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还在,树比人长寿啊。"李德明笑着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目光穿过时光望向远方,"只是再没有孩子敢上去摘核桃了,你是最后一个。"
沉默邻居的无声关怀
"李老师,那棵核桃树还在吗?"我问道。
"还在,树比人长寿啊。"李德明笑着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目光穿过时光望向远方,"只是再没有孩子敢上去摘核桃了,你是最后一个。"
风轻轻拂过他的白发,我看着这个曾经沉默的邻居,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1975年的盛夏,老天爷像发了疯似的,把太阳火球吊在天上烤着大地。
我家那时候穷得叮当响,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四面泥墙上斑驳着岁月的痕迹。
爹因为在公社水泥厂干活时伤了腰,成天躺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直叹气,每次翻身都疼得龇牙咧嘴。
娘忙着照顾他,还得拉扯我和三个弟妹,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一样,指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那年我十二岁,马上要上六年级了,长得瘦巴巴的,衣服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像是挂在身上的一块块补丁。
说起来那会儿上学,可不像现在的娃娃们这么容易,不光要付学费,连课本铅笔都得自己掏钱买。
我家那点积蓄,都攒着给爹治腰伤呢,哪还有余钱买什么课本。
记得那天中午,太阳毒辣辣地照着,我从生产队的劳动中偷闲,跑到大队部看黑板报。
大队部的墙上贴着一张通知,写着新学期的课本要十六块八毛钱。
这数字把我吓了一跳,我们家整整攒了大半年才有二十块钱,那是留着给爹看病的救命钱。
"周根生,你发什么呆哩?"同学刘铁蛋不知从哪冒出来,拍了我肩膀一下,差点把我魂给拍飞了。
"没啥,想事情呢。"我把黑板报上的数字指给他看,苦着脸说,"课本钱从哪来啊?"
铁蛋一撇嘴,那嘴角带着点得意:"我爹说了,今年不让我上学了,跟他下河摸鱼去。"
他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突然凑近我耳朵,神秘兮兮地说:"你要真没办法,生产队后山那棵大核桃树马上就结果了,摘几斤去县城卖,准够买课本。"
"队长家的那棵?"我心里一颤,那棵核桃树可是队长家的宝贝疙瘩,平日里谁敢碰一下。
"怕啥,摘了就跑呗,反正队长又不知道是谁干的。"铁蛋说完,撒腿就跑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回到家,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屋里闷热得像蒸笼一样。
娘正用缺了口的搪瓷勺子一点点喂爹喝米汤,那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漂着几粒米粒,像是在水里游泳似的。
爹的脸上汗珠子往下掉,胡子拉碴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无奈。
小妹坐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圈,只穿着一条开裆裤,肚子圆滚滚的,不知是吃饱了还是虫子闹的。
二弟和三弟不知道跑哪儿疯去了,他们整天在村里乱窜,像两只脱了缰的野马。
"阿根啊,你回来了。"娘抬头看我一眼,那双眼睛下面挂着两个黑眼圈,像是好久没合过眼似的,"中午的窝头在锅里,自己拿着吃。"
我点点头,揭开锅盖,里面躺着两个黑乎乎的窝头,已经冷透了。
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硬得差点把我牙崩掉,可我还是慢慢地嚼着,心想:这窝头说不定是娘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
夜里躺在草席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蝉鸣阵阵,月光从破窗户纸漏进来,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我们简陋的家具。
那一摞旧课本静静地躺在墙角,封面都已经翻卷发黄了,是我从村里毕业的哥哥姐姐们那里一本本求来的。
躺在黑暗中,我抓耳挠腮地想着办法。
要是不上学,就得像铁蛋一样去下河摸鱼或者上山打柴,一辈子就这样了。
要是去偷核桃,被队长抓住,不光要挨打,还会被全村人戳脊梁骨。
娘常说:"咱家穷,但做人的骨头不能弯。"
可那课本钱又从哪来呢?
我心一横,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去摘核桃!
