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修电动三轮,城里买的那种,不像乡下的结实。三伯又来了,手里拿着已经揉皱的白纸,走路有点飘,风一吹人都不稳当。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修电动三轮,城里买的那种,不像乡下的结实。三伯又来了,手里拿着已经揉皱的白纸,走路有点飘,风一吹人都不稳当。
“二牛,看见小勇没?”三伯问的时候眼神不看我,盯着电动车前面那个碗口大的凹陷。那是上个月我拉饲料时撞树上的,一直没修。
“没见着啊,他不是去市里打工了吗?”
三伯嘴唇动了几下,又把白纸展开。那纸已经被汗水浸透,上面的数字都有点模糊了,但”150000”那几个数字还是清楚的。
“这孩子…欠了十五万,昨天就不见了,手机也关机。”
电动车的脚踏板突然掉下来,咣当砸到地上,溅起一片尘土,附在我的脚踝上。院子里的那只老母鸡被吓得咯咯乱叫,扑腾着跑到了墙角。
要说我堂弟小勇,村里人大多给一个评价:聪明但不踏实。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去了市里做销售,手机壳、电子烟、保健品,啥能赚钱卖啥。两年前回来,开口闭口都是”流量”“带货”“创业”。那会我媳妇儿还说,小勇这孩子有出息,懂的比咱多。
“城里现在都这么赚钱,咱们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能有啥出息。”媳妇边剥花生边说,手上的老茧格外明显。
三伯就指望着小勇了。老两口退休金加起来不到四千,还供着小勇的妹妹上大学。三伯腰不好,干了三十年电焊,退休那年发现两节腰椎都出了问题。
“二牛,这事儿…能不能先别告诉你三婶?”三伯把那张纸对折又对折,塞回口袋,“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我放下扳手,搓了把脸上的汗:“债主找过来了?”
“嗯,那小子姓王,说给小勇投资的,要么人要么钱,后天就到期了。”
三伯走的时候脚步很慢,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背着我去镇上赶集,走得特别快,我坐在他肩上咯咯笑。那时候我爸妈忙,隔三差五就把我扔给三伯家。小勇比我小两岁,从小就跟着我屁股后面跑。
我给堂弟打了一天电话,全是关机状态。第二天一早,我骑着修好的电动三轮去县城信用社,把存了三年的积蓄取了出来。那是我和媳妇准备明年翻新房子的钱,算上利息刚好十六万多点。
柜台的小姑娘是村支书的女儿,看我取这么多钱,压低声音问:“二牛哥,干啥呢这是?”
我笑笑:“添置点农机具。”
王老板的办公室在县城最高的那栋楼里,装修得跟电视上似的,到处亮堂堂的。他比我想象的年轻,估计也就三十出头,穿着件白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手上戴着块看起来就很贵的表。
“你是小勇哥哥?”他笑着问我,像是多年老友一样。
“我是他堂哥。”我把装钱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十五万,现金。”
王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哎呀,真不好意思,让你们家破费了。其实我跟小勇说过,可以再宽限几天的。”
“不用了,钱给你,你别找他了。”
他让秘书清点现金的时候,我注意到办公室角落里摆着几个花盆,种的是我们老家那种常见的米兰,在这么高档的办公室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你也是农村出来的?”我指着那几盆花问。
“嗯,河西村的。”王老板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猜的。这花城里人不爱养,嫌味太冲。”
王老板笑了:“是啊,老家带过来的,闻着有家的味道。”
他让秘书拿来借条,在上面写了”已结清”,又盖了公章。
“你弟弟眼光不错,就是操之过急。”临走时,王老板突然说,“投资那个小程序确实有前景,但现在互联网风口变了,得赶紧调整。”
我愣了一下:“什么小程序?”
“就是给农村电商做的那个啊,小勇没跟你说吗?”
回家路上,天上飘起了小雨。我把借条塞在衣服里,生怕淋湿了。电动三轮的电不多了,我放慢速度,尽量省着点用。
路过三伯家的时候,看见三婶在院子里摘辣椒。她腰板挺得很直,动作麻利,谁能想到已经六十多了。
“二牛?吃了没?”三婶远远地喊。
“吃了。”
“小勇回来了吗?”
“还没有。”
三婶点点头,又低头继续摘辣椒。院子角落里晾着一件格子衬衫,是小勇的。已经晾了有半个月了,每次下雨三婶都会把它收进去,雨停了再拿出来晾,好像这样就能盼他早点回来似的。
到家后,媳妇正在院子里洗菜,看见我就问:“咋这么晚才回来?”
“电动车没电了,推了一段。”
媳妇眨了眨眼:“钱取出来了?”
