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老槐树又添了新伤疤,上面钉着的”某某工地招工”纸条被风吹得只剩半截。我摸着粗糙的树皮,想起十五年前三叔就是看了这树上的招工启事,拎着缝了三道的旧帆布包走了。
村口的老槐树又添了新伤疤,上面钉着的”某某工地招工”纸条被风吹得只剩半截。我摸着粗糙的树皮,想起十五年前三叔就是看了这树上的招工启事,拎着缝了三道的旧帆布包走了。
那时候我才上初中,记得他走那天,奶奶把过年剩的花生糖偷偷塞进他兜里,被他发现了又硬塞回奶奶手中。“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笑着说,可转身时眼圈红了。
最近村里的微信群炸了锅,都在传三叔回来了,还买了村西头的那块荒地准备盖房子。我爸嘴上不说,却把院子里那棵结了虫果的桃树突然修剪得干干净净。
“明天你三叔该来吃饭,这桃子长得难看,剪了算了。”爸爸这么解释,可那桃树明明是三叔小时候种的。
三叔确实回来了,但和村里人猜的不太一样。他没开豪车,而是坐大巴到了镇上,然后打电话让我去接。
我骑着摩托去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他来。
十五年没见,三叔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刻意画上去的。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唯一变化的是他的手表,不再是以前那个塑料表带,换成了一块不知名牌子的金属表。
“建国啊,长高了,都认不出来了。”他看到我,笑着说,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把他的行李绑在摩托车后座时,我发现他的行李依然是那个缝了三道的帆布包,只是多了个拉杆。
路上,三叔不停问着村里的变化。水泥路修好了没有?老支书还在不在?隔壁李家的狗还叫那么凶吗?
我一一回答着,心里却好奇他这些年在城里究竟过得怎么样。村里都传他在城里发达了,要回来盖别墅,可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大老板。
“听说你买了村西头的地?”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嗯,准备盖个房子。”三叔点点头,眼神望向远处,“城里太闹腾了。”
就这样,三叔回来了,住在了我们家的西厢房。那房间原本堆着些农具和杂物,爸爸连夜收拾出来的。墙角的潮气痕迹遮不住,爸爸就挂了一幅去年乡里发的扶贫挂历,正好盖住了。
第二天一早,三叔跟着村里的老李头去办土地手续。那块地本来是个小坑洼,常年积水,村里人都嫌不好,没人要。三叔却说那地方风水好,背靠小山,面朝水塘,是块风水宝地。
村里人都笑话他:“城里待久了,被骗了吧?那地方连草都长不好。”
三叔只是笑笑,不解释。
办完手续那天,全家人都去了地里,准备”破土动工”。我奶奶硬是包了十个鸡蛋,说是要祭土地爷爷,保佑房子盖得顺利。爸爸拿了家里唯一的一把新铁锹,递给三叔说:“老三,你先挖第一锹。”
那天阳光很足,照在三叔微微驼着的背上。他深吸一口气,将铁锹插进土里。
就在这一铲下去的瞬间,铁锹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咚”的一声。
大家都愣住了。
“是不是碰到石头了?”有人问。
三叔没说话,继续挖了几下,土被掀开,露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盒子。
奶奶吓得后退几步:“不会是古墓吧?”
村里的老张头靠近看了看:“像是日本鬼子留下的,这地方解放前是个军事点。”
三叔把铁盒子拿出来,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泥。他用手轻轻擦拭着,动作出奇地小心。
铁盒打开了,里面不是大家想象的金银珠宝,而是一沓发黄的照片和几本破旧的笔记本。
三叔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这是…”爸爸凑过去,声音突然哽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面容和三叔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是爷爷,”三叔轻声说,“我小时候,您和奶奶说过,爷爷是参军去了,再也没回来。”
奶奶突然坐在地上,老泪纵横:“你爷爷临走时说这里埋了他的心,我一直以为是句情话,原来…”
原来,这块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埋藏着我们家最大的秘密。
三叔翻开笔记本,里面记录着爷爷当年在部队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若有来生,望能回到这片土地,与家人团聚。”
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杨树的沙沙声。
就这样,三叔开始了他的”别墅”计划。但和村里人想象的豪华建筑不同,他盖的是一栋很普通的三层小楼,甚至比村里其他人家近年盖的房子还要朴素。
唯一特别的是,他把房子的正中央留出一个小院子,种上了一棵桃树苗,说是要延续爷爷的心愿。
工地上,三叔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看那些泛黄的照片和日记。有时候村里人来参观,他就把日记收起来,笑着请大家喝茶。
三叔很少提起他在城里的生活,只是偶尔会接到一些电话,说着听不懂的术语和数字。直到有一天,一辆牌子很响的黑色轿车停在了村口,下来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人,问哪里是赵建国家。
我带着那人来到工地,远远看见三叔正在和工人讨论门窗的尺寸。
“老赵!”那人大声喊道,“你这个投资鬼才,躲到这种地方来了!我们公司都快没法运转了!”
