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位于河南省宝丰县城南约7公里处的马街村,看起来和中国大多数村庄一样普通,但偏偏成为了民间书会“圣地”。“一日能听千台戏”说的就是马街书会曾经的热闹。民间艺人们以天作幕,以地为台,搭起摊位,摆下阵势,脸对脸,台对台,打板拉弦,说唱开来。
人头攒动的麦田,此起彼伏的说书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曲艺腔调的悠长。每年正月十三,民间艺人负鼓携琴,至此赴约,说书亮艺。
这个位于河南省宝丰县城南约7公里处的马街村,看起来和中国大多数村庄一样普通,但偏偏成为了民间书会“圣地”。“一日能听千台戏”说的就是马街书会曾经的热闹。民间艺人们以天作幕,以地为台,搭起摊位,摆下阵势,脸对脸,台对台,打板拉弦,说唱开来。
2025年2月10日,马街书会拉开帷幕。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刘自艰 摄
有人称这里是中国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也有人说这里是中国最土的曲艺江湖。既然是江湖,那就充满着变数与纷争。在娱乐方式越来越多元化的今天,很多传统曲艺形式正在失去观众、失去市场,以此为载体的马街书会面临着存续考验,而对于如何传承,也是众说纷纭、各执一端。
但无论如何,现在它依然每年吸引着数以万计的人汇聚于此。说书艺人们几十年信守约定,马街村民热情好客,摄影师们执着记录……围绕着“马街人”用脊梁扛起的这个江湖,讲述的不是打打杀杀的恩怨情仇,而恰恰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温暖故事。
必须要去做一个调查,寻访艺人
初见张满堂,他朴实的外表下透着一股热情劲儿。“从春节前忙到正月十三,晒被子、打扫房子,这些都是大工程。家里接待说书艺人的量大,得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他们住得舒坦。前前后后没个十来天,根本忙不完。”张满堂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能看到他在年前忙碌的身影。
72岁的张满堂是地地道道的马街村民,在他的记忆里,为说书艺人无偿提供住处是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谁家住过艺人,谁家艺人住得多,谁家最光荣”。
马街村民接待艺人的村风世代相传。据说清末时为了广招远方艺人,村儒司士选向马街村民提出“马街就是艺人之家”的倡议,号召各家各户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招待艺人。不仅要为他们提供一个住处,还要免费供应艺人的早晚两餐。
久而久之,接待艺人就成为马街人道德品质的象征。“在过去,每家每户都会接待一到两个来赶会的艺人,虽然人数不多,但这一传统却在岁月的流转中延续了下来。”
然而,时代变迁,总会捧起新的,扔下旧的。2000年左右,马街书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书会上的艺人数量减少,原本热闹非凡的场景变得冷冷清清。
有学者在2004年和2005年到马街书会进行了田野调查,他的统计也证实了马街书会的变化:“2004年到会说书的书棚有92棚,大概有216名艺人参与说书。书会持续的时间不长,大部分听众和艺人在十一点之前就开始散去,大约下午两点会场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张满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说:“书会上的艺人越来越少,我心里就犯嘀咕,这书会以前多热闹啊,咋就没人来了呢?不行,我必须要去做一个调查。”
2004年书会结束后,张满堂做出了一个决定——骑着摩托车去寻访艺人。他想弄明白,曾经热闹的书会为何变得如此冷清,艺人们不来赶会的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原因。这一年,他跑了很多地方,走了约一万五千公里,见到了一百七八十个艺人。每到一处,他都会和艺人深入交谈,询问他们不来赶会的原因、艺术传承的情况以及收入来源等问题。