我点点头。她没再问,只是说:“那明年咱再攒吧,反正房子也不急着翻新。”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媳妇踢了我一脚:“想啥呢,想得震天响。”
“没想啥。”
“骗鬼呢。”媳妇打了个哈欠,“小勇的事是吧?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从小你就这样,他丢个玩具你比他还着急。”
我叹了口气:“我就是怕三伯三婶知道了受不了。”
“钱的事别跟我爸妈说。”媳妇翻了个身,“他们知道了又得数落你。”
窗外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一阵沉寂。我们村晚上十点后基本就没什么动静了,早睡早起是农村人的老习惯。
小勇走了整整一个月。这期间,三伯找了好几次县城的朋友打听,都没消息。三婶整日坐在院子里,一遍遍地看小勇的照片,饭也吃不下多少。
“会不会出事了?”三婶有一天突然跟我说,眼睛红红的。
“不会,他那么机灵,肯定是在哪打工呢。”我安慰她,心里却也没底。
村里人开始传闲话,说小勇欠了赌债跑路了,还说他在县城骗了不少人。有人当着三伯的面指指点点,三伯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天我在地里除草,媳妇跑过来说:“三婶晕倒了,医生说是低血糖加过度劳累。”
我们赶到医院时,三伯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医院的白炽灯把他的皱纹照得格外深。
“三伯,没事的,三婶身体好着呢。”
三伯摇摇头,突然说:“要不报警吧,这孩子都一个多月了,连个信都没有。”
正说着,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是二牛哥吗?”电话那头传来小勇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赶紧走到走廊拐角:“小勇?你在哪呢?”
“我…在县汽车站。”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能来接我一下吗?”
县汽车站没几个人,已经接近末班车时间了。小勇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旁边放着一个沾满灰尘的行李箱。他比离家时瘦了不少,脸色发黄,头发也长了,有点遮住眼睛。
看见我,他扯出一个笑容:“二牛哥。”
“你小子死哪去了?知不知道三伯三婶多担心?”
小勇低下头:“我知道错了…三婶怎么样?我听村里人说她住院了。”
“没大事,就是太想你了,身体垮了。”
他又沉默了,然后突然问:“王老板的钱…”
“我替你还了。”
小勇猛地抬起头,眼圈红了:“我会还你的,二牛哥,我发誓。”
我们没再多说什么。一路上,小勇看着窗外,偶尔指着路边的变化说”这里新开了个超市”或者”这条路修得真宽”,就像他只是出去玩了几天一样。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小勇拎着那个箱子,深吸一口气才下车。三伯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步走过来,我以为他要骂小勇,结果他只是紧紧抱住了儿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伯不停地重复着,声音有点哽咽。
三婶听到动静,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小勇走过去,跪在床前:“妈,对不起。”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输液器滴答的声音。
三婶出院那天,小勇打开了那个行李箱。里面装的不是衣物,而是一堆文件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一个月我去了深圳,”小勇说,“找到了我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大学生,他是学计算机的,帮我把小程序重新做了一遍。”
他打开电脑,上面是一个界面简洁的程序,叫”乡村直连”。
“这是个啥?”三伯凑过来,戴上老花镜。
“就是让咱们农村的东西可以直接卖到城里去的平台。”小勇点开一个页面,上面是各种农产品的分类,“我们这有山茶油、土鸡蛋、红薯干,都是好东西,可是卖不出好价钱。”
我看着电脑屏幕,有点懵:“你就是为了这个借了十五万?”
小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本来是打算做个简单的,结果遇到了问题。王老板投资后,发现行业变化太快,原来的方案不行了。我就…就慌了。”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叠合同:“这是我在深圳签的,有三家超市愿意合作,还有两个社区团购平台。”
三伯看着那些纸,一脸茫然:“这是能赚钱的东西?”
“对,爸。”小勇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村的山茶油在城里能卖到一百八一斤,比咱们这贵一倍多。”
晚上我回家,媳妇正在收拾小院子,地上有几个塑料袋,飘到了菜地边上。
“小勇回来了。”我对媳妇说。
“嗯,村里都传遍了。”媳妇头也不抬,“说是发财回来了。”
“没那么夸张,就是做了个卖农产品的小程序。”
媳妇停下手中的活:“真的假的?那钱…”
“别提钱的事了。”我打断她,“我相信他这次是认真的。”
媳妇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我知道她心里有气,十几万不是小数目,是我们夫妻俩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
接下来的日子,小勇整天泡在电脑前,要么就是满村跑,找各家收集土特产的信息。我农忙之余也帮着他,毕竟我认识的人多一些。
有天我去村头老李家收山茶油样品,看见院子里堆着一摞废旧轮胎,上面长满了青苔。
“这轮胎咋不处理了?”我问。
老李摆摆手:“扔了可惜,留着说不定哪天能用。”
这就是农村人的思维,舍不得扔东西,总觉得有用。我突然明白了小勇为什么要做这个平台,他是想改变这种局面,让村里人的好东西能卖个好价钱。
小勇的小程序上线后,第一批订单很快就来了。三十斤山茶油,五十斤红薯干,还有二十只土鸡。村里人半信半疑地把东西送来,看着小勇包装好,贴上”乡村直连”的标签。
“真有城里人买这些?”村支书的媳妇问,“价钱还比集市上贵一倍?”
