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汉中城的深秋,风里裹着铁锈和未散尽的腥气。城门楼那根新换的旗杆顶端,悬着个黑黢黢的物事。是魏延的头颅。皮肉早已失了鲜活,被风干、被日头晒得发暗发皱,像块陈年的腊肉。脖颈断口处凝成紫黑色的痂,几缕枯槁的头发缠在杆子上,被风吹得簌簌抖动。偶尔有乌鸦聒噪着盘旋落下,
汉中城头悬着魏延首级,血痕未干。
马岱夜夜惊醒,总见魏延怒目圆睁:“丞相遗命何在?!”
一月后,一封无署名的密函送至案头。
信纸泛黄,竟是丞相生前专用益州楮纸。
“文长未叛,亮以己命设局,诱敌深入。”
“汝斩文长,实断北伐最后一臂。”
“速查吾丹房暗格,真相自明。”
马岱连夜闯入丞相府封禁丹房。
尘封的七星灯碎片下,压着半幅染血布阵图。
角落暗格,赫然是丞相亲笔绝笺:
“吾命不久,唯诈死可引司马懿倾巢而出。”
“文长诈降,乃死间。”
“岱性刚直,必不容‘叛’,此局乃成。”
马岱瘫坐在地,手中密信飘落火盆。
翌日,征西将军马岱自汉中大营消失无踪。
同夜,魏延首级不翼而飞。
汉中城的深秋,风里裹着铁锈和未散尽的腥气。城门楼那根新换的旗杆顶端,悬着个黑黢黢的物事。是魏延的头颅。皮肉早已失了鲜活,被风干、被日头晒得发暗发皱,像块陈年的腊肉。脖颈断口处凝成紫黑色的痂,几缕枯槁的头发缠在杆子上,被风吹得簌簌抖动。偶尔有乌鸦聒噪着盘旋落下,啄几下,又嫌滋味寡淡,扑棱棱飞走。城下兵卒往来,目光掠过那头颅时,无不加快脚步,垂下眼帘。那曾是蜀汉军中猛虎的象征,如今,只余下无声的警示与森然寒意。
征西将军马岱按剑立在城楼箭垛后,甲胄冰冷。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下颌绷紧,目光沉沉扫视着城外开阔地。例行巡城。可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飘向那根高高的旗杆顶端。每一次,都像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中眼底。他强迫自己转开脸,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轮廓,那是秦岭。丞相诸葛亮的灵柩,就停在那里,五丈原的秋风,想必更冷。
夜幕四合。汉中大营的中军帐内灯火通明,驱不散角落的阴翳。马岱卸了甲,只着单衣,案头堆着军报,墨迹未干。连日劳顿,眼皮沉重如铅。他伏在案上,意识刚沉入混沌,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便猛地灌入鼻腔!
眼前景物骤然扭曲、旋转。不再是熟悉的军帐,而是一片尸山血海!断折的矛戈插在泥泞里,破碎的蜀字军旗在腥风中猎猎作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浑身浴血,甲叶残破,手中那柄长刀却依旧闪着慑人的寒光——正是魏延!
“马岱——!”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仿佛直接劈进马岱的颅骨。那身影猛地转过身!正是那张悬在城头、已开始腐烂的脸!但此刻,它扭曲着,怒目圆睁,几乎要裂开眼眶,死死地钉住马岱。腐烂的嘴唇开合,喷溅出乌黑的血沫,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恨意:
“丞相遗命何在?!遗命何在——!”
声音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马岱的耳膜,直透脑髓!