第二天午后,村里人都躲在屋里乘凉,知了在树上使劲地叫着,热得连狗都趴在阴凉处吐着舌头。
我跟娘撒谎说去河边摸鱼,然后悄悄溜到了生产队后山。
那棵大核桃树果然挂满了青皮核桃,像一个个小灯笼一样挂在枝头,诱人极了。
我左右看看没人,麻利地爬了上去,心里紧张得像揣了只兔子。
树上的风凉丝丝的,吹走了一身的燥热。
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个核桃在手里掂量,那青皮还没完全裂开,但已经能看到里面黑色的硬壳。
我心想:这一树怕是有几十斤哩,摘个四五斤应该够买课本了,就算不够,也能添补一些。
我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个布袋,开始往里装核桃。
一个、两个、三个...我的动作越来越快,心里像打鼓一样砰砰直跳。
正当我往腰间的布袋里装第七个核桃时,远处传来了说话声。
"队长,今年的核桃长得不错啊!"
"可不是,明天就组织人来摘了,到时候给你留几斤。"
我吓得一哆嗦,手一抖,核桃掉了下去,发出"啪嗒"一声。
"谁在那?"队长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我慌了神,脚下一滑,只听"咔嚓"一声,踩着的树枝断了,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哎哟!"我疼得直抽气,右脚踝像是被人用钳子钳住了一样,火辣辣的疼。
我咬着牙想站起来,可那条腿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完了完了,这下要被抓住了。"我心里直打鼓,想往树丛里爬,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瘦高的身材,腰背笔直,一头短发已经有些花白,是村里人都认识的李德明。
村里人都叫他"沉默李",说他是知青下乡时来的,原先是个中学老师,因为在批斗会上拒绝批评自己的老师,被贴了大字报,发配到我们这穷乡僻壤。
十年来,他很少跟村里人说话,整日独来独往,住在村东头一间破屋子里,有人说他是"白面书生",不懂农活;也有人说他是"右派余孽",不敢跟人交往。
我吓坏了,心想:这下可完了,李德明虽然不跟人说话,但村里人都敬他三分,他若是告诉队长,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我急忙把散落的核桃往布袋里塞,想爬起来逃跑,却被疼痛钉在了原地。
李德明越走越近,他的眼睛像秋天的湖水一样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我缩了缩脖子,心想:骂吧,大不了挨顿骂。
可李德明只是轻轻碰了碰我的脚踝,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便摇摇头,示意我别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又从旁边折断一截树枝,动作熟练地把我的脚踝固定好。
那手法像是经过专业训练一样,一点不拖泥带水。
"李...李老师,你不批评我偷核桃吗?"我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颤抖和不解。
他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核桃,摇摇头,指了指我的书包,然后指指自己的脑袋,做了个翻书的动作。
"我...我是想买课本。"我羞愧地低下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家里没钱,爹又病着...我..."
