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偏头看了一眼坐在热得褪色的塑料椅上的二叔,他端着一只缺了口的搪瓷杯,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水,茶叶在漂浮着上下沉浮。我们之间总是这样,有话说不出口,一杯茶能喝上半小时。
我偏头看了一眼坐在热得褪色的塑料椅上的二叔,他端着一只缺了口的搪瓷杯,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水,茶叶在漂浮着上下沉浮。我们之间总是这样,有话说不出口,一杯茶能喝上半小时。
“今天的莴笋比昨天贵了五毛。”我妈从菜场回来,提着的塑料袋在身侧晃荡,扯出几道褶皱。
二叔终于抬起了头。“卖了。”
我妈正把莴笋从袋子里掏出来,闻言手顿了一下,她没问什么卖了,我猜她已经知道了。
“多少钱?”
“一百二,整数。”二叔说,“镇上那个开门面的李老板收的,他算是高价了。”
我妈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行吧,有钱就好。”
我端着碗起身去盛饭,顺便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吃剩的青椒炒肉片。隔夜菜冷硬得扎嘴,但现在也不是讲究的时候了。
二叔家的祖传老宅是村子里唯一一栋青砖盖的房子,据说我太爷爷曾经靠养蚕在县里挣了笔钱,才置办下这么一套像样的房产。别看门前的石狮子有棱有角,墙垣经年斑驳,但院里宽敞,还能再起两排厢房。
如今,它连同前后院子,一百二十万卖了,合每平不到两千,确实算良心价了。
“二婶一天不能少吃药,手术费还有一半没凑齐,欠着几十万的外债。”二叔没有再往下说,但我们都懂。
“手术定了吗?”我妈问。
“下周一,县医院。”二叔低下头,搪瓷杯挡住了他的表情,“刘大夫说,能争取多少时间,就是多少时间。”
我妈皱起眉头,狠狠眨了眨眼,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今儿个天气热,我去看看晒的辣椒干。”她转身走出去,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窗外,夏蝉不知疲倦地叫着,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摩托车,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二婶姓张,比二叔小五岁,个子不高,说话轻声细语,像是怕碰碎了什么东西。她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琴,在广州工作,几年回来一次;小的是儿子小东,去年考上县城重点高中,是村里有名的”神童”,村支书见了都要停下三轮车寒暄几句。
我对二婶的记忆很模糊。小时候,她总是带着一顶草帽在地里忙活,脸上的汗水混着泥土,形成细小的泥痕。每当我和表哥去田里玩,她都会从衣兜里摸出几颗硬糖,攥在手心里,等它们捂热了才递给我们。
“甜的,”她总这么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
去年冬天,二婶突然开始胃痛,起初大家以为是胃病,二叔给她买了一盒胃药,吃了几天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等到县医院确诊是胃癌晚期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
“年前那阵子,她每天晚上都直不起腰,疼得满头大汗,硬是一声不吭。”二叔曾经对我妈说,“就怕影响小东复习功课。”
自打确诊后,二叔家就开始四处借钱。先是亲戚朋友,然后是村里的能人,最后找到了高利贷。光是医院的住院费和各种检查,就花了十几万。二婶出院没多久又复发,情况比之前更糟,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才有希望。
“小东还在读书,一个月要两千多,我哪敢耽误?”二叔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就是当下的处境,一个小山村里普通的家庭,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抵不过几张薄薄的病历单和诊断书。
老宅子腾空的那天,我撞见小东站在院子里。
这孩子长得很像二叔,眉眼间有种倔强劲儿,但更瘦,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他站在那棵老柿子树下,抬头望着曾经爬过无数次的树枝,脸上没什么表情。
“东子,”我叫他,“你妈今天怎么样?”
他转过头来,眼睛有些发红,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昨天做了化疗,吐了一晚上。”他说,“医生说现在只能先控制病情,然后手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掏出兜里的烟,才想起他还未成年。
“你爸呢?”
