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这个县城不大,街边的小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像流水一样没什么印象。唯独老赵的小卖部,二十多年了,门口那块写着”老赵商店”的招牌,上面的漆都掉了一半,露出灰白的底色,活像老赵自己斑白的头发。
我们这个县城不大,街边的小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像流水一样没什么印象。唯独老赵的小卖部,二十多年了,门口那块写着”老赵商店”的招牌,上面的漆都掉了一半,露出灰白的底色,活像老赵自己斑白的头发。
我跟老赵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就是住得近,偶尔去他店里买包烟,买瓶酒,有时买两个酱菜罐头下饭。他那小店很旧很小,都不知道怎么塞下那么多东西,每次进去还得侧着身子走。冬天的时候,店里那个煤炉烧得红红的,墙角的泡沫箱里养着几条活鱼,炉子上总是煮着什么,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老赵总是坐在一把旧藤椅上,膝盖上盖着块有补丁的毛巾被,坐在收银台后面看电视。那台电视机至少有十五年了,画面泛黄,有时候会突然跳几下。他看的永远是新闻联播,说是要”了解国家大事”,我猜他其实就是喜欢那熟悉的声音罢了。
“老田啊,今天买什么?”老赵每次都这么问,声音慢悠悠的,像是不在乎我回答什么。
“来包烟。”
他递烟的手有些抖,上面的老年斑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张褪色的地图。我注意到收银台下面放着一瓶药,标签已经磨得看不清了,只有红色的”心”字依稀可辨。
“天冷了,少抽点。”他递过烟时总爱这么说,也不知是关心我还是怕少了顾客。
我们县城的人都知道老赵有个儿子,叫赵明,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据说在什么外企上班,工资很高。开始几年,赵明偶尔还会回来,后来就不常见了。老赵也从来不主动提起儿子,但店里靠里的墙上,挂着一张赵明大学毕业时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笑得特别灿烂。照片边缘已经有点发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玻璃框的一角裂了,像是摔过。
有一次,我看见老赵拿着块不太干净的抹布,小心翼翼地擦那张照片。
“老赵,你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过年了吧?”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擦,头也没回,“忙,忙着呢。”
就这三个字,说得轻飘飘的,像是不值一提。但我分明看见他的背影佝偻了几分。
后来从邻居王婶那儿听说,老赵儿子已经三年没回来了。说是因为老赵不同意儿子买房子,儿子一气之下就断了联系。具体怎么回事,大家也说不清,反正县城的传言就这样,七拼八凑,真假难辨。
我记得那是一个特别闷热的夏天,电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那天我去老赵店里买啤酒,发现他竟然在看手机,还戴着老花镜。他发现我进来,慌忙把手机塞进兜里,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你还会用这玩意儿?”我指着他兜里的手机。
“不太会,就看看。”他摆摆手,像是在掩饰什么。
我眼尖,瞄到他手机屏幕上好像是什么社交软件,上面有张小孩子的照片。
“你孙子?”我脱口而出。
老赵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脸上突然有了光彩,“嗯,三岁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包着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胖乎乎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长得像谁啊?”我问。
“像他爸小时候。”老赵语气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
那天我买了两瓶啤酒,临走时,发现老赵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小汽车模型,不知道是不是准备给孙子的。但老赵儿子都不来,他又怎么能把东西给孙子呢?
冬天来得特别早那年,十月底就开始下雪。老赵店里的煤炉比往年烧得更旺。那天傍晚,我去买酱油,看见老赵正试图把一袋米搬到店里去。那袋米至少有二十五公斤,他弓着腰,一点一点地拖,脸憋得通红。
我赶紧上前帮忙,“你这么大岁数了,搬这么重的东西干嘛不叫人帮忙?”
