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顶的瓦片又在响,像是谁踩着走路。我放下手机,偏头听了会儿。雨季快来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丫一直刮着房顶,我有时分不清是风声还是树枝。刚想起身去看看,楼下卧室的门响了,妈喊我下去帮忙拿药。
屋顶的瓦片又在响,像是谁踩着走路。我放下手机,偏头听了会儿。雨季快来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丫一直刮着房顶,我有时分不清是风声还是树枝。刚想起身去看看,楼下卧室的门响了,妈喊我下去帮忙拿药。
这座两层小楼是爸走后留下的,楼下住着妈,楼上是我的地方。隔壁老张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老陈家的儿子可孝顺,都三十多了还跟妈住一块。”我只是笑笑,没解释。不是我孝顺,是不得不。
姐姐结婚早,远嫁到邻省。我比她小六岁,工作后存了点钱,本来打算在县城买套小房子,离开这个人人都认识彼此的地方。但三年前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没离开过。
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我正在单位加班,接到姐夫王明的电话。
“小陈,出大事了。”电话那头,王明的声音像是在山洞里,回音很重,“我欠了高利贷,今天是最后期限。”
我愣了一下,“欠了多少?”
“二十八万。”王明顿了顿,“我知道你手上有笔钱,能不能先借我应个急?三个月,最多三个月,我一定还你。”
说实话,我当时犹豫了。那是我工作七年的全部积蓄,本来想拿来付首付的。但姐夫语气太急,说债主已经找上门,姐姐被吓得不轻。我不知道事情真假,但想着血浓于水,如果真是那种情况,我不能见死不救。
“行,我这就去银行。”
三小时后,我把钱转给了王明。他千恩万谢,说会尽快还我,还发了张全家福过来,我姐抱着五岁的小外甥,笑得很灿烂。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给王明打过无数个电话,发过无数条短信,全都石沉大海。我姐的号码也打不通了。亲戚们四处打听,才知道王明早有前科,骗了不少人的钱跑路了,我姐和孩子被他带着一起消失了。
有人说看见他们去了南方,有人说去了东北,甚至还有人说他们出国了。总之,人间蒸发。我那二十八万,打了水漂。
妈的白内障越来越严重,医生建议尽快手术。我攒了一年多的钱,终于凑够了手术费。但她坚决不肯去,说等姐姐回来再说。这是妈的心病,从姐姐失联后,她就一直这样,认定姐姐有一天会回来。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只好配合她演戏,说姐姐在外地做生意,忙得很,等有空了就回来看她。每个月我还会用姐姐的号码给妈发条短信,假装是姐姐问候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从原来的单位辞职了,在县城找了份工资低但离家近的活,每天都能回来陪妈吃晚饭。省吃俭用,日子过得像块老姜,看着不起眼,但熬得住岁月。
村口的老杨开了家小卖部,我经常去他那买烟。一包红双喜,能抽三天。不是抽不起,是抽得慢。点着了忘记吸,烟自己烧成一段灰,然后掉在地上。老杨叫我”神仙”,说我是他见过唯一一个能把烟当香烧的人。
我也不反驳,只笑笑。
电视机里永远播放着老片子,妈不看新剧,只看那些她和爸年轻时一起看过的。声音开得很大,她的耳朵也不好使了。我有时会陪她看会儿,听她反复讲同一个演员年轻时有多漂亮,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好像那演员是她认识的老朋友似的。
村里人都念叨着拆迁的事。据说要在我们村建个旅游项目,家家户户都能拿到一大笔钱。有人信,有人不信。我属于不信的那一类,好事不会轮到我头上。但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也会搭两句腔,表示自己没被这个集体抛弃。
昨天中午,我正在院子里洗鞋。妈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剥蚕豆一边拉着过路的李大妈唠嗑。那个塑料盆是红色的,洗得掉了漆,露出里面的白色,看着像是得了什么皮肤病。
正洗着,就听见外面一阵刹车声,接着是发动机的轰鸣,像是一头困兽在挣扎。我抬头,看见一辆蓝色的货车停在了门口。车身上落满了灰尘,车牌都看不清了。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他戴着鸭舌帽,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上有几个破洞。转过身来的时候,我才认出那是王明,我那”失踪”了三年的姐夫。
他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曾经那张白净的脸上布满沧桑,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我握紧了拳头,心里一股火”蹭”地窜了上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你还有脸回来?”