“去办过户手续了。”小东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石子,“你知道吗,我原本打算考上大学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个冰箱给我妈,她总说夏天吃凉的对胃不好。”
我感到一阵刺痛。
这时候,一只花猫从墙角钻出来,懒洋洋地晃到我们面前,蹭了蹭小东的裤腿。这是二婶养的猫,据说已经七八岁了,跟人一样,在这个院子里长大。
“它怎么办?”我问。
“带走,租的房子小,但总能挤一挤。”小东蹲下来,摸了摸猫的头,“我妈说,不能扔下它。”
我突然想起二婶病情刚确诊那阵子,这只猫天天蹲在二婶的枕边,一动不动地守着。有时候二婶疼得厉害,它就用爪子轻轻拍拍她的脸,叫几声,像是在安慰。
“记得小时候,你奶奶还在的时候,”小东忽然说,“你奶奶总说这宅子是祖上积德行善得来的,不能轻易卖。现在倒好,全卖了,还不够我妈看病的。”
我不知如何接话。在我们这种地方,老宅子不仅仅是一堆砖瓦,它承载着一个家族的记忆和荣耀。卖掉老宅,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是断了根。
“哦,忘了告诉你,”小东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我申请了休学,打算去县城打工。我爸不知道,你别告诉他。”
“那高考怎么办?”我有些惊讶。
“先救我妈要紧。”他说得很坚决,眼睛直视着我,“我妈好了,我再读书。”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二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站在田埂上,冲我笑。我隐约听见她在说话,但声音被风吹散了,我怎么也听不清。
醒来时,窗外已经亮了。我翻身起床,准备去探望二婶。
小诊所就在村口,原本是个废弃的小学教室,后来改造成了临时病房。二婶躺在靠窗的床位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瓶开了盖的藿香正气水,味道刺鼻。
她看上去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圈,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却出奇地明亮。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被子上,像一块温暖的黄色补丁。
“来了啊,”二婶见到我,想撑起身子,我连忙上前扶她,“你二叔出去了,说是去镇上取钱。”
我点点头,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
“宅子的事,听说了。”二婶说,声音很轻,“可惜了,那么好的房子。”
“房子没了可以再有,”我说,“人才是最重要的。”
二婶笑了笑,没有接话。她的手搭在被子上,骨节分明,青筋突起,像是风干的树枝。
“小东来过吗?”我问。
“昨天来了,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说是有作业要做。”二婶叹了口气,“这孩子,心事太重。我看得出来,他特别想念那个老院子。”
我不知道小东有没有把休学的事告诉二婶,但我没有多嘴。
“我和你二叔这辈子,也没做什么大事,就攒了那点家底。”二婶忽然说,“现在好了,都搭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会好起来的,”我干巴巴地安慰道,“小东那么聪明,以后肯定有出息。”
二婶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您说。”
“宅子里,靠着后院那间厢房,有个老柜子,最下面一层有个暗格,里面有个账本。你能不能帮我拿来?”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那个账本很重要。”二婶又补充了一句。
离开诊所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二婶说的账本是什么。难道是欠债明细?如果是那样,恐怕只会让她更加担心。但既然她特意交代,我也不好不去。
老宅子已经交给了买主,但钥匙还在二叔手里,开发商下周才会开始动工。我找到二叔,借了钥匙,谎称要去拿些落下的东西。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霉味迎面扑来。屋里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几件不值钱的家具和一些杂物。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我按照二婶的指示,找到了后院厢房里的那个老柜子。柜子已经很旧了,漆面斑驳,木头散发着岁月的气息。我打开最下层的抽屉,在底部摸索着,果然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掀开暗格,里面放着一本发黄的账本,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翻开第一页。
这是一本记账的本子,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从1995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字,记录着二叔二婶近三十年的生活轨迹。
“3月5日,卖鸡蛋,得15元。” “4月18日,二叔工资,530元。” “6月1日,小琴学费,280元。” “9月10日,买化肥,125元。”
翻到2003年那页,我看到一行特别醒目的记录:“借给张家大哥救命钱,5000元。”旁边写着小字:“不用还。”
再往后,2007年:“借给刘婶看病,2000元。”同样注明:“不用还。”
2012年:“借给王爷爷修屋顶,3000元。”后面依然是那句:“不用还。”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手指颤抖着一页页往后翻。
2015年:“借给李家小子上学,8000元。”后面的小字变成了:“慢慢还。”
2018年:“借给周家修路,10000元。”后面写着:“有钱了再说。”
…
整本账本里,类似的记录有几十条,金额从几百到上万不等,而大多数后面都注明”不用还”或”慢慢还”。
我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记录着一个惊人的数字:
“外借总计:287600元。” “已收回:58200元。” “未收回:229400元。”
在最下方,用略显颤抖的笔迹写着一行字:“老天待我不薄,这些钱就当做了善事,不要再追讨了。”
我呆坐在地上,手中的账本沉甸甸的,像是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原来,这些年来,二叔二婶一直在默默帮助村里有困难的人,借出去的钱多数都没有要回来。而现在,当他们自己陷入困境时,这些人在哪里?