“他们就喜欢咱们这原生态的。”小勇一边往箱子里塞泡沫一边说。
第一笔钱到账那天,小勇拿着手机给大家看:“五千八百四,扣除成本和物流费,能赚两千多。”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羡慕,有人怀疑,也有人跃跃欲试想加入。
三个月后的一天,小勇来我家,手里拿着个信封。
“二牛哥,这是第一期还款,三万。”他把信封递给我,“剩下的我半年内还清。”
我没接:“你先用着,做大了再说。”
“不行。”小勇坚持,“这是欠你的,必须还。你和嫂子的房子还等着翻新呢。”
我接过信封,挺沉的。小勇说这些钱是平台的提成,还有他给别的村做技术支持赚的。
“现在有十几个村加入了,都是周边的。”小勇给我看他的数据,“咱们县的特产还挺多的,就是一直没有好的销路。”
我问他怎么突然想通了,当初为啥就那么一走了之。
小勇沉默了一会:“我怕了。那十五万是我人生中见过的最大一笔钱,用完了却看不到希望。我害怕面对爸妈,也害怕面对你们…”
他顿了顿,又说:“在深圳那段时间,我睡网吧,吃泡面,好几次都想一了百了。后来碰到了我网友,他说我的想法其实挺好的,劝我别放弃。”
昨天是小勇平台一周年。这一年,平台已经覆盖了周边五个乡镇,合作社员超过三百人,月交易额突破了五十万。
小勇请我去县城吃饭,餐厅就在王老板公司楼下。他现在穿得体面多了,还买了辆二手车,说是方便跑各个村。
“王老板又投资了二十万。”小勇喝了口啤酒,有点小得意,“他说咱们这模式可以推广到全省。”
我点点头:“那房子的钱…”
“早就还清了啊,半年前就还完了。”小勇疑惑地看着我,“你忘了?”
我笑笑没说话。确实还完了,但不是他还的,是我自己垫上的。小勇每次还钱,我都转手交给了媳妇,告诉她是我做点小生意赚的。
饭后,王老板也来了,他看起来比一年前更精神了,笑容满面地跟我握手。
“二牛兄弟,托你的福,我这投资翻了好几倍。”
我有点不好意思:“是小勇自己努力。”
王老板摆摆手:“人和钱都重要。当初要不是你及时还上那十五万,这事就吹了。”
回去的路上,小勇一直在讲他的新计划,要把平台做成全国性的,还要开发APP。我听着,突然想起了那天在汽车站看到的那个灰扑扑的行李箱。
“那个箱子呢?”我问。
“什么箱子?”
“就是你回来时带的那个。”
“哦,那个啊。”小勇笑了,“放在家里当纪念呢,里面装着最早的合同和计划书。”
夜色中,乡村的轮廓若隐若现。田野里秋收已经结束,留下一片片整齐的麦茬。远处,我们村的新路灯亮了起来,是去年村委会出资安装的,比城里的还亮堂。
“二牛哥,”小勇突然开口,“有个事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
“当初…你为啥愿意替我还那十五万?”
我想了想:“可能因为你是我弟弟吧。”
小勇笑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小勇没再说话,只是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让夜风灌进来。风里有稻草的香气,还夹杂着一丝桂花的甜。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走的那天,三婶说你带走了压岁钱罐子,那是咋回事?”
小勇的手在方向盘上握紧了一下:“那是我最后的钱了,本来打算用来买车票去更远的地方的。”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我打开罐子,发现里面除了钱还有张纸条。”小勇的声音有点哽咽,“是我小时候写的,说长大后要让爸妈过上好日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再多问。有些话不用说透,我们都明白。
汽车转过村口那个大弯,前方就是村子的入口了。路边的大喇叭还在播放着村里的广播,声音有点嘈杂但很亲切。
“到家了。”小勇停下车,看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灯光说。
是啊,到家了。不管走多远,这里始终是我们的家。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