王明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我抓着。他的眼睛看着我,但又好像没在看我,而是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
“明子?是明子吗?”妈颤巍巍地站起来,手里的蚕豆撒了一地。
王明轻轻拨开我的手,走到妈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妈,对不起。”
货车的副驾驶门开了,我姐探出头来。她比三年前瘦了很多,头发也短了,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她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走到妈面前,也跪了下来。
“妈…”
妈愣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接着,车后门打开,钻出个小男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怯生生地叫了声:“奶奶。”
是我外甥,长高了不少,脸还是那么像我姐。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想打王明一顿,但看着这一家三口跪在地上的样子,又觉得拳头挥不下去了。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王明确实是借了高利贷,但不是拿去赌博或者乱花,而是拿去进货了。他在县城做小生意,进了一批货,结果被骗了,货是假的,钱打了水漂。债主追得紧,他怕连累家人,就带着我姐和孩子逃了。
一开始他们在东北一个亲戚家躲了几个月,后来又辗转去了南方。王明什么活都干过:搬砖、送外卖、开货车。我姐也没闲着,在工厂里打工,晚上还去餐馆洗碗。慢慢地,他们攒了一点钱,还清了债,又开始做小生意。
这次回来,是看到网上说我们村要拆迁了,怕我和妈吃亏,特意赶回来帮忙。至于那二十八万,他们一分钱都没动,全都在货车后备箱里,用黑色塑料袋包着,还有这三年来的利息。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但看着我姐憔悴的脸,还有外甥渴望的眼神,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晚上,我们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妈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有些甚至做过了。西红柿炒鸡蛋焦了,红烧肉咸了,但大家都说好吃。妈一边吃一边哭,碗里的饭都被泪水打湿了。
王明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给我倒酒。我喝得很猛,像是要把这三年的郁闷都发泄出来。外甥坐在我旁边,怯生生地看着我,偶尔叫一声”舅舅”,听得我心里发软。
喝到最后,我醉了。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王明对我说:“小舅子,我对不起你。”
我摆摆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头疼欲裂。楼下传来说话声和笑声,还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我走到窗前,看见院子里停着那辆蓝色货车,上面落满了灰尘,但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的光。
我突然想起昨晚王明说的话:“不是我不想联系你们,是怕连累你们。那些债主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毕竟,那二十八万是我的全部积蓄,他就这么带走了,让我这三年过得紧巴巴的。但转念一想,他们这三年过得比我还苦,四处躲债,颠沛流离。
下楼时,看见王明正帮妈检查屋顶。他踩在梯子上,动作小心翼翼。我姐在厨房里忙活,飘出阵阵香味。外甥蹲在地上玩一只小乌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
妈看见我,眼睛一亮:“儿子,你醒啦?来吃早饭吧,你姐做了你最爱吃的茶叶蛋。”
我点点头,坐到桌前。茶叶蛋的味道和小时候一样,香浓可口。我姐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吃完饭,王明拉我出去散步。我们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他点了支烟,递给我。我摇摇头,掏出自己的红双喜。
“小舅子,我知道你怪我。”他深吸一口烟,“我也怪我自己。当初要是再小心点,不至于害得全家人这样。”
我没说话,只是抽着烟。
“你姐跟我说了,这三年你一个人照顾妈,辛苦了。”他顿了顿,“那二十八万,我已经还给你了,还有利息。钱不多,但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我看着远处的田野,稻子长势喜人,一片绿油油的。这三年,我很少出村,更别说去看稻田了。好像我的生活在那天下午就停滞了,等着什么人来重启。
“钱我收下了,但不是因为我原谅你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是因为我姐和外甥。他们是无辜的。”
王明点点头:“我明白。”
我们沉默地走回家。院子里,妈和我姐正在晾床单,外甥在一旁帮忙递晾衣夹。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影子拉得老长。
晚上,我们商量着拆迁的事。村干部说下个月就会开始评估房屋价值,到时候每家都能拿到一笔不小的款子。王明算了算,凭这个位置,至少能拿到一百多万。
“到时候在县城买套房子,我们全家人住在一起。”妈憧憬地说。
我没反对,也没附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些不舍得这个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尤其是我的那个小阁楼,虽然冬冷夏热,但住久了,就有了感情。
临睡前,我听见楼下王明和我姐的说话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姐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
“嗯,再也不走了。”王明说。
我关上灯,躺在床上,听着屋顶的瓦片又开始作响。这次,我分得清,是风声,不是树枝。
雨季快来了,但我似乎不再那么担心屋顶会漏了。反正,马上就要拆了。新的生活,或许已经开始了。
天亮了,窗外传来货车发动的声音。我起床,看见王明正往车里搬东西。
“舅子,我去趟县城,办点事。”看见我,他喊道。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们这次,是真的不走了吧?”
王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不走了,这辈子都不走了。小舅子,货车留给你开,我不干长途了。”
看着那辆蓝色的货车缓缓驶出院子,扬起一路尘土,我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屋内,妈在喊我吃早饭。我姐已经坐在桌前,给我盛了碗粥。外甥正在一旁认真地剥鸡蛋,看见我进来,咧嘴一笑。
风吹进窗户,带着稻田的清香。
我想,姐夫走了三年,或许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现在他回来了,而我们,都还在。
来源:柯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