通过走访,张满堂发现了诸多问题。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艺人在书会期间的住宿和吃饭问题。过去,马街周围的村子还能为艺人提供住宿和饮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民们的生活条件虽然逐渐改善,房子越盖越好,但思想观念却发生了转变。“看到陌生的艺人,有些年轻人会担心安全问题,不愿意让他们住在家里。而且,村里的传统接待习俗也逐渐消失,艺人到了村上,再也没有人主动接待他们。”
艺人在张满堂家表演。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刘自艰 摄
除了住宿和吃饭问题,艺人还反映“书”不好卖出去,生意难做。时代在发展,各种文化元素不断涌现,相互冲撞,传统的曲艺文化受到了冲击。加上那几年书会的环境也不尽如人意,会上新增的大喇叭、大音响严重影响了艺人的演出。卖东西的摊位越来越多,把艺人挤得没了表演的地方。这些因素都导致了书会的吸引力下降。
“我就想,传承多年的传统可不能丢啊,得想办法解决。要想让书会重新热闹起来,就必须解决艺人的实际困难。”张满堂向艺人们许下承诺:“只要我老张在,就有你们住的;只要我老张有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他的话在艺人中传开后,许多艺人开始重新考虑来马街赶会。寻访艺人的第二年,张满堂家里迎来了意想不到的热闹。“2005年书会期间,家里一下子来了六七十个说书艺人。”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既兴奋又有些无奈,“可我家就四间房,哪住得下这么多人啊!”为了安置这些艺人,他不得不四处寻找住处,甚至把亲戚朋友家的床都用上了,一直忙到深夜才把人安排妥当。
人越来越多,张满堂意识到必须解决住宿问题——在自家的地上盖房子。“用土砖砌墙,屋里抹了水泥,屋顶却只是石棉瓦。”他详细地描述着,“第一次盖了12间,后来又陆续盖了厨房。这些房子虽然简陋,也算是为艺人们提供了一个落脚点。”
寻访艺人后的第四年是张满堂接待压力最大的一年。书会的规模似乎一下子恢复了生机,来赶会的艺人数量剧增。“具体多少人我也不清楚,200人肯定不止。”张满堂回忆道,“那年光蒸馍就吃了320斤,挂面吃了70多斤。”
艺人之家多由村民自发设立。此后,为了更好地传承免费接待的习俗,当地政府决定给予接待艺人的村民一定补贴。现在,像张满堂这样的艺人之家有几十处。
因此,近几年每到书会期间,艺人们就像候鸟一样,纷纷来到这里。今年,张满堂家接待艺人大约150人。
说书艺人正在老去
艺人岳建军是张满堂艺人之家的常客。
去年,岳建军在马街书会收到了参会30年的纪念绶带。59岁的他有着44年艺龄,高中毕业后,岳建军拜师学习河南坠子。
岳建军清晰记得,出师后第一次到马街书会是由师兄带着的。师兄告诉他,马街书会活多,对于他们这些艺人来说,是难得的露脸和赚钱机会。在书会表演后,他们会有机会接到邀请,去其他地方演出。尽管演出机会并不稳定,有时能“写出去”,有时则不行,但每一次的演出都是他们展示技艺、获取收入的契机。
过去,说书艺人到马街书会上说书,说得好,就会有人请他到家里去说书,这个请说书人的过程就是“写书”,又叫“写出去”。所以,实际上,马街书会也是一个演艺事务的交易市场。
在岳建军的印象里,河南坠子演出市场曾十分繁荣。“一个村就能演上一两个月,有时候书还没唱完,村民们都不让走,抢着请我们留下。从年头忙到年尾,过完年正月初二就又匆匆离家,一直演出到割麦时节,收完麦子后又接着出去演出,直到收秋。”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怀念。
那时的他,虽然辛苦,但生活充实,也能通过演出养活一家人。也是在张满堂寻访艺人的那几年,岳建军明显感觉到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到一个村子演出,只能唱三天,然后就得走人。”
在他看来,民间艺人非常不容易,他们没有稳定收入,如今传统曲艺演出市场的不景气,只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民间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很大程度上要依靠民间艺人,但现实让传承充满坎坷。”岳建军说。
岳建军现在是郑州市河南坠子非遗传承人,但说起传承,他满是无奈。“我收过不少徒弟,可现在他们都改行了,开网约车,干什么的都有。”他摇了摇头,“学这行太难了,况且学会之后也没什么演出机会,根本养不活自己。”在他们看来,学习河南坠子难以养家糊口,生活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
