尘土味儿。
我想起我们结婚那年,单位发搪瓷脸盆,娘家送两袋白面,我们把旧窗帘改成新布套。
月光照进来,缝出来的线像银丝,紧紧地。
那时候没多少彩礼的讲究,一台缝纫机、一辆自行车、一只手表,热闹就是热闹。
如今东西多了,规矩也多了。
规矩不是为了难人,是为了让日子有个章程。
第四次见面,是去银行办卡。
大厅灯亮,地砖冷,脚步声清晰。
大堂经理递号,笑容职业而温和。
小淼穿着行服,动作利落,嗓音不高不低。
她把表格一项一项讲给我们听,利弊分明。
她加了一条小小的“家规”,不允许冷战超过三天,谁先开口,谁往基金里多投十块,当“和气钱”。
我笑,说这条厉害。
她也笑,说日子不能让面子挡了嘴。
四个人在纸上签了名字。
我的字一笔一划,像走在略结冰的路上。
老婆的名字弯勾柔和。
老柳的笔画有劲道。
小淼的字清清楚楚,像她的人。
从银行出来,我们去菜市场。
鱼池里的鲫鱼扑腾,水花溅在塑料挡板上,留下一圈圈圆印。
老婆挑葱,捏在指尖闻,点头说有辣劲儿。
我买了半斤猪肝,想着给老柳做他爱吃的葱爆。
摊位边有卖旧缝纫机零件的,铁块摆一排,像历史落下一地的齿轮。
我脚尖轻轻碰了一下,上面的字“飞人牌”露出剥落的漆下的金属色。
晚上回到家,我们像样地开了家庭会。
老婆把蓝边搪瓷缸摆在桌中央,旁边放父亲的老木工尺。
那尺上有我小时候刻的“李”字,歪歪扭扭。
父亲当年拿尺轻敲我手背,没疼,倒像在心上点了一下。
小淼把小账本放进缸里,发出一声“咚”,像定锤落地。
我说以后每月末,让这缸见一次本子,钱不是重点,别忘了老人这件事才是重点。
老婆补一句,赡养不只是钱,是人手,是时间,是温情。
老柳端起茶杯,杯沿有旧裂纹,里面茶渍一圈。
他说我们这一代忙着把孩子托起来,孩子们把我们稳稳放下,大家心里就踏实。
媒人张婶来收尾,看见缸和尺,笑眯眯地说这两个有讲究。
她说缸圆,圆满,尺直,有尺度。
她又说如今好多家,彩礼给了,脸薄起来,不好开口说难处。
她说你们的规矩把脸换成了心,话就好说。
我笑,说别夸满,日子要靠每一天的工夫去过。
她摆摆手,说知道,你们稳。
婚礼定在五月。
那天风暖,阳光像薄纱盖在城上,不刺眼。
酒店里布置干净,白绸拉出弧线,气球在空调风里轻轻晃。
背景墙的大红“囍”字边上点缀几朵小金葵花。
签到台边,搪瓷缸摆着,缸口插几枝康乃馨和白菊,旁边老木工尺斜靠,刻度在灯光下亮一下。
来宾围过来看,笑,说这两样有意思,像把过去抱来当今天的见证。
小淼在话筒前讲誓言。
她话不长,说愿意把日子写下来,愿意把老人记在心里,愿意把“算了”当成更大的爱。
台下有掌声,有人小声说这丫头会过日子。
老柳起身,拿话筒,嗓子有点哑。
他说二十八万是礼,礼摆那儿,是面子。
他说以后这钱动不动,看四个字,心齐则用。
他举杯,说人情薄如纸,规矩厚如缸,今天立一只缸,装下爱与规矩。
我也说几句。
我说我们这代经历过紧巴巴的日子,缸里装过粮票、零钱、鸡蛋。
我说今天缸里装的是孩子们的心。
我说谢谢大家见证。
台下掌声起落,不嘈,稳。
婚礼过后,日子像慢车沿铁轨走,哐当哐当,有节奏。
六月,老婆在学校食堂加班。
小鱼请假带我去体检,提前在手机上挂了号,提示音“滴滴”,像小蜜蜂绕耳。
他搀我过过道,我说我腿快,他笑,说别逞能。
回来路上买两根雪糕,我还是巧克力,他还是香草。
小账本那一页写六月二日,小鱼陪诊,挂号费八十六,车费八。
七月,老柳感冒。
小淼按奶奶的方子煮梨汤,冰糖少,煮到梨肉软。
她装在保温壶里送到建材店,老柳喝了一口,说这滋味像他妈妈做的。
小账本记七月七日,小淼煮梨汤,父亲食。
八月,老小区电梯检修。
六楼上上下下爬得腿抖,小鱼在物业群发消息,组织邻居帮老人提菜。