三叔回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走了过来:“老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废话,公司那么多项目等着你拍板,你电话也不接,人也找不到,我们只好顺着你上次的快递地址找来了。”那人拍着三叔的肩膀,“咱们投了的那个科技公司上市了,股票翻了三倍,你这一走,大家都慌了!”
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三叔在城里是个小有名气的投资人,靠着敏锐的眼光和踏实的研究,帮助不少企业融资发展,自己也积累了不少财富。
村里人听说后,纷纷改口,说早就看出三叔不一般。
晚上,三叔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喝着散装白酒,看着天上的星星。
“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在城里其实很成功?”我忍不住问道。
三叔笑了笑:“成功?那只是数字游戏。”
他指了指那块地:“我这辈子看过太多数字,唯独那本发黄的日记本里的字,让我感到踏实。”
“你知道吗,建国,我当年去城里,不只是为了赚钱。”三叔声音变得低沉,“我是去寻找你爷爷的消息。军区档案馆、老战友家,我都去过。最后在一位老兵家里,看到一张合影,背后写着你爷爷曾说过的话——‘家乡有块风水宝地,是我的心之所在’。”
“所以你才买下这块地?”
“对,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这里,但我有种预感。”三叔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没想到真让我找到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那你为什么还要盖房子?既然已经找到了爷爷的遗物。”
三叔沉默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芒:“因为,我也累了。”
他摊开手掌,上面全是茧子:“城里的生活看似光鲜,其实处处是暗涌。每天盯着数字,算计着来来去去的人,日子久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微风吹过,院子里晾晒的衣服轻轻摆动,带来一阵洗衣粉的清香。
我忽然注意到三叔的帆布包放在屋檐下,一角露出了几张名片和一部看起来很贵的手机。这些与他现在的朴素形象形成了强烈对比。
“你不会再回城里了吗?”我问。
“会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但这里,才是我要长住的地方。”三叔望着还没完工的房子,“城里那套房子,我打算卖了,把公司交给老王打理。以后可能偶尔去城里看看,大部分时间就在这里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后是一把生锈的钥匙:“这是从铁盒子里找到的,我猜是你爷爷当年家里的钥匙。虽然现在的锁用不上了,但我准备把它挂在新房子的门上,算是一种传承吧。”
盖房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叔每天早起,骑着从镇上买的二手电动车去工地。他不像其他盖房子的人家那样只管出钱,而是亲自参与到每一个环节,从地基到砖瓦,从电线到水管,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有一次下大雨,工地暂停施工。三叔却冒雨跑去查看房子有没有漏水的地方。回来时,全身湿透,鞋子里灌满了泥水。
我倒了杯热水给他,他却只是笑笑:“城里十五年,我住过的那些高档公寓,从来不知道屋顶是什么样子。”
时间到了八月,房子的主体已经完工。三叔请全村人吃了一顿饭,说是”上梁酒”。席间,有人问他在城里到底做什么工作这么赚钱。
三叔举起酒杯,笑而不答:“今天咱们不谈这个,就说说村里的事。老支书,我听说村里要修排水沟?”
就这样,话题被他轻巧地转开了。
但我知道,三叔并非不想提起城里的生活,而是那些经历对他来说太过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有一晚,我去房间找东西,无意中看到三叔的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上是一封长长的辞职信。信中提到他决定退出几家公司的管理层,只保留少量股份。最后一段写道:“十五年来,我在钢筋森林中寻找自己的根,如今,我终于明白,根不在高楼大厦间,而在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
我悄悄退了出来,心中五味杂陈。
房子快完工那天,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李医生,我们村曾经的赤脚医生,后来去了城里,成了有名的专家。
“老赵,你这房子不错啊,比我在城里那套还宽敞。”李医生一边参观一边感叹。
三叔招呼他坐下,泡了一杯当地的清明茶:“你这次来是?”