“呃!” 马岱浑身剧震,猛地从案上弹起,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椅背上,冷汗瞬间浸透单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金星乱冒,帐内灯火摇曳,映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那血红的怒目,那刮骨的质问,犹在眼前耳边回荡,真实得令人肝胆俱裂。案头烛火被带起的风吹得猛烈一晃,将他惊魂未定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扭曲变形。
又是这个梦。自那日汉中城下,他亲手挥刀斩下魏延头颅,这梦魇便如跗骨之蛆,夜夜纠缠,挥之不去。每一次惊醒,都像是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丞相遗命……丞相临终前,究竟对魏延说了什么?那句被杨仪死死咬住、认定魏延谋反的“延或不从,军便自发”遗言,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马岱心头,随着梦魇的反复,这根刺越扎越深,搅得他日夜不宁。
整整一个月,魏延的头颅在城头风干。马岱也在这无休止的梦魇和自我拷问中,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素来刚毅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这日清晨,天色阴沉。案头军报堆积如山,马岱揉着刺痛的额角,强打精神批阅。亲兵队长王平,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卒,像往常一样,端着简单的朝食和几份新到的文书,悄无声息地掀帘进来。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动作轻得几乎不发出声响。
就在他放下东西,准备躬身退下时,目光扫过托盘最上面那卷不起眼的文书,动作猛地一顿。
马岱察觉到异样,抬眼看去。只见王平粗糙的手指,正死死捏住那卷文书的一角,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微微抽搐着,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那卷文书,仿佛要从那普通的卷轴外表下,看出什么惊天的秘密。那神情,绝非对待寻常公文的模样。
“何事?”马岱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王平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目光从文书上移开,看向马岱。他眼神复杂,惊疑、凝重,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他双手捧起那卷文书,动作异常沉重,如同托着千斤巨石,一步步走到马岱案前,躬身呈上。
“将军,”王平的声音低沉,带着刀刮铁锈般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此物……非标非令,亦非驿站递送。卯时初刻,发现时……已置于将军帐门之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无署名,无火漆封口。但……”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马岱,“将军细看此纸。”
马岱心头一紧,那股被梦魇缠绕的不祥预感骤然升腾。他接过文书。入手微沉。卷轴用的是最普通的青布,毫无标识。他解开系带,缓缓展开内里的纸张。
就在那纸张完全摊开的瞬间,马岱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纸!并非寻常官府所用的麻纸或竹纸。它质地坚韧,纹理细腻,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温润如玉的淡黄色泽。纸面光滑,隐约可见细密的、如同水波般的暗纹。一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混合着药草和墨汁的独特气息,极其微弱地钻入马岱的鼻腔!
是益州楮纸!而且是品质最上乘、专供丞相府批阅机密文书、由丞相诸葛亮亲自指定的那种特制楮纸!马岱曾在丞相案前无数次见过这种纸!它独特的气味和触感,早已刻入骨髓!
这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丞相薨逝已近两月,所有遗物封存,这特制楮纸理应断绝于世才对!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马岱捏着信纸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低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信纸上那几行墨迹上。
墨色乌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凌厉。字迹……是陌生的!绝非丞相亲笔,也非杨仪、费祎、姜维等任何一位重臣的笔迹。但这陌生字迹所承载的内容,却如同九霄惊雷,狠狠劈在马岱头顶:
“文长未叛。”
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烫得马岱眼前发黑!
他屏住呼吸,几乎是颤抖着,一字一字往下读:
“亮以己命设局,诱敌深入。”
“汝斩文长,实断北伐最后一臂。”
“速查吾丹房暗格,真相自明。”
轰——!
马岱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中军大帐都在疯狂旋转、崩塌!耳边嗡嗡作响,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文长未叛……丞相设局……诱敌……断臂……” 这些字眼在他脑中疯狂冲撞、炸裂!那夜夜纠缠的怒目圆睁,那刮骨的质问“丞相遗命何在?!”,此刻如同淬毒的尖刀,狠狠剜进他刚刚被这密函撕开的心口!