我看他打字,指尖快,心里既骄傲又有点担心。
老婆说累也值,给孩子积善积福。
我笑她,说别说太玄。
她白我一眼,说就会这两句,咋地。
我说行行行。
她笑,嘴角的小痣像一粒芝麻。
九月,基金卡第一次动用。
老柳牙疼,要做根管,预算不低。
四个人在群里讨论,没有僵,谁也没绕圈子。
小淼先发,说她掏一半。
小鱼接,说另一半从基金走。
老婆说彩礼先不动,基金够。
我回个“收到”的手势,晚上我们把收据贴在小账本那页,胶水的味道有点酸,像旧日子的味儿。
搪瓷缸里压着那页“咚”了一下,像石头落地。
十月,天气转凉。
窗外的槐树叶子落了一地,孩子们在树下用脚踢起叶堆,叶子沙沙作响。
小区门口卖烤红薯的炉子红亮,烟从口子里直冒,香味带一点焦甜。
我常买一个,捧在手里烫,闻着香,心里安稳。
十一月,张婶在小区口拦住我,塞一把葱,说便宜你拿着。
她问规矩执行得咋样。
我说挺好。
她点头,说看得出来你们心齐。
她叮嘱说有事早说,别把小事拖成大事。
我嗯了一声,说记着了。
冬天来了,风硬了。
小区门口修了新路,沥青黑亮,灯光一照像唱片,光圈一圈圈。
白色的树漆新刷,干净。
晚饭后我在小区里溜达,收音机里广播“养老服务社区化”的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平稳,像河水不急不缓。
老婆在阳台收衣服,衣夹“嘎吱”响,一下一下,很踏实。
她问我说咱老了会咋样。
我说有孩子在,有社区管,咋都不怕。
她“啧”了一声,说你嘴上抹了蜜。
我笑,说不然呢。
她把衣服叠得整整,摆稳。
我看她手上的浅白烫痕,每一道都是日子在她身上留下的印。
腊月里,小鱼给我和老婆买了一束花,放在搪瓷缸旁。
他把手机上做的电子账本给我们看,每个月的条目一条条,明白。
纸质的小账本也一页页,墨香淡。
我心里有一点酸,是踏实的酸,像走远了坐下喝一口温水,刚好。
正月初一,我们包饺子。
韭菜猪肉,剁得细。
老婆擀皮,我包,小淼烧水,小鱼洗碗。
厨房热气腾腾,玻璃起雾,我用手背抹出一个圆,外头的阳光一个晕圈一个晕圈往里透。
饺子出锅,碗沿上葱末一圈绿。
我喊来吃。
老柳来了,脱了外套,里面秋衣旧但干净。
他坐下,筷子轻敲碗沿,说开席。
吃到一半,小淼提议把墙面刷成暖色。
老婆看她,笑,说行,别太花。
我咬一口饺子,里面有一小块肥肉,香气从舌尖蹿到鼻子里,像过年鞭炮噼里啪啦,热闹里不躁。
小账本那页写正月初一家人围桌,饺子三十六个,吃完三十四,两个落地,捡起洗了照样吃。
我笑问这个也记。
小淼说记,生活可爱就可爱在这些。
春一天天伸长,院里的小树发了芽,芽尖像小手指。
我去物业抄水表,到三单元,碰见一位老人坐台阶晒太阳,手里拿把断了一根骨的扇子。
他问能不能修。
我接过来,用老木工尺量了尺寸,找一根细竹片削好,穿线,抹胶。
扇页合上的时候“喀哒”一声,像回了魂。
老人摸摸口袋,掏出两颗糖,白纸包着,印着“北冰洋”的字样。
他说拿着,谢谢。
我笑,说这“谢谢”是互相的。
春末,基金第二次动用,是给婆婆做体检加项目,医生建议完善几项。
我们四个商量,心平气和,小账本贴上发票,后面写一句心安便好。
夏天到,院子里知了叫。
太阳晒得楼道的油漆有股子热味儿。
小鱼休假两天,把家里的窗框重新涂了防锈,爬上爬下,胳膊晒得红。
小淼在旁边递布,水里挤一点洗涤剂,她说味儿像小时候外婆家的肥皂。
我握着老木工尺给他量窗帘杆的位置,老尺子在手心发温。
我突然想到父亲,他拿尺时掌心的厚茧,像一小块地图。
我心里说了一句爸,我们这边稳。
八月里有一次小插曲。
老婆和小淼因为锅该挂墙还是收柜里,差点擦出火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脸上有点红。