李德明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理解的神色,然后一把将我背起。
我惊讶极了,这个看起来瘦弱的知识分子,背起我来一点也不吃力,步子稳健得很。
"李老师,你带我去哪啊?"我趴在他的背上,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他没有回答,只是稳稳地背着我,绕过队长家的院子,穿过一片矮树丛,来到山的另一边。
一间我从未见过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墙壁是用就地取材的石头和泥土砌成的,看上去很结实。
推门进去,我惊呆了——四面墙上全是书!有的摆在简易的木架上,有的直接堆在地上,还有厚厚一摞手写的笔记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张小桌子上。
墙上挂着一副字画,上书"厚德载物"四个大字,笔力苍劲有力,像是有生命一般。
屋内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一张竹床,一张书桌,两把竹椅,还有几个木箱,就是全部家当了。
李德明小心地把我放在一张竹椅上,拿出一个木盆,盛了清水,轻轻地为我清洗伤口。
他的手很粗糙,像是常年干农活磨出来的,但动作却很轻柔,生怕弄疼我似的。
然后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药酒,倒了一些在手心,在我的脚踝上细细地揉搓。
那药酒一开始火辣辣的,过一会儿就凉丝丝的,感觉舒服多了。
"李老师,谢谢你...不告诉队长。"我小声说,心里既感激又不安。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然后拿起一本厚厚的笔记递给我。
我接过来,小心翻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村里每家每户的情况:
"李大爷家缺盐了,明天带一包去。"
"张婶子的小儿子发烧,需要退烧药。"
"王老汉的茅草屋漏雨,周日去帮忙修补。"
后面还记着他帮助过的事情,但都注明"请勿声张"。
我翻了好几页,越看越惊讶,心想:这"沉默李"原来一直在默默关心着村里人,却从不张扬。
李德明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我——《格列佛游记》,那书皮已经有些破旧了,但保养得很好。
他拿出纸笔,写道:"为知识付出努力值得敬佩,但不应以错误方式。"
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绞着衣角,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又在纸上写:"我有些工分可以借你买课本,条件是将来用知识回报社会。"
一滴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慌忙用袖子抹了抹:"李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会辜负你的。"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屋内一片静谧。
李德明让我先歇一会儿,他去找些草药来敷我的伤口。
我坐在屋里,目光扫过那些书籍,有《红楼梦》《水浒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书。
不知为何,这简陋的小屋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比生产队的大院子,甚至比自己家都让我感到踏实。
李德明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鲜嫩的草药。
他把草药捣碎,敷在我已经肿起来的脚踝上,然后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地缠好。
天色已晚,他示意要送我回家。
"李老师,那些核桃..."我指了指地上的布袋,有些犹豫。
他指了指我的布袋,然后做了个扔掉的动作。
"不行!"我坚持道,"得跟爹娘说实话,挨顿打也认了,娘常说,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能做亏心事。"
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
李德明背着我往村里走,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路上遇到了放工回来的村民,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俩,窃窃私语。
"沉默李怎么背着周家的娃?"
"不会是知识青年拐骗孩子吧?"
"胡说,李德明在村里十年了,从没做过坏事。"
我把脸埋在李德明的背上,心里又羞又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了我家门口,娘正在院子里张望,手搭凉棚四处看着,见我被人背着回来,吓得丢下手里的扫帚跑过来:
"阿根!这是咋了?是不是在哪摔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担忧。
爹也拄着棍子挪到门口,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哪野了?野小子!"
李德明把我放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写道:"周根生是帮我摘核桃时不慎摔伤,责任在我。"
娘连忙摆手,脸上堆满了笑:"李老师客气了,是这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我看着李德明,心里挣扎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爹的脸一会青一会白,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你这孩子,怎么能干这种事!老子就是穷死,也不能让你去偷东西!"
他抬起拐杖要打我,被娘一把拦住:"老周,孩子都受伤了,先看看伤势要紧。"
李德明见状,又写道:"根生是为了买课本,我可以先借给他钱。"
"那不行!"爹斩钉截铁地说,眼睛瞪得溜圆,"咱穷归穷,可不能欠人情债,更不能让孩子养成坏毛病。"
他拐杖一点地,激动得脸都红了:"宁愿不上学,也不能让孩子学坏!"
我低着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愧疚又难过。
李德明想了想,又写道:"根生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帮我干些活抵债,这样两全其美。"
爹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天,脸上的怒气慢慢消了些:"这...这能行吗?"
娘在一旁打圆场:"老周,李老师能这么说,是看得起咱家,咱就让阿根跟着李老师干些活,也能学点知识,两不耽误。"
爹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那行,只要不耽误上学,阿根就跟着李老师干活去。"
他严肃地盯着我:"记住,干活要认真,不许偷懒,更不许给李老师添麻烦!"
我连忙点头:"爹,我记住了,一定好好干!"
