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广播喇叭早就不响了，但消息却比以前传得还快。我刚把早上从地里拔的几根黄瓜搁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王婶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村里的广播喇叭早就不响了，但消息却比以前传得还快。我刚把早上从地里拔的几根黄瓜搁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王婶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听说了吗？你侄子考上清华了！”

我手上的黄瓜差点掉地上，“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刚从村委会出来，村主任亲口说的。说是咱村几十年来头一个考上清华的！”

我侄子小凯，我大哥的儿子。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上小学时就把九九乘法表倒着背，初中毕业时全校第一。但自从他爸——我大哥在工地出了事故，家里就只剩我嫂子一个人拉扯他。

说起我嫂子，麻烦事就来了。

大哥走后，嫂子像变了个人。以前家里再穷，她上门时也是笑呵呵的，还总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大哥走后没几个月，她就开始嫌我家穷，说什么”人穷志短”，怕小凯受我们家的影响，连我接小凯来家里住几天都不行。

我家确实穷。村东头的瓦房，一下雨就往里漏。我在建材厂做小工，老婆在县城超市收银，一个月加起来勉强四五千。女儿小雨去年考上县里高中，每个月光学费就要一千多。

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从不觉得自己家会”影响”谁。我就纳闷，一家人，咋就成了”人穷志短”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小凯初二那年夏天。那天热得像蒸笼，他放学后来我家玩，我刚发了工资，就带他去镇上吃了碗牛肉面。回家路上，他一个劲儿夸面好吃，说比学校食堂的香多了。

谁知第二天嫂子就打电话来，说话阴阳怪气的：“弟啊，你别老带小凯去外面吃，学坏了怎么办？他现在学习紧，别老让他分心。”

我一头雾水，“吃碗面就学坏了？”

嫂子叹口气，“你不懂。小凯他爸不在了，我就指望他出人头地。你看你家条件，还是少往来吧，免得影响他。”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我手里的听筒像灌了铅一样沉。

从那以后，小凯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他偶尔会偷偷翻墙过来，但每次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生怕他妈发现。有时候，他会坐在我家那张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茶几旁，翻看我给小雨买的旧课本，安静得像个小大人。

屋檐下挂着的风铃是小雨用可乐瓶盖串的，风一吹就叮当响。小凯总说这声音比他家那个日本进口的电子门铃好听多了。

我老婆心疼这孩子，常偷偷给他塞钱买学习资料。有次被嫂子发现了，硬是让小凯把钱退了回来，还当着村里人的面说：“我们家不缺那点钱，别总惦记着拉拢我儿子。”

村里人都替我们难堪，我老婆回家哭了一晚上。

就这样，小凯高中三年，我几乎没见过他几面。去年他高考前，我去他家想给他加油打气，嫂子连门都没让我进。

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碰见小凯时，他都快认不出我来了。那天，他背着书包往学校赶，我叫住他。他回头看见是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

“叔…”

我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包，“高考了，加油。”

他没接，眼睛盯着地上的一个易拉罐。“我妈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打断他，把红包塞进他衣服口袋，“别让你妈知道就行。”

小凯抬头看我，眼里有说不出的复杂。“谢谢叔。”

他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考上大学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小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尽力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心里五味杂陈。

高考那天，整个村子都像过节一样热闹。我没敢去送考，怕嫂子又说三道四。我就在家门口摆了把竹椅，眼睛盯着村口的方向。

村里的老李头路过，问我：“你侄子今天考试吧？”

我点点头。

“肯定能考上好大学，那孩子聪明着呢。”老李头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唉，天气要变。”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上一片蓝，哪有要变天的迹象？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提醒我收一下晾在外面的被单。我们这乡下人就这样，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的。

过了几天，我在建材厂搬水泥，手机响了。是小凯打来的，声音很小：“叔，我考了685分。”

我当时就愣住了，685分啊！这么高的分数，稳进清华北大了吧？

“真的？！那你肯定能上…”

“嗯，但别跟我妈说是我告诉你的。”小凯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水泥袋扔了。当晚回家，我给老婆和女儿说了这事，我们三个高兴得睡不着觉。小雨还画了个大大的”恭喜”，准备等小凯录取了就送给他。

那张”恭喜”纸一直挂在我家墙上，挨着一个已经发黄的2018年挂历，那是小凯最后一次来我家时，帮我们换的。

就在我们等着小凯的好消息时，嫂子却带着他去县城亲戚家住了。据说是为了避开村里人的打听，安心等录取通知书。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直到八月中旬的一天晚上。

那天下了场大雨，我和老婆刚把漏雨的盆子收好准备睡觉，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这么晚了。”老婆嘟囔着去开门。

门一开，我嫂子就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妆都花了，眼睛哭得通红。

“出啥事了？”我赶紧问。

嫂子二话没说，直接跪在了我家门口的水泥地上，哭得肩膀直抖：“对不起…对不起…”

我和老婆赶紧把她扶起来。

“小凯…小凯他…他考上清华了！”嫂子边哭边说，“录取通知书今天到的…他非要先来告诉你们…”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孩子人呢？”