“没事,习惯了。”他直起腰,喘着粗气,脸上带着倔强的神情。
把米搬进去后,我注意到店里的货架上东西比以前多了不少,而且品种也更全了。
“生意好啊?”我随口问道。
老赵摇摇头,“哪有什么生意,就是…”他顿了顿,“就是想把店子收拾好点。”
我没再多问,但心里明白,他大概是想让儿子回来时看到店里变好了。可谁知道他儿子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那个冬天特别冷。一天早上,我接到王婶的电话,说老赵在店里摔倒了,现在在县医院。我赶紧去看他。
病房里,老赵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手上插着输液管。医生说是心脏病发作,加上年纪大了,恢复得慢。我问他有没有通知儿子,他摇摇头,说不用麻烦。
“他工作忙。”老赵说这话时,眼睛看向窗外,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病房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旧手机,屏幕上有几道裂痕。每隔一会儿,老赵就会看一眼手机,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我知道他在等一个不会来的电话。
老赵住院期间,他的小店当然关门了。出院后,他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走路时会微微喘气,说话时常常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但他坚持第二天就重新开店。
“你这身体,就别开了,好好休息吧。”我劝他。
“开着呢,熟人都知道来这儿买东西。”他摆摆手,“再说,总得有点事做。”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他店里坐坐,帮他搬点重的东西。有一次,我看见他在整理一个蓝色的纸箱,里面装着各种小玩意儿——一个小木马,一套积木,几本幼儿图画书,还有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这是…”
“给孙子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攒了有一段时间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帮他把这些东西重新放好。
又过了一年多,我去老赵店里买东西时,发现店门紧锁。邻居说老赵病了,这次比较严重,又住院了。我去医院看他,发现他消瘦了许多,两颊深深地凹了进去,眼睛却出奇地明亮。
“老田,帮我个忙。”他突然说。
“你说。”
“你帮我把店里的东西整理一下,那个蓝箱子…”他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你帮我把那个蓝箱子拿出来,藏好。”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去他的店里,找到了那个蓝箱子。箱子里除了玩具,还多了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给小勇”,应该是他孙子的名字。我没有打开看,按照老赵的嘱咐,把箱子藏在了我家。
老赵这次住院时间很长,差不多两个月。出院后,他的小店开开停停,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开门。但每次路过时,我都能看见里面亮着灯,老赵坐在那张藤椅上,膝盖上盖着毛巾被,看着那台老旧的电视机。
县城里的人都习惯了老赵的存在,就像习惯了路边那棵老槐树一样。没人想过他会有一天不在那儿。
直到那个特别热的夏天。
那天我下班回家,路过老赵的店,发现门大开着,但里面黑洞洞的,没开灯。我喊了几声”老赵”,没人应。正准备走,突然听见里面有动静。我走进去,借着外面的光线,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在收拾东西。
“你是…”
“我是赵明,老赵的儿子。”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愣住了。这就是十年没回来的那个儿子?
“老赵呢?”我问。
赵明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有些发颤,“我爸…前天晚上走了。医院刚通知我,我今天赶回来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老赵就这么走了,悄无声息,像他生前一样不声不响。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赵明继续收拾东西,“我准备把这些处理掉,店也不开了。”
看着他麻利地整理东西,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蓝箱子。
“等等,”我说,“你父亲托我保管一样东西。”
我回家拿来了那个蓝箱子。赵明打开看了看,脸色变了。他拿出那个信封,拆开读了起来。读着读着,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信的内容我不知道,但那天晚上,赵明在老赵的店里坐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上,我路过时,发现门还开着,赵明坐在他父亲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怀里抱着那个蓝箱子,两眼通红。
老赵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大多是街坊邻居。赵明站在灵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双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葬礼后,我以为赵明会立刻回省城,但他没有。他留下来,继续开他父亲的店。初开始,我们都很惊讶,一个在外企工作的高材生,回来开这么个小店,怎么想都不合适。
但赵明似乎很认真。他把店里重新粉刷了一遍,换了新招牌,但名字还是叫”老赵商店”。他没有大幅度改变店里的布局,收银台还是那个位置,那把藤椅也还在那儿。唯一不同的是,墙上多了几张照片——老赵的照片,他家人的照片,还有一个小男孩的照片,应该就是他儿子小勇。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赵明每天都在店里。有时候我去买东西,看见他一个人坐着发呆,眼神落在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上,就像他父亲生前常做的那样。
“你不回省城上班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
“辞了。”他简短地回答,然后补充道,“我老婆和儿子过段时间也会过来。”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风很大的下午,我去赵明店里买东西,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站在收银台前。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正在吃一个冰棍,糖水顺着他的小手往下滴。
“你好,”女人看见我进来,礼貌地打招呼,“赵明去进货了,你需要什么吗?”
