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粘腻地糊在指尖,像一层永远洗不掉的薄膜。我将那张A4纸的四个角都仔仔细细涂抹均匀,动作平稳得不像话。
胶水是冷的。
粘腻地糊在指尖,像一层永远洗不掉的薄膜。我将那张A4纸的四个角都仔仔细细涂抹均匀,动作平稳得不像话。
手没有抖。
心跳也没有失序。
清晨六点的军区大院,空气里浮动着樟树和青草混合的气味,带着一点雨后未干的湿润。几声零落的鸟鸣,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地划破了这份宁静。
我站在宣传栏前。
墨绿色的金属边框,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能映出我模糊的影子。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面容平静的影子。
我将那张纸贴了上去。
位置选得很好,就在最新一期「军事风采」的旁边,红头文件的正下方。足够醒目,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刻意。
纸张被我抚平,没有一丝褶皱。
上面的字迹清晰得有些刺眼。
「离婚证」三个加粗的黑体字下面,是两个名字。我的,和他的。顾衍。
照片上,我们俩挨着,表情却谈不上愉快,甚至有些僵硬。那是我们当初为了「任务需要」,特意去拍的。
当然,这张证是假的。
从纸张的质地,到钢印的纹路,都是伪造的。
可笑的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另一张真的结婚证,已经悄然将他的名字和另一个女人绑在了一起。
而我,直到昨天,才从一场精心编织的梦里醒来。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片刻停留。
转身,迈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在和过去告别。
身后,是那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红砖楼,白杨树,窗台上迎风招展的军绿色被褥。
一切都和我来时一样。
一切又都和我来时,完全不一样了。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像一只被困住的蝉。
我没有接。
我知道是他。除了他,没人会在这个时间找我。
震动停了,片刻后,又固执地响起。
一遍,两遍,三遍。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或许刚刚结束晨练,额上还带着薄汗,穿着那身熟悉的作训服。他会先是疑惑,然后,当他从某个部下的汇报中得知宣传栏的事情时,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会出现一丝裂痕。
他会慌。
一定会。
顾衍这个人,把荣誉和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一个完美的、毫无瑕疵的履历,是他毕生追求。
而我,刚刚亲手在他那张光鲜亮丽的履历上,用最难堪的方式,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我走出大院门口,站岗的哨兵目不斜视,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初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温柔地洒在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机场。」
车子汇入川流不息的街道,军区大院那栋标志性的灰色办公楼,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墨点。
手机终于安静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短信。
「林舒,你在哪?接电话。立刻。」
语气是命令式的,带着他一贯的不容置喙。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熟悉的站牌,都在迅速离我远去。
眼眶有些发热,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然后,我平静地打出几个字。
「顾衍,我们两清了。」
发送。
关机。
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和顾衍提出「假离婚」的那个晚上,也下着这样的小雨。
雨丝很细,敲在书房的玻璃窗上,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耳语。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他握住,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常年训练,覆着一层薄茧。
「小舒,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他的声音总是这样,沉稳,平静,像深海,让人探不到底。
我正在修剪一盆君子兰,叶片上沾着晶莹的水珠。我「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组织上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需要我以单身身份去执行。」
他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铺垫。
我剪叶子的手顿了一下。剪刀的尖端,离一片肥厚的叶脉只有一毫米。
「单身身份?」我重复了一遍,不太明白。
「对。」他喝了一口茶,温热的雾气模糊了他英挺的眉眼。「我们需要办一个假的离婚手续。只是形式上的,任务结束,我们就复婚。」
书房里很安静,只听得见窗外的雨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我放下剪刀,转过身看他。
他坐在沙发上,军姿笔挺,即使是在家里,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严肃感。灯光在他肩章上投下一点点微光。
「什么样的任务,这么重要?」我问。
「保密条例,不能说。」他看着我,眼神很深,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歉意。「小舒,我知道这很委屈你。但是,相信我。只是暂时的。」
相信他。
这三个字,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他是顾衍。是军区最年轻的团级干部,是无数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是那个会在拉练结束后,满身泥泞地跑来,只为给我送一朵不知名野花的少年。
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他呢?