就这样,我开始了每天下午到李德明家帮忙的日子。
刚开始时,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说我傻,跟着一个不说话的知青有什么好学的。
还有人说李德明是在利用我,让我白干活;更有人说这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要拉我这个贫农子弟下水。
我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每天放学后就直奔李德明的小屋。
他教我整理书籍,记录笔记,有时候还教我功课。
李德明虽然不开口说话,但他用笔和纸,用表情和动作,教会了我许多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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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跟着他去看望生病的张婆婆,那是个孤寡老人,没有儿女。
李德明带了自己腌制的咸菜和一包药,放在张婆婆的桌上,然后用手势询问她的病情。
张婆婆拉着他的手,感动得直掉眼泪:"好人哪,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还有一次,半夜里下起了大雨,李德明提着灯笼,冒雨去看望住在低洼地带的刘家。
那家的男人因工伤去世了,留下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家里的茅草屋年久失修,下雨就漏。
李德明带着我一起去帮忙,用塑料布和木板临时修补屋顶,忙活到深夜才回家。
刘寡妇千恩万谢,李德明却只是笑笑,摆摆手,然后在纸上写道:"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就这样,我跟着李德明走村串户,默默地帮助着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却从不求回报,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愿多听。
有一天晚上,我帮李德明整理完书籍,突然问道:"李老师,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是天生的吗?"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拿出纸笔写道:"不是天生的,是选择。"
"为什么要选择不说话呢?"我好奇地追问。
他沉思片刻,写道:"有些话,说出来会伤人;有些话,说出来会害人;有些话,说出来没人听。与其乱说话,不如用行动说话。"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年幼,但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时光飞逝,一晃十年过去了。
那个偷核桃的瘦小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学毕业的青年,而我的恩师李德明,也在政策落实后恢复了教师身份,成了村里小学的校长。
村里人不再叫他"沉默李",而是尊称他为"李校长",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早已烟消云散。
我从师范学院毕业的那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回村看望李老师。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小屋还是那样简陋,但书比以前更多了,几乎堆到了屋顶。
李德明坐在书桌前批改作业,听到动静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多了些皱纹,头发也全白了,但眼神依然如当年一样清澈。
"李老师,我毕业了,想留在村里教书。"我站在门口,有些激动地说。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袋,倒出几颗黑黢黢的核桃:"十年了,我一直留着这几颗核桃,等你回来。"
那一刻,我忍不住红了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这几颗核桃,是十年前我偷的那几颗,竟然被他一直保存着,等着我回来。
"李老师..."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拍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欣慰和慈爱,然后写道:"一颗种子,终于长成了大树。"
就这样,我留在了村里,成了李德明的同事,教起了村里的孩子们。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山村,我们的小学也焕然一新,盖起了砖瓦房,配了新桌椅,甚至还有了一间小小的图书室。
李德明依然保持着他帮助他人的习惯,只是这次,他有了我这个得力助手。
我们一起为村里的孩子们办起了课外辅导班,一起筹集资金为贫困生买学习用品,一起筹建了村里的第一个图书角。
时光荏苒,如今的我已是满头白发,而李德明也已离开了我们多年。
但那棵老核桃树依然在村后山上挺立,每年结满果实,见证着岁月的流转。
每年秋天,我都会带着学生去那棵核桃树下上一堂特别的课,讲述那个偷核桃的少年和沉默的老师的故事。
孩子们围坐在树下,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向往的光芒。
"李老师,您说咱们这辈子,到底是为了啥?"一个小男孩突然问道,那张脸和当年的我如此相似。
我看着他们纯真的面庞,想起了李德明临终前对我说的一句话,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开口:
"根生,记住,人活一世,不在于说了多少话,而在于做了多少事。"
我摸了摸那男孩的头,轻声说道:"为了让种子生根发芽。"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我,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我望着他们澄澈的眼睛,突然明白了李德明当年为什么不肯说话——有些感情和信念,不必言说;有些种子,只需默默播种,然后静待花开。
风轻轻吹过核桃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李德明在对我微笑点头。
我抬头看着那蓝得透明的天空,心中涌起一阵暖流,知道他一定看到了这一切。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