魏延……真的没有反?那场汉中城下的兵戎相见,那断颈喷涌的热血,那被他亲手斩下的头颅……竟是一场局?一场以丞相性命为诱饵,以魏延性命为代价的死局?而他自己,马岱,竟是这局中,亲手挥刀断送“北伐最后一臂”的刽子手?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马岱眼前发黑,身体剧烈一晃,全靠双手死死撑住沉重的案几边缘才没有栽倒。粗粝的案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勉强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智。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瞬间爬满他的额头、后背,单衣紧紧贴在皮肤上,透骨的凉。
“将军!”王平一步抢上前,扶住马岱的手臂,声音带着惊惶。他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马岱瞬间惨白的脸色和那几乎崩溃的颤抖,已说明一切。
马岱猛地挥开王平的手,力道之大,让王平踉跄后退一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案上那几张薄薄的、泛黄的楮纸,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野兽。那纸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嘶吼。
“丹房……暗格……” 马岱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备马!现在!去丞相府!”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汉中城早已宵禁,空寂的街道只有马蹄铁敲击青石板发出的急促脆响,在死寂中传出老远,惊起几声零星的犬吠。马岱一马当先,王平带着数名最心腹的亲兵紧随其后,人人面色凝重,甲胄在冷月下反射着幽暗的光。夜风扑面,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马岱心中那团焚心蚀骨的烈焰。
丞相府邸一片死寂。自从诸葛亮灵柩移往五丈原,这里便被严密封禁。昔日门庭若市、羽扇纶巾的枢机之地,如今只剩下黑沉沉的轮廓,如同巨大的棺椁蹲伏在夜色里。朱漆大门紧闭,贴着盖有汉中太守大印的封条,在风中微微颤动。
“破门!” 马岱勒住马,声音冷得像冰。
王平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对着门缝狠狠一撬!木栓断裂的刺耳声响划破夜空。沉重的府门被猛地推开,发出沉闷的呻吟,一股混合着尘土和草药陈腐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
马岱大步踏入,王平迅速点燃带来的火把,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前院的黑暗。庭院荒芜,落叶满地,假山池水早已干涸。马岱目标明确,毫不停留,直奔后院深处那座独立的小院——丞相生前静思、炼制丹药的丹房。这里,更是绝对的禁地。
丹房院门同样贴着封条。马岱看也不看,一脚踹开!木门轰然洞开,浓重的灰尘混合着残留的药石气息,呛得人连连咳嗽。
火把的光照亮了室内。正中央,一个巨大的紫铜丹炉静静矗立,炉身冰冷,布满灰尘,炉口敞着,黑洞洞的,仿佛一张欲噬人的巨口。炉壁上那些繁复的符文和云雷纹饰,在火光下显得诡异莫名。丹炉旁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罐、碾药的石臼和杵棒。角落里堆着蒙尘的蒲团、矮几。
马岱的目光如同鹰隼,一寸寸扫过这布满灰尘的禁地。密函所言“丹房暗格”……会在哪里?他强压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丞相生前可能设置机关的习惯。
他走到那巨大的丹炉旁,伸手用力推了推。炉身沉重异常,纹丝不动。目光扫过炉壁下方三足之间的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他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地砖上仔细摸索。没有异常。他又转向墙壁。墙壁是青砖砌成,同样积满灰尘。他用手掌一寸寸拍打,侧耳倾听,传来的都是沉闷的实响。
“将军,看这里!”王平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从丹炉另一侧传来。
马岱快步绕过丹炉。只见王平正蹲在丹炉靠墙的角落里,用火把照着地面。那里,厚厚的灰尘下,似乎掩盖着一些破碎的物事。王平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
露出的,是几片黯淡无光、边缘锋利的陶器碎片。碎片上残留着模糊的彩绘痕迹——北斗七星的图案!是那盏传说中可向天借命、最终被魏延闯入踏灭的七星灯!
而在这些冰冷的陶片之下,压着半幅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深褐近乎发黑的布料。
马岱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幅布料从七星灯碎片下抽出,抖落厚厚的积尘。
布料展开。是坚韧的葛麻布,显然经过特殊处理,虽陈旧却未朽坏。上面用暗红近黑的颜料,绘制着复杂的山川河流、关隘道路的图形!线条粗犷有力,正是丞相常用的布阵图风格!但真正让马岱血液冻结的,是那大片大片浸透布料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斑驳痕迹——那是血!大片的、喷溅状的血迹!这血迹,将图上标记的“斜谷”、“子午谷”等几处关键隘口,都染得一片暗红!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仿佛穿透了时空,从这半幅染血的布阵图上扑面而来!马岱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血……是谁的血?为何会浸透这幅布阵图?又为何会被压在象征续命失败的七星灯碎片之下?