「大概……需要多久?」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他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
半年,一年。
三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看着他紧抿的薄唇,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可是没有。
他太坦然了。坦然得让我觉得,我的任何一丝疑虑,都是对他的亵渎。
「好。」我听见自己说。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心上。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他的怀抱很暖,带着熟悉的气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包裹。
「委屈你了。」他把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闷闷的。「等任务结束,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君子兰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萦绕在鼻尖。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这只是我们漫长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场需要我配合他演出的,无关紧要的戏。
办手续那天,天气很好。
民政局里人不多。我们取了号,并排坐在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情侣,有的甜蜜地依偎着,有的在小声地争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一半是新生,一半是告别。
而我们,属于第三种。
演戏的。
顾衍穿了便装,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黑裤子。他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即使不穿军装,也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场。
他察觉到我的沉默,侧过头来,伸手覆上我的手背。
「别多想。」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一切都是假的。」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他的手上,戴着我们结婚时的戒指。最简单的铂金圈,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我的手上,也戴着同款。
五年了,戒指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指骨,像是身体的一部分。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大概是见惯了各种愁眉苦脸的场面,语气有些例行公事。
「两位,靠近一点。表情……自然一点。」
我们俩对着镜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闪光灯亮起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荒谬的错觉。
仿佛这一刻,就是真的。
拿到那本红得刺眼的「离婚证」时,我的手心出了汗。
顾衍接过去,看也没看,就塞进了随身的公文包里。
「好了,走吧。」他拉起我,「我送你回去。」
回去。
回哪个去?
按照计划,从今天起,我就要搬出军区大院,回到我们婚前我自己的那套小公寓里。对外,我们已经分开了。
车子一路沉默。
快到公寓楼下时,他忽然开口。
「小舒,你一个人住,注意安全。晚上记得锁好门窗。」
「嗯。」
「别不按时吃饭,你的胃不好。」
「嗯。」
「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虽然我们……但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转头看他。
午后的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侧脸线条很硬朗,下颌线绷得很紧。
我忽然很想问他,顾衍,你舍得吗?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问了又如何呢?任务就是任务。纪律就是纪律。
这些年,我早就习惯了。
车停稳了。
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那我……上去了。」
「我帮你把行李拿上去。」他说着,就要下车。
「不用了。」我按住他,「没多少东西,我自己可以。」
我们隔着车门,对视了片刻。
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像翻涌的潮水,最终,都归于平静。
「照顾好自己。」他说。
我点点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单元门。
我没有回头看,但我知道,他的车一定会在楼下停很久,直到看不见我房间的灯光,才会离开。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他送我回来一样。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抱着一个印着他卡通头像的抱枕,一夜无眠。
我安慰自己,林舒,这只是暂时的。
等他完成任务,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他还是你的顾衍,你还是他的小舒。
什么都不会变。
搬出来后的日子,过得比想象中要快。
我重新拾起了我的专业。我是一名古籍修复师,婚后因为军区大院环境特殊,工作不便,便渐渐搁置了。
现在,我有了大把的时间。
我把公寓的次卧改造成了工作室,买了专业的工具和材料。每天,我沉浸在那些泛黄脆弱的故纸堆里,用镊子、毛笔、和特制的浆糊,一点点抚平历史的褶皱。
这个过程需要极度的耐心和专注。
有时候,为了修复一页破损不堪的书页,我会对着台灯,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很枯燥,但也很治愈。
当我把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那些残破的字画典籍中时,我就没有时间去想顾衍,没有时间去计算我们「分开」的日子。
顾衍偶尔会来看我。
他总是来去匆匆,带着一身风尘。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是凌晨。
他会给我带一些吃的,部队食堂的包子,或是他出差从外地带回来的特产。
我们像偷情的恋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地下的联系。
他从不在这里过夜。
他说,任务期间,他必须住在部队,不能有任何差错。
我理解。
我只是在他离开后,闻着房间里残留的他身上的味道,觉得那套小公寓,空得让人心慌。
我们的通话时间也变短了。
以前,他不管多忙,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聊聊一天的琐事。
现在,电话变成了三五天一次。
内容也变得程式化。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任务顺利吗?」
「嗯,一切正常。注意身体。」
「你也是。」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悄地变了。
像一株植物,在看不见的角落,慢慢地枯萎。
我把这种变化,归结于他任务的压力。
我告诉自己,要体谅他,要支持他。他正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我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直到那天。
那天是我生日。
往年,无论多忙,顾衍都会陪我过生日。有时候是一顿烛光晚餐,有时候只是一碗他亲手煮的长寿面。
但那一天,直到晚上十点,我都没有等到他的电话。
我坐在漆黑的客厅里,面前的蛋糕上,蜡烛已经燃尽,凝固的蜡油像一滴滴眼泪。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背景音很嘈杂,有音乐声,有人的说笑声。
「喂,小舒?」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顾衍,你在哪儿?」我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我在外面有点事。一个应酬。」他解释道。