我要的东西很快就找到了。临走时,我注意到小男孩手里拿着一辆小红车,就是那个蓝箱子里的那辆。
几天后的早晨,我正要出门,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赵明的妻子,手里提着一个保温壶。
“田叔,”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这是我熬的粥,赵明说你一个人住,可能照顾不好自己。”
我有些意外,接过保温壶,“谢谢,不用这么客气。”
她欲言又止,最后深吸一口气,“田叔,我想跟你道个歉。”
“道歉?为什么?”
“老赵…老爷子生病那段时间,赵明其实知道,但他…我们…”她说不下去了,眼圈红了,“我们当时有矛盾,赵明说不想回来,我也拦着他。是我不好,我不应该…”
我摆摆手,“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不,”她摇头,语气坚定,“我欠老爷子一个道歉。虽然他听不到了,但我还是想跟您说清楚。”
那天,她站在我家门口,讲了很久很久。原来十年前,赵明想在省城买房子,需要父亲的积蓄帮忙付首付。但老赵不同意,说那钱是准备给赵明养老的。两人争执后,赵明一气之下断了联系。
后来小勇出生,赵明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给父亲发孙子的照片,但从不回老家。直到老赵最后一次住院,医院通知了赵明,但他因为工作忙没回来。他妻子知道后,和他大吵了一架,差点离婚。
“那封信里,老爷子写了什么?”她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我没看过。”
她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赵明不肯告诉我具体内容,只说他爸爸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小勇,说是怕我们以后生活困难。”
听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赵明会回来开店。那不仅仅是为了继承父亲的事业,更是一种赎罪和怀念。
“田叔,”她擦了擦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您说老爷子会原谅我们吗?”
我看着她,想起老赵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想起他擦拭儿子照片的样子,想起他整理那个蓝箱子时的神情。
“他早就原谅你们了。”我说,“不然他不会把积蓄留给小勇。”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谢谢您。”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老赵的店焕然一新,生意比从前好多了。赵明和妻子在县城买了房子,小勇也在这里上了幼儿园。每到周末,店里会特别热闹,因为赵明会在店后面的小院子里摆几张桌子,请邻居们吃饭喝酒。
有一次饭局上,酒过三巡,赵明喝得有些多,突然对我说,“田叔,我爸临走前,是不是提起过我?”
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他经常提起你和小勇。”虽然这不完全是实话,但我觉得这是老赵想听到的回答。
赵明松了口气,眼中闪烁着泪光,“我以为他恨我。”
“他爱你。”我说,“一直都是。”
那天晚上,赵明喝醉了,他妻子扶他回去。临走时,我听见她小声说,“对不起,爸,我们来晚了。”
如今,老赵走了快两年了。他的店还在那里,招牌上的”老赵商店”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赵明和他妻子每年都会在老赵的忌日去坟前祭奠,带着小勇,还有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我路过那家店,总觉得能看见老赵坐在藤椅上,膝盖上盖着毛巾被,目光慈祥地看着他的儿子、儿媳和孙子。那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爱和宽容。
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心吧。不管孩子做了什么,他们永远都会留一盏灯,等着孩子回家。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