我把账本合上,揣进怀里,锁好门离开了老宅。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停在村口,几个村民围在那里说话。我认出其中一个是王爷爷,就是账本上记录的那个借钱修屋顶的老人。
“听说张家卖了老宅子,”一个村民说,“真可惜啊,那么好的房子。”
“没办法,他老婆病成那样,花钱如流水,能怎么办?”另一个人接话。
王爷爷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抽烟,神情复杂。
我站在那里,心里翻涌着各种情绪,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打招呼,径直走了。
回到二婶的病房,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见我进门,立刻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账本递给她,她接过去,轻轻抚摸着封面,好像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你看了?”她问。
我点点头。
“那你就知道了,”二婶平静地说,“这些年,你二叔帮了不少人,但从不张扬。我一直记着账,想着哪天真有急用,可以去收一收。现在…”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现在我明白了,与其带着遗憾离开,不如放下这些。那些借钱的人,能还的自然会还,不能还的,也是有苦衷。你二叔不知道这个账本,也不知道欠款有这么多。你千万别告诉他。”
“可是二婶,这里差不多有二十多万啊!您的手术费…”
“我的命值不值二十多万,我不知道,”二婶打断我,语气出人意料地坚定,“但我知道,这二十多万帮了多少人。有人因此看了病,有人因此修了房,有孩子因此上了学。这比什么都强。”
我哽咽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拿着这个账本,藏好,”二婶说,“等过些年,如果有人主动来还钱,你就收着,给小东攒学费。如果没人来,就算了,当是我和你二叔积了德。”
我接过账本,感觉它变得更重了。
“二婶,您…”
“别多想,”她轻声说,“人这一辈子,能帮一把是一把。你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要是能因为这个账本上的事,在阎王那里多挣几分,也算值了。”
屋外,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清凉。二婶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
三天后,我正在地里干活,二叔骑着三轮车匆匆赶来,说村支书叫我们去村委会。
到了村委会,我惊讶地发现大院里挤满了人,几乎是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村支书站在台阶上,身旁是一个简陋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旧铁盒和一摞现金。
看到我们来了,村支书清了清嗓子。
“张老弟,村里人都知道你老婆病了,手术费还差不少。大伙儿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起帮帮忙。”
说着,他打开铁盒,从里面拿出一沓纸条递给二叔。
“这是欠条,都是这些年你借给大家的钱。有些人记性不好,数目可能有出入,你核对一下。”
二叔一脸茫然地接过那沓纸条,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老张,我家修屋顶那次,你借了我3000,今天我全还上。”王爷爷上前一步,把钱放在桌子上。
“张兄弟,我闺女上大学那年,你给了8000,这些年我一直记在心里,今天都带来了。”李大叔也站了出来。
一个接一个,村民们排着队,把欠款交到桌子上,有的甚至加了利息。每个人都说着自己的故事,讲述着当年二叔二婶是如何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
二叔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这…这…”
“别说了,”村支书拍拍二叔的肩膀,“谁家没个难处?当年你帮了我们,今天我们帮你,天经地义。”
最后,桌子上的钱堆成了小山,清点下来,竟然超过了25万。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怎么回事?”二叔终于找回了声音,转向我,“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但心里已经明白,肯定是二婶找人传了话。或许是通过小东,又或许是找了村支书,总之,她最终没有把那些账一笔勾销。
“你老婆病着呢,”村支书说,“别墨迹了,赶紧拿钱去医院吧。大伙儿等着你们一家团团圆圆的好消息呢。”
二叔抹了抹眼泪,对着村民们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谢谢大家,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说了,”有人喊道,“去医院吧,手术要紧!”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赞同的声音。
我扶着二叔离开村委会,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大笔钱。
“我不明白,”他喃喃自语,“我明明没有账本,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钱…”
“二叔,”我轻声说,“有些事情,不需要明白。就像您当年借钱给别人时,也没想过要他们还。现在,就安心收下吧。”
二叔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二婶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虽然不能完全治愈,但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小东没有休学,在全村人的关心下,他安心读书,第二年高考,考上了省重点大学。
而那本账本,我一直锁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信任。
老宅子最终还是拆了,原址上盖起了一排新房。但在新房的院子中央,那棵老柿子树被保留了下来,枝繁叶茂,继续见证着这个小村庄的变迁和故事。
有时候晚上,我会梦见二婶站在那棵树下,微笑着看着远方,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梦里,她总是轻声说:
“人这一辈子,能帮一把是一把。”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