「今天我生日。」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钟,我听见一个娇俏的女声插了进来。
「阿衍,谁的电话呀?快来,该切蛋糕了。」
那个声音……
很熟悉。
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的记忆。
是白薇。
顾衍的发小,青梅竹马。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喊他「阿衍哥哥」的女孩。
我一直知道她的存在。
顾衍的相册里,有很多他们小时候的照片。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在田埂上奔跑,在小溪里摸鱼。
顾衍说,他们是邻居,是兄妹一样的感情。
我信了。
可是,没有哪个「妹妹」,会在一个男人有妻子的前提下,在他生日的时候,亲昵地喊他「阿衍」,让他去切蛋糕。
尤其是在他声称自己正在「执行重要任务」的时候。
我的血,一瞬间凉了。
「顾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和白薇在一起?」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嘈杂的背景音似乎被隔绝了,我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小舒,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追问。
「她……她也是任务的一部分。」他听起来有些慌乱,「这是一个掩护。对,是掩护。」
掩护。
多好的借口。
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
「顾衍,」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这是任务。」
当然,他看不见我的眼睛。
我们隔着冰冷的电波,隔着上百公里的距离。
「小舒,你别胡思乱想。等我回去,我再跟你解释清楚。」
说完,他匆匆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的忙音,我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傻的傻瓜。
什么重要的任务,什么单身身份,什么身不由己的掩护。
都不过是他为了和另一个人双宿双飞,精心编织的谎言。
而我,还傻傻地待在原地,为他守着一个空壳的家,为他担惊受怕,为他找了一万个理由。
真是,可笑至极。
那天之后,我病了一场。
高烧,昏睡。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我没有再联系顾衍。
他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谁也不去戳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病好后,我瘦了一大圈。
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我几乎认不出那个人是谁。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
我接了很多私活,都是一些破损严重的古籍字画。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没日没夜地修复。
我试图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
只要我的手在动,我的脑子在思考,我就不会去想那些让我心痛的事情。
可是,没用的。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记忆,那些片段,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是在大学的图书馆,我够不到书架最高层的书,他正好路过,轻而易举地帮我拿了下来。他穿着一身军校的制服,阳光洒在他身上,耀眼得像个神祇。
我想起他向我求婚的那个晚上。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他只是拉着我的手,在军区大院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
他说:「林舒,我顾衍这辈子,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一颗真心,和这个肩膀,你要不要?」
我哭着点头。
我想起我们婚后的点点滴滴。
他会在我来例假的时候,笨拙地给我熬红糖水。
他会把我随手画的涂鸦,郑重地收起来,说要等以后我们老了,拿出来办画展。
他会在每一次出任务前,给我写一封信,藏在我枕头底下。
那些信,我都留着。
厚厚的一沓,装在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
我曾经以为,这些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天大的讽刺。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到泛白,再到大亮。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顾衍,他爱过我吗?
如果爱过,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背叛?
如果没爱过,那我们这五年的婚姻,又算什么?
我想不明白。
越想,心越乱。
我开始怀疑一切。怀疑我们的过去,怀疑我们的感情,甚至怀疑我自己。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是不是我太无趣,太沉闷,配不上他那样光芒万丈的人?
我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自我否定的旋涡里。
直到我看到了那张照片。
那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我受一位老教授的委托,去修复一幅古画。老教授的女儿,恰好是白薇的闺蜜。
我去送画稿的时候,她正在和白薇视频。
屏幕上,白薇笑靥如花,背景,是一个布置得温馨雅致的房间。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顾衍在军区大院的家。我们的家。
我亲手挑选的窗帘,我亲手摆放的绿植,墙上,还挂着我画的一幅向日葵。
只是,沙发上那个我最喜欢的抱枕,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粉色的,很少女心的靠垫。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薇薇,你这新房布置得真好看!什么时候请我们去暖房呀?」老教授的女儿笑着说。
「快啦快啦,」白薇的声音甜得发腻,「等阿衍忙完这阵子,我们就办酒席。」
她晃了晃自己的手。
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钻戒,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她们的表情。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和她,结婚了。
用我们「假离婚」换来的自由身,和他的青梅竹马,光明正大地,领了结婚证。
而我这个正妻,却像个笑话一样,被蒙在鼓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楼的。
外面的阳光很烈,照得我睁不开眼。
我扶着墙,干呕了半天,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
原来,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他口中那个「至关重要的任务」。
一个为了迎娶新人,必须清除掉我这个旧人的「任务」。
我回到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打开那个装着他信件的木盒子。
一封一封地看。
「小舒,今天拉练,累得像条狗。但一想到你,就觉得浑身是劲。」
「小舒,驻地这边下雪了,很美。可惜你不在。下次,我一定带你来看。」
「小舒,等我回去,我们就去旅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温暖甜蜜的字句,现在看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把所有的信,都扔进了垃圾桶。
连同那个木盒子,一起。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顾衍,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你不是最在乎你的名声,你的前途吗?