第三天晚上,小淼在小账本贴了一张十元,写为锅,算了。
老婆也贴了一张十元,写为锅,也算了。
两人各做一道菜,盘子里热热的香,锅的问题就这么搁下了。
这件小事让我明白,不是所有问题都要分个绝对对错,日子比道理大。
秋天风起,天空高。
我在楼下碰见老赵,他习惯在门洞边搬个小马扎坐。
他问小两口怎么样了。
我说挺好,他“嘿嘿”笑,说就看你们老两口带得稳。
晚上回家,收音机里播“老社区加装电梯政策征询”,主持人把群众的问题念出来,耐心地解答。
我听着,心里觉得一点一点,城里在往前走。
我们家的小账本,月末一次,放进搪瓷缸,缸里“咚”的一声像打点。
有时候我翻两页,字迹清楚,像给生活称一称。
小淼写字有一种温和的劲儿,她在旁边偶尔添上几句像“今天爸爸心情好”“妈妈做的豆腐入味”,读着就有笑。
冬至那天我们包饺子,白菜猪肉馅,蘸蒜汁。
小鱼问我要不要试试新口味,我笑,说老味道不腻。
他笑,说行,我给你剁细一点。
窗外雪开始飘,像撕碎的纸。
地砖上很快有一层薄薄的白,脚一踩会留出脚印。
小区门口的热气腾腾,烤红薯的香,羊汤的香,混在一起。
我站在窗前看会儿雪,手心托着那把老木工尺。
尺上的刻度磨旧,数一数,还在。
有天夜里,老婆收拾柜子,在最里面翻出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我和她在二十几岁时,站在一台“蜜蜂牌”缝纫机旁,后面墙上贴一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纸角卷着。
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用指尖轻按着边角。
她说那会儿没彩礼的讲究,心里有盼,日子就往前奔。
她说现在规矩多,也不是坏事,心里更稳。
我点头,说对,规矩是把绳子,拴住散。
她笑,说你会说话。
我说学的。
年跟前我们把小账本翻到最后,算了一遍基金进出。
数字不多不少,开头在那儿,结尾也在那儿。
我们四个在本子最后一页写下四个签名,像给这一年的努力盖章。
新年的钟声响起,手机里有各处的祝福,亲戚朋友的微信像雪花飘下来。
我把手机放一边,去看窗台上的搪瓷缸。
缸身上那道小磕痕在夜灯下柔和,像一个旧日的故事留的逗号。
我心里说,日子还得接着往下写。
正月十五,街口挂起大红灯笼,风过来轻轻晃,灯影在地上走。
小区里放了一个小舞台,孩子们唱歌,老人们打太极,掌声不大,却有劲儿。
我挽着老婆走两步,她嫌我走得慢,我笑,说慢点儿有什么不好。
她“切”了一声,说你就会抬杠。
我说那就抬杠,抬一辈子。
她笑了,眼睛弯。
春来,城里修了新公园,河边铺了新的石子路。
我们一家四口去走走。
柳芽新,河水闪着一条条光。
小淼用手机给我们拍照,她说要把老人放在中心。
我摆摆手,说别老叫老人,叫爸妈就好。
她笑,叫了一声爸。
这声叫从春风里穿过来,落进我耳朵里,暖。
那天回家,小淼在小账本写,今日河边散步,父母笑,心里安。
我看见“安”字写得特别圆,像一个小圆饼。
夏天过去,秋天来,冬天又接上。
一年又一年,账本一页又一页,搪瓷缸“咚”一下又一下,像心脏有节律地敲。
有时我会想,二十八万的彩礼到底是什么。
钱,是数字。
礼,是心意。
我们把钱摆在那儿,把礼落在生活里。
礼不能只是一天的热闹,得在天天的柴米油盐里站住。
我也再想起那天刚听到消息时的紧。
那个紧像没拧紧的螺丝,松松垮垮,让人不踏实。
后来一件一件做,一句一句说,规矩像把螺丝拧紧了,心就不晃。
我常对小鱼说,婚姻是个活字,不是死扣。
他说知道。
他在车间学得最多的不是操作,是对准和校正。
