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破床!靠背都调不起来!叫了三次护士,连个人影都没有!”付女士猛地拍了下床头柜,搪瓷杯盖应声跳起,又“哐当”一声砸回杯身,刺耳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满,对我说:“怎么?你们科是没人了吗?就派个实习的过来?”
小编暖心提醒,音乐相伴更有感觉~
王楠王爱民
轮转到胃肠外科的第一周,我推开17床病房的门,一股浓重的怨气混杂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火星
“这破床!靠背都调不起来!叫了三次护士,连个人影都没有!”付女士猛地拍了下床头柜,搪瓷杯盖应声跳起,又“哐当”一声砸回杯身,刺耳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满,对我说:“怎么?你们科是没人了吗?就派个实习的过来?”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白大褂口袋里冰凉的听诊器,试图稳住刚报上姓名后心底的局促。话音未落,她新一轮的炮火已经精准地朝我袭来:“高烧39摄氏度,疼得在床上打滚,你们都不过来看看,给我挂一瓶水就不管了,我还得拖着这副身子骨,楼上楼下地跑!”她的语速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火星。
我推着轮椅带她去超声科。路上,她突然拔高了声音说:“当年我在妇产科值夜班,遇到产后大出血,都是直接飞奔到病人床边抢救!”她的语气里带着职业惯性的骄傲和被现实挫败的愤怒,引得路过的护工都忍不住侧目。“轮到自己躺在这儿了,倒要被你们当个物件似的推来推去?这么折腾,不如早点死了算了,也比被折磨了之后还得死强。”她接着说。
我攥着轮椅推手的手指握紧又松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照亮了她鬓角。几缕新生的白发,在光线下异常显眼。病历上清晰地写着她的年龄——45岁,病痛似乎抽走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在她脸上刻下了超越年龄的沟壑与疲惫。那一刻,我觉得这位病人格外难缠。
我们之间的墙裂开一道缝隙
次日,我坐在电脑桌前调出了她的病历。“付某,某某医院妇产科医师。主要诊断:右半结肠癌(Ⅳ期),伴腹腔淋巴结转移、肝转移,影像报告提示,右半结肠癌根治术后状态,继发肝右叶巨大脓肿(约12厘米×10厘米×9厘米),伴气源平面。患者昨晚再次出现寒战高热,最高体温39.5摄氏度。”那脓肿占据肝右叶大部分,像一个无声的、充满威胁的黑色旋涡。
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昨天:她抱怨时,手总是用力按在右上腹,轮椅扶手被她指甲深深掐出几道印痕……原来如此,所有的“难缠”,瞬间有了沉重而疼痛的注脚。
第一次为她进行引流管冲洗的情景,至今清晰。我准备好生理盐水和注射器,她别过脸,固执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当生理盐水和甲硝唑注射液缓缓注入,混合着浑浊的黄绿色脓液从引流管腔道中涌出时,她的肩膀瞬间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钢板。“会有点胀,尽量放松些,坚持一下,这样有助于脓腔缩小。”我放缓了推注的速度,轻声说。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忽然,一个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以前在产房,给产妇缝会阴裂伤的时候,我总跟她们说,‘放松点,越紧张肌肉越紧,反而越疼’。”她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用消毒棉球仔细擦拭着引流管口周围发红的皮肤。她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眼角的纹路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洞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你们这些轮转的住培生是不是都觉得,像我们这样的病人,特别烦人?”我捏着注射器的手顿住了。她没等我回答,声音低了下去,像在叹息:“我以前在门诊,也嫌病人啰嗦,问个没完……直到自己躺在这里才真正明白——当疼痛不定时像潮水一样没日没夜地涌上来,淹得人透不过气,连睡觉都成了奢望的时候,连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错的。”
那一刻,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由误解和烦躁筑成的墙,仿佛“咔哒”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从那以后,每天清晨带着生理盐水和抗生素走进17床病房,不再仅仅是我的一项任务。她开始和我聊起妇产科发生在手术室里的那些鲜活的趣事,说到兴头上,她的眼睛会短暂地亮起来,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彩,锐利而温暖,像她曾经握在手中的手术刀,反射出足以划破阴霾的光,病痛似乎暂时躲藏了起来。
铠甲之下是同样平凡的血肉之躯
引流袋里的液体,日复一日,从浑浊渐渐变得清亮。记录体温的曲线图上那些曾顽固起伏的尖峰,也终于被耐心和时间一点点熨平,趋于和缓。一天,冲洗结束后,她忽然用满是憧憬的眼神看向我,说:“医生,我一定会好的,对吧?”也就在这个瞬间,我才恍然惊觉: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说过那句沉甸甸的“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出院那天,阳光格外慷慨。她换上了自己最艳丽的一条裙子。引流管还妥善固定在衣襟下,但她的脚步已沉稳有力了许多。她特意走到护士站,向每一位照顾过她的医护人员道谢、告别。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她露出真诚的笑容,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和医者特有的鼓励:“小姑娘,好好学。”她挥挥手,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病房。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再回想病房里那个被疼痛折磨得暴躁绝望的身影,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所有尖锐甚至是刻薄的抱怨,都不过是那副坚硬的职业铠甲碎裂时,迸发出的刺耳噪音。铠甲之下,是同样会恐惧、会疼痛、会因尊严被剥夺而愤怒的血肉之躯。当医者被迫走下神坛,成为病榻上的病人,那铠甲碎裂的声音,本就是生命最真实的呐喊。这呐喊,是对脆弱最诚实的袒露,也是对理解最深切的呼唤。它告诉我,真正的医学,始于倾听与敬畏。
文: 中南大学湘雅医院急诊科 王楠 指导老师 王爱民
编辑:张昊华 于洋
校对: 杨真宇
审核: 李诗尧 徐秉楠
来源:微美健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