那我就,亲手毁了它。
让你也尝一尝,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
计划,比我想象中要顺利。
伪造一张离婚证,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我的专业,让我对纸张、油墨、印章,都有着超乎常人的了解。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做了一张足以以假乱真的「离婚证」。
照片,用的是我们当初拍的那张。
日期,我填的是他和我提出「假离婚」的第二天。
每一个细节,我都处理得天衣无缝。
然后,我开始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能让这件事,发酵到最大的时机。
很快,机会就来了。
军区要举办一个大型的表彰大会,表彰一批在年度演习中表现突出的优秀军官。
顾衍,名列榜首。
他将作为唯一的代表,上台发言。
届时,军区所有的大小领导,都会出席。各大军事媒体,也会到场报道。
那将是他的高光时刻。
也是我,送他这份「大礼」的,最佳时刻。
我选择了表彰大会的当天清晨。
那个时间点,大院里的人最少,也最容易得手。
我穿上了我最喜欢的一件米色风衣,化了一个精致的妆。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镜子里的人,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冷意。
林舒,从今天起,你要为自己活。
走出公寓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近一年的地方。
这里,有我最痛苦,最挣扎,也最清醒的记忆。
再见了。
我不会再回来了。
……
出租车在机场高速上飞驰。
窗外的景色,已经从熟悉的城市,变成了单调的田野。
我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过去的种种。
我想,顾衍现在,应该已经焦头烂额了吧。
宣传栏那张纸,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
现在,整个军区大院,恐怕都已经炸开了锅。
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一个即将接受表彰的模范军官,却被爆出「婚内出轨,为娶新人,逼迫发妻离婚」的丑闻。
虽然那张证是假的,但白薇的存在,是真的。
他们已经领证的事实,也是真的。
只要有心人去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顾衍,他该如何向他的领导,他的战友,他的家人交代?
他又该如何,面对白薇?
那个他费尽心机,才娶回家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这场持续了五年,耗尽了我所有热情和青春的爱恋,终于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也好。
长痛不如短痛。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看着下面那座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城市,在视野里慢慢缩小。
高楼,街道,河流。
一切都变得像沙盘上的模型。
我曾经以为,我会在这里,和一个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等我们老了,就搬到郊区,种一片向日葵,养一只猫。
现在想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飞机进入平流层,空姐开始分发餐食。
我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杯温水。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着我冰冷的五脏六腑。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开始画画。
我画了一片海。
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海。
海面上,没有船,没有岛屿,只有一只海鸥,在自由地飞翔。
画着画着,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我没有去擦。
就让它,和那些深蓝色的颜料,融为一体吧。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直到邻座的一位阿姨,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姑娘,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阿姨。就是……风太大,眼睛进沙子了。」
飞机降落在南方的一座海滨小城。
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和阳光的味道。
这里没有四季分明,永远都是夏天。
我找了一家离海很近的民宿,住了下来。
民宿的老板,是一对很和善的老夫妻。他们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
我开始过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
我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每天都会去海边散步,看日出,看日落。
我把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任由冰凉的海水,一遍遍地冲刷着我的脚踝。
我开始和陌生人说话。
和卖贝壳的小贩,和在海边写生的学生,和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
我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也偶尔,会透露一点自己的过去。
当然,是删减版的。
我说,我刚结束了一段不太愉快的感情,来这里散散心。
他们会安慰我,说,姑娘,往前看。好男人多的是。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还重新开始写作。
我把我这几年的经历,写成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没有顾衍,没有白薇。
只有一个叫「阿舒」的女孩,如何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慢慢迷失自我,又如何在一个谎言破碎后,重新找回自己的故事。
我把故事发在了网上。
没想到,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说她们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她们也曾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事业,放弃自己的朋友圈,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她们说,谢谢我的故事,让她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看着那些温暖的留言,我第一次觉得,我所经历的那些痛苦,或许,并不是全无意义。
至少,它让我成长,也让我,有能力去温暖别人。
在小城待了三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顾衍的母亲。
那个曾经对我视如己出,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的老人。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苍老而疲惫。
「小舒,你……还好吗?」
我握着电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孩子,我知道,是顾衍对不起你。」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我没教好他。我代他,向你道歉。」
「阿姨……」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关您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激动起来,「他做出那种混账事,我这个当妈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打了他,我骂了他,可是……可是有什么用呢?你受的委屈,也弥补不回来了。」