他说日子也需要对准和校正。
我点头。
我说对准是心,校正是规矩。
他笑,说爸你也会说概念。
我说你妈教的。
晚饭后我有时候会拿起老木工尺,在桌上比划比划。
尺有刻度,有起点,有尽头。
人这一生,不就是在刻度之间走。
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稳。
稳的人不一定慢,稳的人知道停在哪一格再起步。
有一天,小淼给我们看她做的“家庭约定”电子版。
条目不多,字也不复杂。
她把“冷战不超过三天,先开口者投入和气钱十元”放在第二条。
第一条是“不把第二天的气带到床上”。
第三条是“老人有事先告知,不要硬扛”。
第四条是“小事当场解决,大事开会解决”。
我们看了,觉得顺眼。
我签了我的名字,她在最后加上一句,家是有理也有爱的地方。
秋末冬初的时候,邻里有一位大爷搬家,他的儿子从南方把他接去住。
大爷舍不得走,站在门口看老槐树好久。
小鱼帮忙扛冰箱,肩上勒出红印子。
小淼去厨房收拾碗碟,手上起一点小红泡。
我在门口看着,想起父亲当年临行前看过的那盆君子兰,叶子在冬天里还是绿着。
大爷临走,把一只老式闹钟塞给我,说拿着,留个念想。
我接过来,谢他。
闹钟“滴答”地走,声音不大,像老人的脚步,稳稳地。
后来,小账本里有一天写,帮邻居搬家,心里觉得暖。
我看了,微笑。
我对小鱼说,人活的是心念,不是账上几个数字。
他点头,说懂。
但他还是认真记账,说记账不是为了算清谁欠谁,是为了彼此看得见。
我说,好。
这一年往后走,城里多了一些新的东西。
公交车扫码就能上,老年卡刷卡有提示音,物业群里的公告及时。
旧的也在,不急不慢地陪着。
像我家这只蓝边搪瓷缸,像这把老木工尺,像老式收音机里偶尔的“滴答”。
我们家还加了一样新东西,是小淼提议的。
她给基金卡设了一个“备注”,每次支用要写一句“今天的理由”。
比如“寒天添棉衣,让爸妈暖”或者“复诊路远,打车省时”。
我看着这些朴素的话,心里觉得安心。
因为生活要的不是复杂的算计,是明白的理由。
有次我在下楼打水,遇到楼里一个年轻小伙儿。
他问我叔,你们家那条规矩真执行吗。
我说真执行。
他又问不累吗。
我说不累。
我说你看修车,零件多,标准清,活儿一多,心里反而不慌。
日子也是这样,有几条稳稳的标准,遇事有处落脚。
他点头,说有道理。
有天中午,我坐在窗前晒太阳。
阳光从窗台边上斜着进来,落在搪瓷缸上。
缸身上那道磕痕在光里像一条浅浅的小河。
我把小账本拿出来,翻到最后几页。
纸张摸起来有点温度,好像吸了生活的暖气。
我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心齐则用,算了也爱”。
我写完,手指松开,笔在桌上轻轻一滚,停在老木工尺旁边。
我觉得心里被谁稳稳地按了一下。
我端起那只蓝边搪瓷缸,轻轻让硬币撞一下缸壁。
声音清清脆脆,像从过去跨过来,落在今天手心。
电话响,是老柳。
他问周末有没有空,带我们去看他喜欢的一家书店。
他说那里有旧刊和新书,坐着喝茶也好。
我答应。
挂了电话,我对老婆说人活到这个年纪,喜欢的东西还是那些不张扬的。
她说是,热闹看一天,安静要用一辈子。
周末我们去了那家书店。
店里有股淡淡的纸味儿,混着木头的香。
窗子大,光线好,几把旧藤椅放在角落里。
老柳摸一本《中式家具》,看着看着笑,说这榫卯接在一起,靠的就是“合”。
我说日子何尝不是,用“合”字连着,才稳。
小淼端了四杯茶,茶汤清,杯壁薄。
她说店里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以爱为尺,以礼为缸”。
我看了,也笑。