“暗格……暗格……” 他喃喃自语,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扫向四周。布阵图在此,暗格必定不远!他的视线猛地钉在放置布阵图的那个角落墙壁上!
那片墙壁的青砖颜色……似乎比周围稍深一些?砌缝也似乎……过于平整?
马岱猛地起身,几步跨到墙角。他伸出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在那几块颜色稍深的青砖上用力按压、摸索。当他的指尖划过一块位于腰部高度、看似毫无异常的砖缝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坚硬砖石的弹性!
找到了!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指甲抠进砖缝,猛地发力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紧接着,旁边一块尺许见方的青砖,竟无声无息地向内凹陷、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方形洞口!
一股更加陈腐、带着霉味和浓重墨香的气息,从洞口弥漫出来。
王平立刻将火把凑近洞口。昏黄的光线投入暗格。里面空间不大,只静静地躺着一卷捆扎整齐的帛书。帛书的颜色是陈旧的米白,但卷轴两端露出的帛面边缘,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历经岁月沉淀的暗黄色泽。
马岱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伸出手,探入那冰冷的暗格,将那卷帛书取了出来。入手微沉,帛面细腻。他解开系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又充满毁灭性恐惧的复杂心情,将帛书缓缓展开。
火把的光跳跃着,照亮了帛书上那力透纸背、清癯峻拔、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字迹——
是丞相!诸葛亮的亲笔!
墨色如新,带着一种临终前特有的、力不从心的枯涩感,却字字如刀,狠狠劈入马岱的眼中、心中:
“吾命不久,脏腑皆朽,药石罔效。唯诈死,可引司马懿倾巢而出,入我彀中。”
“文长(魏延字)性烈如火,刚而犯上,天下皆知。其‘反骨’之论,乃吾有意纵之,深植于敌我之念。今命其假意投魏,乃死间也!唯其‘叛’,仲达(司马懿字)方信吾真死,方敢尽出关中精锐,入斜谷、子午道险地!此局方成!”
“岱(马岱)性刚直忠勇,眼中不容沙砾,尤恨背主。吾料定,文长‘叛’讯至,岱必不容其生,必亲斩之,以绝后患,以安军心。此亦局中一环,唯岱之刚烈,可令文长‘叛’死,真实可信,无懈可击!”
“文长殉国,吾之过也。然为克复中原,重光汉室,此等代价,不得不付……岱见此书时,文长头颅恐已悬于城阙,亮之罪孽,百死莫赎……然大局已定,司马懿大军必入死地!岱见此书,当速整军备,依图中部署,与伯约(姜维字)合力,断魏军归路,尽歼其精锐于秦岭!则汉室可兴,亮虽死……犹生……”
帛书最后的字迹,已显凌乱潦草,墨迹深浅不一,仿佛书写者已油尽灯枯,全靠一股意志强撑。
“噗通!”
一声闷响。马岱双膝一软,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重重地瘫跪在冰冷积满灰尘的丹房地面上。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一片枯叶。
手中的帛书和那半幅染血的布阵图,无力地滑落。
帛书飘落的方向,正是角落里那只冰冷的、残留着些许药灰的紫铜火盆。
嗤——
帛书的一角,触到了盆底尚未完全冷却的余烬。
一点微弱的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那承载着惊天阴谋与无尽血债的丝帛!