我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她老泪纵横的样子。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阿姨,您别这样。都过去了。」
「过不去!」她打断我,「小舒,你告诉阿姨,你现在在哪儿?阿姨去找你。我们把话说清楚。那个姓白的女人,我绝对不会让她进我们顾家的门!」
我沉默了。
进不进顾家的门,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顾衍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阿姨,不用了。」我轻声说,「我已经放下了。」
「放下?怎么可能放下?」她不信,「五年的感情,说放下就放下?小舒,你别骗阿姨了。你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你回来,你当着我的面,打他,骂他,怎么出气都行!只要你肯回来……」
「阿姨,」我不得不再次打断她,「我和他,真的结束了。」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就因为那个女人?顾衍说了,他会和她断干净的!他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多么轻飘飘的四个字。
就可以把我五年的青春,五年的付出,一笔勾销。
「阿姨,不是因为她。」我说,「是因为,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什么样的生活?」
「那种……每天都在等待,每天都在担心的生活。那种……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生活。」
我顿了顿,继续说。
「我现在很好。我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很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我。」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了。
我能听见她压抑的抽泣声。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小舒,就当阿姨求你了。再给他……也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那片深蓝色的海。
海面上,那只海鸥,还在自由地飞翔。
「阿姨,对不起。」
我说完,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个电话,对她,对我,都很残忍。
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有些伤口,一旦裂开,就再也无法愈合。
有些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无法重建。
我和顾衍,回不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了第二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顾衍本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母亲还要疲惫,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林舒。」
他叫我的全名,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亲昵地叫我「小舒」。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静。
「我在你家楼下。」他说。
我愣了一下。
「哪个家?」
「你父母家。」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离开后,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包括我的父母。我只说,我要出去采风,可能要很久才回来。
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没想到,顾衍还是找到了那里。
「你找他们干什么?」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没干什么。」他似乎听出了我的戒备,急忙解释,「我只是……想来看看他们。顺便,等你。」
等我?
真是可笑。
他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回去?
「顾衍,我们已经没关系了。请你不要去打扰我的家人。」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林舒,我们能见一面吗?就一面。」
「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见的。」
「我有话想跟你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当面说。」
我沉默了。
我不想见他。
我怕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会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可是,我又很清楚他的性格。
如果我不同意,他真的会在我父母家楼下,一直等下去。
我不想把事情闹得更难看,更不想让我父母为难。
「地址发给我。」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
我们约在了一家离我父母家不远的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身形清瘦了不少。
几个月不见,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以前的他,总是意气风发,眼神锐利得像鹰。
现在的他,眉宇间,却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看起来,很憔悴。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拉开我对面的椅子。
「你来了。」
「嗯。」
我坐下,把包放在一边。
服务员过来点单。我要了一杯柠檬水。
他要了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和他的人一样,又苦又涩。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尴尬得几乎凝固。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你……瘦了。」
「还好。」我淡淡地说。
「在那边……过得习惯吗?」
「挺好的。」
「那就好。」
他又沉默了。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我们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我们可以聊一整夜,有说不完的话。
现在,却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显得如此艰难。
「顾衍,」我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双曾经像星辰一样明亮的眸子,此刻,却黯淡无光。
「小舒,」他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我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
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什么。」他说,「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和白薇,已经分开了。」
我挑了挑眉,没说话。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张结婚证,我也已经处理了。」他继续说,「从法律上,我们现在,是清白的。」
「哦。」我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我的冷淡,似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推到我面前。