她眼睛亮,像把我们的家训写明白了。
夜里回到家,楼道灯忽明忽暗。
我们一边上楼一边说话,声音压低,像怕惊着什么。
开门进屋,搪瓷缸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伸手摸了一下缸沿,手心凉一瞬,随即被温度接住。
我忽然想到一个画面。
若干年后,这只缸也许会换到孩子们的家里,老木工尺可能立在他们的书柜旁。
那时候我们也许走得慢,话说得更少。
但“心齐则用,算了也爱”这几个字,会在一家人的嘴边常常冒出来。
我把灯关了一盏,只留客厅角落那盏老式立灯。
灯罩的布上有浅浅的花纹,光温和,像人说话不急不缓。
收音机响了一下,“滴答”,时间向前走,脚步稳。
第二天一早,楼下早市热闹起来。
豆腐摊的老板娘手脚利落,白豆腐切成整齐的块儿。
葱姜蒜摆了一地,味儿混在一起,有点辣。
我买了几样,拎回来,塑料袋在手里“嚓嚓”响。
我用老木工尺在案板上比划,切出一排齐整的葱花。
老婆调馅,小淼在旁边洗菜,小鱼在修水龙头。
水龙头换了新垫圈,滴答停,台面干爽。
我看着他们,一种安心从肩膀一直落到脚底。
那天午饭很简单,豆腐、青菜、米饭。
我们一人一碗,饭香热。
小淼忽然说,她最近在想,把小账本的第一页复制一份,贴在冰箱上,提醒随时可看。
老婆点头,说好。
我说也好。
小鱼说他可以做一个小小的电子屏,用廉价的小板子,把本月“提醒事项”滚动显示。
我说你别玩太复杂。
他笑,说不过是个小玩具,让日子有一点光。
傍晚,我拿着闹钟,调了一下时间。
闹钟的指针在玻璃下稳稳走,声音清。
我想起父亲坐在靠背椅上,拄着老木工尺,窗外雪落无声,屋里蜂窝煤正旺。
他当年说的“难的时候也别怕人”,像从闹钟里再响了一遍。
我把闹钟放在搪瓷缸旁边。
缸、尺、钟,三样旧物挨在一起,像老友。
它们不说话,却把我们的家框住了。
后来,又有一回小事。
小鱼换了岗位,要轮夜班一阵子。
他回来晚,第二天起得迟。
小淼有点不适应,厨房里动静响了一点。
第三天晚上,小淼先在小账本贴了“十元”,写为睡迟,算了,配合夜班。
小鱼接着贴“十元”,写为打鼾,算了,买耳塞。
我看了,忍不住笑。
这笑不是取笑,是觉得两个年轻人懂得为对方挪挪地方。
再后来,我们商量拿基金的一点利息给两位老人报了个社区的养生课。
每周一次,跟着练练肩颈,做做手指操,听老师讲讲饮食。
第一堂课我有点不好意思,站在最后。
老师笑,说大哥往前站,腰背要舒展。
我往前挪了一步,肩膀一下子松了。
回家路上,太阳刚好,地上的影子跟着我走,脚步轻。
小账本写今天爸妈上课,回家肩松眼亮。
我看着那几个字,心里感谢这座城市慢慢搭好的台阶。
人到中年,最怕的是没地方落脚。
如今有了地方,脚踏实,心也稳。
再讲一段小事,是关于那只搪瓷缸的。
有一次,亲戚家的孩子来玩,把缸搬下了窗台,指着上面的磕痕问是不是坏了。
我笑,说坏一点也不怕。
小孩问为什么。
我说缸有磕痕,照样能装水、装钱、装本子。
人也一样,有过磕碰,照样能把日子过好。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摸摸缸沿,手被那一圈冷气轻轻打了一下。
他缩回手,笑。
我心里忽然多了一层安。
日子又走了一段。
小区门口的槐树又长满了叶,夏蝉又开始唱。
我蹲在楼下给小自行车打气,老赵拿着打气筒递给我,叹口气说人这一辈子,活在一口气上。
我笑,说这气得匀。
他也笑,说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说是人家逼着学的,家里三个人都不是吃素的。
他哈哈哈笑,摆摆手走了。
晚饭后,我们照旧把小账本拿出来。