明亮的火焰迅速蔓延,瞬间吞噬了丞相那力透纸背的绝笔,吞噬了那精心策划、以最忠诚猛将为棋子的死局,也吞噬了马岱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和支撑。
火光在马岱空洞失焦的瞳孔里跳跃、燃烧。他死死地盯着那团迅速化为灰烬的火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团火,仿佛也烧尽了他过往所有的信念、忠诚、骄傲,以及……活着的意义。
“呵……呵呵……” 一丝极其微弱、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在死寂阴冷的丹房里回荡,比哭更令人毛骨悚然。
王平和亲兵们僵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骇然地看着他们的将军,看着那在火盆中迅速化为飞灰的帛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灵魂都在瞬间冻结。
翌日清晨,汉中大营如同炸开了锅。
征西将军马岱,失踪了!
中军大帐内一切如常,甚至案头还摊着昨夜未批完的军报,墨迹已干。甲胄、印信、佩剑,整整齐齐挂在架上。唯有榻上被褥凌乱,显示主人曾在此歇息,却再未归来。值守的亲兵信誓旦旦,昨夜将军帐内灯火彻夜未熄,并无任何异常响动,更未见将军外出。
一个大活人,蜀汉军中仅次于姜维的重将,竟在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内,如同鬼魅般凭空消失!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营中蔓延。监军、长史惊慌失措,一面严令封锁消息,一面派出数队精骑,以巡查为名,疯狂搜索汉中城内外每一个角落。掘地三尺,一无所获。
就在整个汉中因马岱失踪而陷入一片混乱之际,一个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砸了下来!
守城门的校尉连滚爬爬地冲进帅府,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报……报!城……城楼……魏……魏延将军的首级……不……不见了!”
昨夜当值的几名士卒被带来,个个抖如筛糠,语无伦次。他们赌咒发誓,子时交班时,那头颅还好好悬在旗杆顶端。寅时换岗,天色将明未明,他们抬头一看——旗杆顶端,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截用来悬挂的、沾着黑褐色血污的粗麻绳,在清晨的寒风中,孤零零地飘荡。
绳索断口整齐,绝非自然脱落或鸟兽所为。是利刃!有人,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登上了数丈高的城楼,在守军眼皮底下,割走了那颗早已风干的首级!
马岱失踪。魏延首级被盗。
这两件事如同两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狠狠劈在汉中城头,也劈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猜疑和宿命寒意的阴云,沉沉地笼罩了整个城池。深秋的风穿过城门洞,呜咽作响,仿佛无数枉死的冤魂在齐声哀嚎。
秦岭深处,无名荒谷。
乱石嶙峋,枯藤缠绕。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径蜿蜒至谷底。谷底背阴处,泥土湿润。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穿着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裳,正用一把残破的环首刀,奋力挖掘着。
泥土被一捧捧挖开。他动作机械而沉重,每一次挥动刀柄,都像是在与无形的枷锁搏斗。汗水混着尘土,从他布满风霜和深刻疲惫的脸颊上淌下。他挖得很深,直到挖出一个足以容纳一物的坑穴。
他停下动作,喘息着。然后,极其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沉甸甸的物件。油布被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那个风干、扭曲、双目紧闭的头颅——魏延。
沉默的身影凝视着这颗曾经威震敌胆、如今却无声无息的头颅,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悔恨,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他伸出粗糙、布满硬茧的手,极其缓慢、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轻轻拂过魏延冰冷干硬的额头,仿佛想拂去那上面无形的血污和冤屈。动作轻柔得近乎悲怆。
最终,他小心翼翼地将魏延的头颅,端正地放入那冰冷的土坑之中。然后,一捧捧湿润的泥土被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那曾经桀骜的面容。
没有墓碑,没有香烛。只有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新坟,孤零零地卧在秦岭深处最荒僻的角落。
高大的身影在坟前静立了许久,久得像一尊风化千年的石像。山风穿过谷底,卷起他破旧的衣角,呜咽盘旋,如同低徊不去的挽歌。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已褪尽,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后的空洞与死寂。他不再看那新坟一眼,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没入荒谷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身影很快被嶙峋的山石和疯长的枯草吞噬,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来源:小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