看着徒弟们离去,岳建军心中很失落。“培养一个优秀的河南坠子演员并非易事,尤其是长篇大书演员,需要花费大量的心力去学习和练习。相比之下,现在的年轻人就业选择更多,进入工厂一个月就能挣几千元,学习曲艺却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回报。”
“尽管老艺人们希望将自己的技艺传承下去,但愿意学习的年轻人却寥寥无几。”岳建军充满了担忧。来参加书会的艺人一年比一年少,而且很少看到50岁以下的年轻艺人。“十年之后会是什么场景呢?”岳建军也无法预测。
“为什么还坚持来马街书会?”记者好奇地问。
在岳建军心中,马街书会不仅仅是一个演出的场所,更是一个交流技艺、充满温情的大家庭。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一年就只有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
“后继有人”。贾相杰 摄
今年他看到一个老艺人拉弦拉得好,表情到位,唱腔也十分出色。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艺人越来越少,传承的危机更加严重。
在2022年马街书会书状元评选活动中,岳建军获得书会榜眼。
除了马街书会,岳建军也会接到一些其他的演出邀请,但大多都是政府组织的活动。这些演出往往时间较短,有时只有几分钟。岳建军觉得这样的演出并不能真正展示河南坠子的魅力,也难以让年轻人深入了解这门艺术。
而在农村,河南坠子的演出市场也逐渐萎缩。“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来的多是老人和孩子。老人们对河南坠子还有些感情,但孩子们对这种传统艺术并不感兴趣。”岳建军表示,现在农村的娱乐方式越来越多样化,手机、短视频等占据了人们的闲暇时间,河南坠子的受众群体越来越小。
对于民间曲艺的未来,岳建军既充满期待又深感迷茫。现在,国家很重视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一直在强调对非遗传承人的保护。专家们也表示河南坠子有发展的潜力。从2016年开始,宝丰县设立马街书会民间艺人补助专项资金,对前来参加马街书会的民间曲艺艺人进行补助,其目的是吸引更多民间艺人参会。但在实际生活中,岳建军觉得,仅仅靠民间艺人的坚守是远远不够的,如何开拓市场,吸引新时代的观众,始终是急需解决的根本问题。
延续艺术生命的另一种方式
摄影的世界里,每一个场景都是故事的载体,对于摄影师来说,马街书会是一个充满故事与变化的独特存在。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马街书会就被国内老一辈摄影人年复一年地记录和传播着。
今年,在张满堂的家里,展出了由平顶山摄影家陈继业发起的摄影作品联展《众说》。策展人羽盐说:“口口相传,是‘书’的传播形式;众说群听,是书会艺人的亮相形式。既然是三个人联展,那就以‘众说’命名这个展览。恰好,这也是马街书会的独特之处——众说马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书会’。”
摄影师与马街书会的缘分,大多始于对那些民间艺人、热闹场景的好奇与喜爱。陈继业也不例外。多年前,他在马街书会上看到众多来自农村的艺人,那些质朴的面孔、独特的表演,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从那以后,他开始用镜头记录马街书会,这一拍,就是几十年。
马街书会历史悠久,但这里的艺人信息却十分匮乏。陈继业说,早些年,人们用铜钱来记录艺人的数量,却无人知晓这些艺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师从何人以及艺术流派等信息。这种历史资料的缺失,让他深感遗憾。
“仅有照片远远不够,还需要详细的文字信息来补充。”于是,从2009年开始,陈继业着手设计马街书会民间艺人影像档案。档案涵盖了艺人的家庭住址、主要创作、艺术经历、师从何人、所属流派,甚至艺名等丰富信息,并且采用了中英文两种版本,还设计了艺人肖像授权书,力求打造一套完整的影像档案。
建立档案的过程并不轻松。陈继业在农家地里搭建拍摄背景,开着车前往,却还要被某些人收取场地费。每年书会期间,他都要在现场忙碌,邀请艺人填写档案表格,为他们拍摄证件照、表演照。一开始,参与的艺人较多,但随着书会开始,艺人们都忙着去书场“亮书”“写书”,愿意配合的艺人不多,导致陈继业每年只能记录几十位。
即便如此,陈继业从未放弃,截至今年,他陆陆续续记录了600多位艺人的档案资料。
陈继业对拍摄艺人的选择也有自己的标准。他主要关注民间艺人,像刘兰芳这样的知名艺人,他便没有纳入自己的记录范围。“优先选择年龄较大的艺人,因为这些老艺人参加书会的机会越来越少,很多人今年能来,明年可能就来不了了。”在他看来,这些民间艺人才是马街书会的灵魂,他们的故事和技艺更需要被记录和传承。
