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月来信时总裹着潮气。信纸是柳芽新裁的,墨痕里洇着青苔的呼吸。我站在运河石阶上,看寒波揉碎千万片薄脆的晴空。那些垂向水面的柳条,原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青丝,被春风梳成绵绵密密的帘幕。水鸟掠过时掀动柳浪,惊起一川碧色涟漪,恍惚是仓颉造字前天地初开的符咒。
文:一生所爱
三月来信时总裹着潮气。信纸是柳芽新裁的,墨痕里洇着青苔的呼吸。我站在运河石阶上,看寒波揉碎千万片薄脆的晴空。那些垂向水面的柳条,原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青丝,被春风梳成绵绵密密的帘幕。水鸟掠过时掀动柳浪,惊起一川碧色涟漪,恍惚是仓颉造字前天地初开的符咒。
老艄公的乌篷船从柳荫深处荡来,船头竹篙点破水面,搅散了倒映的云影。"柳眼才舒便作絮",他指着枝条上鹅黄嫩芽笑道。这让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的飞天,指尖轻捻便是漫天花雨,而杨柳只需稍展娥眉,便能将整条运河染成流动的翠玉。树根处几簇紫堇开得正好,像是柳树垂下碧绦时,不慎抖落的几滴淡墨。
清明前的雨总带着欲说还休的缠绵。我在城隍庙檐下避雨,看雨水顺着瓦当串成晶帘。斜伸入院墙的梨树枝条缀满白花,竟比宣德炉里的沉香更清冽三分。忽有戴笠老僧蹚水而过,僧鞋踏碎满地落英,霎时明白《景德传灯录》里"步步生莲"的奥义——原来佛性不在云端,而在泥泞中破碎又重生的花瓣里。
四更鼓响时,月光正为柳叶镀银。守夜人提着灯笼走过石桥,暖黄光晕惊醒了眠在柳枝间的露珠。这场景让我想起宋徽宗的《柳鸦芦雁图》,只不过工笔换作写意,绢本化作天地。远处传来断续的捣衣声,和着柳条轻叩窗棂的节奏,恍若谁在月下重排《霓裳羽衣曲》的残谱。
当第一朵海棠炸裂胭脂色的火焰,四月便乘着花香攻陷城池。我常去城南荒园看野蔷薇攻城略地,那些带刺的藤蔓攀上断墙,将颓败的砖石缠成锦绣牢笼。蜜蜂在重瓣迷宫里醉舞,金粉簌簌落进蛛网,竟把尘埃也酿成蜜。老园丁说这些花是前朝郡主的魂魄所化,我却觉得它们更像《山海经》里逃逸的精怪,用芬芳在人间画押。
最惊心动魄要数玉兰谢幕。满树皎白在一夜南风里凋尽,硕大花瓣跌落青石板上,发出瓷器碎裂般的清响。扫街妇人将落花堆成雪冢,倒比枝头盛放时更添几分禅意。想起李商隐"忍剪凌云一寸心"的句子,此刻方知玉兰的决绝——它把整颗心剖给春天,教后来者懂得绽放需以性命相托。
谷雨前三日,我在紫藤花廊下遇见抄经的盲妪。她枯瘦的手指抚过凹凸的经文,紫藤影子落在素绢上,恰似菩萨的璎珞。她说年轻时能看见花色,现在反倒听得见花开:"垂丝海棠舒展时有裂帛声,山茶凋零时像叹息"。这话让我怔望檐角铜铃整日,终于明白为何佛经里总说"天雨曼陀罗华"——原来缤纷色相,终究要化作清音。
牡丹开败那夜,雷声碾过琉璃瓦。我在烛光里重读《洛阳牡丹记》,窗外急雨将残花打作满地流霞。晨起推门,见邻家少女以青瓷碗盛接花尸,说要制胭脂膏子。殷红花汁从指缝滴落,忽然懂得杜丽娘为何对镜自叹——原来春色从来短暂,唯有用骨血作画,方能将刹那芳华刻进永恒。
卖饧箫声漫过柳烟时,风筝便驮着童谣飞上天际。老人们说纸鸢的竹骨要用陈年柳枝烤制,方能乘得起三千里东风。看那燕子风筝掠过柳梢,尾翼扫落纷纷杨花,倒似王希孟在《千里江山图》里遗落的几点皴笔。放鸢少年追着丝线奔跑,发间沾满柳絮,恍若提前白了头。
暮色浸透窗纱时,我常取出汝窑冰裂纹瓶供养野花。清水中的婆婆纳蓝得惊心,像是把整个暮春的天空折叠成拇指大小。案头《诗经》翻到"杨柳依依"处,竟有柳絮从窗隙飘入,轻附在"昔我往矣"四字之上。刹那间风雪漫过纸页,看见无数离人在柳色里挥别,千百年光阴都化作这一句欲语还休的"依依"。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柳根下的蝼蚁。仰头望见交错的枝条在星空书写狂草,露水沿着叶脉滚落,打湿我触角上的星辰。醒来时晨雾正浓,柳条垂入雾中如同垂入时间之河。忽然惊觉三月的隐忍与四月的恣意,原是同一条根脉上开出的双生花——杨柳低眉是为积蓄破空的力量,群芳争艳实为证悟凋零的庄严。
此刻站在春的十字路口,看柳絮与落花在风中跳着永恒的圆舞。三月的浅斟低唱,四月的击节狂歌,都在布谷鸟的催促里酿成醇酒。我拾起满地残红夹进《楚辞》,却有一瓣海棠飘落"日月忽其不淹"句间,恰似光阴盖下的朱砂印鉴。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