李医生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我在整理医院的老档案时,发现了这个。”
档案袋里是一张泛黄的病历表,上面的名字赫然是我爷爷的名字。
“你爷爷当年并非单纯参军,而是作为军医被派去前线的。”李医生解释道,“后来他在一次救治伤员时,自己也受了重伤,被送回后方医院。”
三叔的手明显颤抖起来:“然后呢?”
“病历上说他伤势过重,没能…”李医生声音低了下去。
“我明白了。”三叔深吸一口气,“所以他根本没机会回来,那铁盒子是谁埋的?”
李医生指着病历表上一个模糊的签名:“这是当年照顾他的护士,也是我师父的师父。她告诉我,你爷爷临终前一直念叨着家乡的一块地,说那里埋着他的心。后来战争结束,她带着你爷爷的遗物回到这里,按照描述找到了那块地,埋下了铁盒子,算是完成了一个将士的遗愿。”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知了的叫声。
“谢谢你,李医生。”三叔的声音异常平静,“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
送走李医生后,三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夜。
第二天,他告诉工人们,要在房子中央的院子里修一个小亭子,地面用青石板铺就,正中央留一方土,就是挖出铁盒子的那块土。
“这里不仅是我爷爷的心之所在,也是我的。”他对我说。
房子终于完工的那天,恰好是十五年前三叔离开村子的日子。
他特意穿上了一件新衬衫,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田野和山脉。原本沧桑的脸上,此刻竟有几分少年般的神采。
“建国,”他突然叫我,“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执着于这块地吗?”
我摇摇头。
“因为这里有故事。”三叔的目光越过村庄,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城里那些高楼大厦,再豪华也只是钢筋水泥堆砌的空壳,没有故事,没有根。”
他指着房子中央的小院子:“但这里不同,这片土地埋藏着我们家的过去,也将见证我们的未来。在城里,我拥有过很多东西,但唯独没有归属感。”
傍晚时分,村里人陆陆续续来祝贺。三叔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饭菜,却备了很多酒。
酒过三巡,有人问起三叔在城里的”显赫”工作。这次,三叔没有回避。
“就是个普通上班族,赶上了好时候。”他笑着说,“在投资公司做研究员,研究些新兴产业,帮公司决定投资什么项目。运气好的时候,能分到一些股份。”
“那得多有钱啊!”村里人惊叹。
三叔摇摇头:“钱多了反而累,要操心股票涨跌,要担心项目成败,要提防人心变化,哪像在村里踏实。”
席间,我注意到三叔虽然和大家说笑,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放在书架上的那个铁盒子。
夜深了,客人都散去,三叔坐在小院子里,摩挲着爷爷的日记本,月光下,他的侧脸和照片中年轻的爷爷竟有几分神似。
“建国,过来。”他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给你的大学费用,别推辞。”
我愣住了:“三叔,我…”
“我知道你想考城里的大学,”他打断我的话,“去吧,去见识更大的世界。但记住,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回家的路。”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因为这里,才是我们的根。”
风吹过桃树,带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三叔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气息铭刻在记忆深处。
多年后,当我从城市回到村里,三叔的房子已经被常青藤爬满了半面墙。小院子里的桃树长大了,每年春天开满粉色的花。
三叔依然住在这里,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据说他偶尔还会接到城里朋友的电话,请他出谋划策,但他总是婉拒长期合作,只给些简短的建议。
村里人都说三叔怪,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回到农村”受罪”。
只有我明白,对他来说,真正的财富不是城市里的高楼和存款,而是这片埋藏着家族记忆的土地,和那本承载着爷爷心血的日记。
那天,我坐在三叔的小院子里,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给桃树修剪枝条,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这一生,无论走多远,最终都要寻找一处能安放灵魂的地方。对三叔而言,那就是他挖出第一锹土时,全家人都愣住的那块地——那里埋藏着爷爷的心,也是他终于找到归宿的地方。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