除了在书会现场寻找艺人,对于那些来不了书会的老艺人,陈继业还会亲自前往他们家中进行采录。只为了将这些老艺人的信息留存下来,让他们能够被历史铭记。他把这看作是延续民间老艺人艺术生命的另一种方式。
相较于陈继业长期跟踪马街书会,从山东潍坊赶来的摄影爱好者伍迪算得上是马街书会的新人摄影师。
2017年,伍迪第一次来到马街书会。“当时只觉得场面特别大,那么多民间艺人聚在一起,这种场景在别处很难见到。”他回忆道,“但那时拍照,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新鲜感,拍完就走,没有深入去了解背后的故事。”
最近这两年,伍迪再次来到马街书会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按下快门,而是更注重体会和感受。他开始关注马街书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属性,以及这里所蕴含的人文关怀,了解这些艺人的生存状态和背后的故事。试图去理解说书艺人为什么不受风雪阻挡,依然坚守在这里。“这大概是艺人们对戏曲的热爱,是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说的‘戏比天大’。”
“我想拍艺人的肖像,展现他们最真实的一面。”伍迪说道,“笑容或许会掩盖一些深层次的情感,所以我更倾向于捕捉他们不笑时的表情,这样能让观众看到他们背后的故事。”他计划在会场人少的时候,找一个能代表马街的地方,请艺人们站在那里拍照。
这组照片叫“后继有人”
作为自古以来民间自发形成的、说唱艺人进行曲艺贸易和交流展示的传统集市,马街书会不仅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的书会,也是露天的“曲艺博物馆”,仅在马街书会上出现过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曲艺类项目就有几十种。2006年,马街书会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县文联主席阿卫国告诉记者,从2013年起,宝丰县先后建成了中华曲艺展览馆、中国曲艺交易中心、刘兰芳艺术馆等,使马街书会被认定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为实现月月都有“马街书会”,去年8月,马街书会开始常态化演出,书会景区还配套了餐饮、文创产品、儿童游乐等设施。
为了保护和传承马街书会,宝丰县已经连续多年对马街书会期间的系列活动进行数字化记录,宝丰人王凯创办了马街书会曲艺培训学校、马街书会说唱艺术团,出版了一系列说唱文化丛书等。
马街书会就像一部生动的历史书,每一页都写满了故事。在这个充满变化的时代,马街书会能否在传承与发展中找到平衡,继续绽放它的独特魅力,成为了大家共同关注的焦点。
陈继业明显感觉到,如今的书会,年轻艺人越来越少,老年艺人也逐渐减少,中年艺人的数量也不如往年。同时,书会的商业化程度越来越高,餐饮区域占据了大量空间,大喇叭的声音掩盖了民间艺人的表演。
摄影爱好者贾相杰说,他很难再拍到摄影作品联展上的画面。在那个场景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艺人齐聚一堂,他们在简陋的舞台上,或是麦田边,尽情展示着自己的才艺。观众们则围坐在一起,沉浸在精彩的表演中,现场气氛热烈而自然。“以前那种纯粹的、原始的书会场景越来越少。虽然场地变得更热闹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发现,曾经经常拍摄的那些熟悉的艺人面孔,如今很多都已不见,或许是因为年龄大了不再参加,又或许是其他原因,这让他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虽有不如意的地方,但书会依然活着,摄影师们也年年都来,并用镜头为大众提供一个观察和思考的窗口,让大众看到了马街书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无限可能。
在贾相杰的镜头里,马街书会的艺人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去年,我拍到一个小女孩,穿着花棉袄,背着鼓在那敲。我给这组照片起名叫‘后继有人’。”
来源:河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