“在县城，我偷跑出来的。”嫂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这些年…是我不对…我以为…我以为只有远离你们这样的环境，小凯才能有出息…”

我有点懵，“我们这样的环境？”

“穷…没文化…”嫂子说着又哭起来，“可今天小凯拿到通知书，第一件事就是说要告诉叔叔阿姨…他说是你们给他买的第一本奥数题，是你们教他下围棋…”

我想起来了，那是小凯小学三年级时的事。那会儿他爸还在，日子还没这么紧张。我省吃俭用给他买了本奥数题，又教他下围棋，没想到他还记得。

嫂子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

“这些年，小凯攒下的压岁钱和补课钱，他一直偷偷存着…说是要给表妹小雨交学费…”

我老婆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你别这样，”我叹了口气，“一家人，说这些干啥。”

嫂子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小凯收拾东西时，我在他抽屉里发现一本日记…他从初中开始，每次见到你们，都偷偷记下来…还有你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嫂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翻开一页给我们看：“叔叔说，不管家里多穷，书是唯一不能省的东西。阿姨说，人穷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穷。”

这些话我们早就忘了，没想到小凯记了这么多年。

老婆急忙去厨房烧水，我从柜子里翻出几年前给小凯买的一件毛衣，那时候他还小，现在肯定穿不了了，但我们一直留着。

嫂子换了干衣服，捧着热水杯，眼泪还是止不住：“这几年，我总觉得孩子出息全靠我一个人…从没想过你们的那些话…那些回忆…也是他的财富…”

厨房的灯罩上落了一层灰，照出的光晕黄黄的。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只剩屋檐的水滴答滴答往下滴。

“小凯说，他考上清华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你们…”嫂子哽咽着，“他说，穷人家的孩子也有梦想，是你们让他相信自己可以办到…”

我心里一阵酸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我透过窗户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

“叔！阿姨！”

是小凯的声音，比我记忆中低沉了许多。

老婆第一个冲出去，一把抱住了那个淋着雨的大男孩。我也跟了出去，看到了久违的侄子——他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已经有了大学生的模样。

“我考上清华了！”小凯兴奋地说，眼睛亮亮的，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解出奥数题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使劲拍着他的肩膀，生怕自己哭出来。

“是叔教我下棋时说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得。”小凯严肃地说。

“啥话？”我想不起来了。

“你说，别看棋子黑白分明，下棋的人心里却要装下千万种可能。人生也一样，别被表面的贫富限制了想象力。”

我愣住了，这话我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他记了这么多年。

嫂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泪水和愧疚。小凯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妈妈：“妈，我们回家吧，明天再来看叔叔阿姨。”

嫂子点点头，转身对我们说：“明天…明天你们全家到我家吃饭…庆祝小凯…也当是…我给你们赔罪…”

我摆摆手：“一家人，别说这些了。”

他们离开后，我和老婆坐在堂屋里，谁也没说话。墙上小雨画的”恭喜”字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老婆突然笑了：“你说咱们家是不是有福气？看咱女儿，成绩也不错，说不定…”

“说不定也能考上好大学。”我接过她的话。

客厅角落里，那个用砖头垫着的缺腿茶几上，摆着小凯小时候留下的一个纸飞机。那是他十岁时折的，说是要飞得最高最远。

外面的雨停了，夜空露出几颗星星。我想，这些年来我们虽然穷，但从没有放弃过希望，也从没停止过努力。也许这就是我们能给孩子的最好礼物。

第二天，我们全家去了嫂子家。小凯兴高采烈地展示他的录取通知书，我们就像他亲爹亲妈一样自豪。嫂子做了一大桌菜，却忙前忙后不肯坐下。

饭桌上，小凯说起了他的理想：“我想学计算机，以后回来建设家乡。”

他的眼睛闪着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我注意到嫂子的眼神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虑不安，而是充满了平静和自豪。

墙上挂着小凯从小到大的照片，连他在我家的那些照片也找出来挂上了。我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旧鞋盒，里面装着小凯小时候穿的破球鞋。嫂子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这是他小学时穿的，舍不得扔。”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财富。不是房子，不是车子，而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情感。

散席时，嫂子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这些年，我太功利了…总以为只有钱才能给孩子好未来…错过了很多…对不起…”

我拍拍她的肩膀：“过去的就过去吧，重要的是小凯有出息了。”

回家路上，天空格外晴朗。小雨兴高采烈地说要向表哥学习，也考个好大学。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心想：是啊，穷人家的孩子，更要有梦想。

一个星期后，小凯要去北京报到了。全村人自发来送他，连村主任都亲自来了，说要为村里第一个清华学生送行。

站在村口，看着小凯坐上开往县城的班车，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骄傲和欣慰。车窗外，他使劲朝我们挥手，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叔！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知道，他会飞得更高更远，就像那个他十岁时折的纸飞机一样。

而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守着这个家，等他回来。

回家路上，我遇到了老李头。他笑呵呵地问：“你侄子今天走啦？”

我点点头。

“好好的，有出息。”老李头又抬头看了看天，“唉，天气要变。”

我笑了，这次我知道他的意思——天气确实要变了，我们村的天气，我们家的天气，都要变得更好了。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