「小舒,这是我……重新给你买的戒指。」
我低头看了一眼。
那个盒子,我认得。是我们当初买婚戒的那个牌子。
我的心,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们……复婚吧。」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小舒,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好不好?」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白薇,不会有任何人。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我会用我的后半生,来赎罪。」
他的声音,诚恳得让人动容。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听到这番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哭着原谅他。
可是现在,不会了。
我的心,已经在那场漫长的等待和欺骗中,凉透了。
我把那个丝绒盒子,推了回去。
「顾衍,不必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为什么?」他眼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不是。」我摇摇头,「我不气了。」
「那为什么?」
我看着他,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我已经不爱你了。」
这七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蓝调音乐。
窗外,有鸽子飞过。
一切都很美好。
除了我们这一桌,凝固的,几乎让人窒息的空气。
过了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爱你了。」我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顾衍,我对你的感情,在我知道你和白薇结婚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不是的……」他喃喃地说,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你只是在说气话。你爱了我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是啊,」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以为我这辈子,都只会爱你一个人。可是,你亲手教会了我,什么叫心如死灰。」
「我记得,我以前看过一句话。」
「说,一个女人真正的离开,不是大吵大闹,而是沉默。是她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她也可以过得很好。甚至,过得更好。」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澄澈的坦然。
「顾衍,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我们,都该往前看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眶,一点点地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流血流汗都从不吭一声的男人,这个永远坚强得像座山的男人。
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小舒……」他哽咽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别走……别离开我……」
我往后躲开了。
「你知道吗?」我说,「在你和白薇领证的那一天,我在家,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我等了你一晚上,从天亮,等到天黑。排骨热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都凉透了。」
「就像我的心一样。」
「在你和她庆祝生日,切蛋糕的时候,我一个人,发着高烧,躺在冰冷的床上。那时候,我多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一个电话。」
「可是,没有。」
「在你享受着新婚的甜蜜,住进我们那个家的时候,我正像个傻子一样,为你担惊受怕,为你找了无数个借口。」
「顾衍,你欠我的,不是一个道歉,也不是一枚戒指。」
「你欠我的,是那五年的青春,是我全心全意的信任,是我曾经,拿命去爱你的那颗心。」
「这些,你还不了。」
「所以,我们两不相欠了。」
我说完,站起身,拿起了我的包。
「再见,顾衍。」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决绝地走出了咖啡馆。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把他弄丢了。
但是,我不后悔。
离开那座城市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了西藏,看了布达拉宫的日出,转了纳木错的经筒。
我去了大理,在洱海边骑行,在古城里闲逛。
我去了成都,吃了火锅,看了熊猫,感受了那座城市的悠闲与安逸。
我用脚步,丈量着这个我曾经无暇顾及的世界。
我用相机,记录下每一处让我心动的风景。
我的速写本,画满了一张又一张。
我的故事,也写了一篇又一篇。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受新的生活,新的人。
在旅途中,我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男人。
他是一个自由摄影师,常年背着相机,在世界各地流浪。
他不像顾衍那样,沉稳,内敛,背负着家国天下的重任。
他很阳光,很爱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会给我讲很多有趣的旅行故事。
他会在我画画的时候,安静地坐在一旁,给我拍照。
他会拉着我,去尝试各种我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
比如,蹦极,跳伞,潜水。
和他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好像也年轻了好几岁。
我们没有确定关系。
我们只是,像两个志同道合的旅伴,一起走一段路。
至于这段路,能走多远,我们谁也不知道。
也许,明天就会分道扬镳。
也许,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谁知道呢?
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也正因为这种不确定性,才让人,充满了期待。
有一天,我们在海边看日落。
晚霞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
他忽然问我:「阿舒,你好像,很少提起你的过去。」
我笑了笑,说:「因为,过去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我看着远处,那轮缓缓沉入海平面的太阳,轻声说:
「现在,和未来,才重要。」
是啊。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那些让你痛苦的事,都只是你人生路上的一段风景。
你看过了,经历过了,就够了。
最重要的是,你要学会放下,学会往前走。
因为,在前方,还有更美的风景,在等着你。
故事的最后,我想说。
我不知道顾衍现在怎么样了。
也许,他还在原地踏步,沉浸在悔恨中。
也许,他也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找到了我自己。
我活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这就够了。
至于爱情……
如果它会来,我张开双臂,欢迎。
如果它不来,我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成一首诗。
就像我画的那只海鸥。
无论有没有同伴,它都可以,在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里,自由地,翱翔。
来源:竹韵寄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