这一页写的是本月给两边老人各买了双软底鞋。
鞋不贵,脚踩上去却舒坦。
老婆在旁边说这叫“脚上有路,心里不慌”。
我接一句,说“锅端稳了,才好打算锅里放什么”。
小淼笑,说我把这两句写在本子封底上。
她真的写了。
字不大,却清清楚楚。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轻轻地,把几页纸拂得动了一动。
纸页彼此摩擦“沙沙”响,像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夜深一点,收音机“滴答”一声,安静里有动静。
我把老木工尺立在桌角。
尺立得直。
我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它的边。
它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像一种回答。
我忽然想,过去的苦不是白吃的。
它在我们身上留下的,是几样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比如手上的茧。
比如说话的分寸。
比如愿意把话落在纸上,把礼物放在心里。
再往后,小两口说要去外地出差一阵。
我和老婆商量,把我们这边的钥匙给老柳一把。
他说你们放心,家就是家。
他来帮我们浇浇花,检查一下煤气。
小账本这页写了“亲家来帮,心里安”。
这一页翻过去,下一页空着。
空白像一段留给将来的路。
我拿起笔,写下“等你们回家”。
字写得慢,像在心里走路。
我放下笔,听见楼下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轻快。
我把窗推开一条缝,风进来,把窗帘轻轻掀了一下。
窗帘下摆扫过搪瓷缸,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我想着,很多年以后,这样的声音我还会记得。
我知道你要问,彩礼的事最后怎样了。
它在账上,数字没有动。
它作为紧急备用金,被我们用作“在”,而不是“用”。
它的存在让我们心定。
真正被我们用的,是每月的那点点打入,是“先开口者十元”的和气钱,是写在纸上每一件具体的小事。
这些小事把两家人像榫卯一样咬在一起。
不紧,不松。
恰到好处。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拿着老木工尺,在院子里比划。
他看了看我,笑,说你这屋子的梁立得稳。
我想说话,醒了。
醒来时窗外刚亮一点。
我在床上躺着,看见天花板上的光慢慢铺开。
我听见闹钟的“滴答”。
我知道新的一天又来了。
我翻身坐起,脚踩在地上,踏实。
我走到桌前,把搪瓷缸端起来,轻轻一磕。
那一声清脆,像说早安。
我把小账本抽出来,翻到新的一页。
空白在眼前,亮亮的。
我拿起笔,写下八个字。
心齐则用,算了也爱。
我写完,停了一下。
我在心里说,好的日子,是一点一点写出来的。
它不靠风起云涌,它靠我们在柴米油盐之间的耐心和体面。
它靠我们用朴素的方式,守住彼此。
我合上本子。
我去厨房,打开煤气,火苗蓝,稳。
锅底发出细小的响,像一段新的叙述刚开始。
窗外的风把窗帘吹起一点,又落下。
我忽然觉得,生活这两个字,在此刻明白。
人活在这个城里,这个年代,老的规矩和新的办法并排走。
它们不打架。
它们像两条绳子,一条拴过去,一条牵未来。
我们站在中间,系一个结。
这个结不紧,不勒人。
它只是把两头都系住了。
于是,心里就踏实了。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