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基坑》是俄语文学大师安德烈·普拉东诺夫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格拉多夫城》《美好而狂暴的世界》《弗罗》《七月的雷雨》《回归》《第三个儿子》《基坑》《疑虑重重的马卡尔》等 8 部作品。
《基坑》是俄语文学大师安德烈·普拉东诺夫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格拉多夫城》《美好而狂暴的世界》《弗罗》《七月的雷雨》《回归》《第三个儿子》《基坑》《疑虑重重的马卡尔》等 8 部作品。
本书同名小说《基坑》是普拉东诺夫富于思想深度和艺术创新的里程碑式中篇小说。该小说与《格拉多夫城》《美好而狂暴的世界》《疑虑重重的马卡尔》均为普拉东诺夫的早期代表作,糅合了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笔法。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深入观察和思考,作家以平实的语言和幽默戏谑的笔调描绘出一幅幅寓言性的图景,探究理想与现实、物质与精神、个人与集体等哲理问题,反映出对人类命运和前途的思索。
《弗罗》《七月的雷雨》《回归》《第三个儿子》均为普拉东诺夫的后期代表作。这些小说围绕爱情、亲情等主题切入,流露出自然、朴素而克制的艺术风格,深入勘探人性细微之处,并对社会变迁进行了深刻的剖析。海明威曾盛赞小说《第三个儿子》,并自言要向作者学习。
近卫军大尉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伊万诺夫要复员离开部队了。整个战争期间他一直在这个部队,大家欢送他的时候不免依依不舍,纷纷用歌声和美酒向他表达爱和尊敬。几位亲密的朋友和同志送伊万诺夫到火车站,跟他最后道别,最后只剩下伊万诺夫一个人。火车要晚点好几个小时。过了预定的时间,火车还没有来。寒冷的秋夜已经降临,车站在战争期间遭到破坏,没有地方可以住宿,伊万诺夫只能搭便车返回部队。第二天,伊万诺夫的战友们再次为他送行,再次用歌声和拥抱向他表示忠贞不渝的友谊,不过这次送行仅仅局限于几位知己的范围,他们表达自己感情的方式也比较简单了。
伊万诺夫再次来到火车站,到了那儿,他得悉昨天的那趟火车还是没有来。他本来可以再回部队住一个晚上,但是他觉得不好意思再一次去打搅战友,让大家再一次体验离愁别绪,于是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
车站的出站道岔旁边有一间未曾炸毁的扳道房。扳道房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身穿棉衣、头上包着厚厚的头巾的女人,昨天她就守着自己的几件行李坐在那儿等火车,今天还坐在那儿。伊万诺夫昨天离开这儿回部队过夜的时候曾经想过:要不要请这孤零零的女人一起回部队,让她和护士们睡在暖和的屋子里,何必在这儿挨冻呢!不知道她能不能到扳道房去暖和暖和?正这么想着,汽车就开动了,后来就把这个女人给忘了。现在这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昨天那个位子上。这种耐心和恒心体现了女性心灵的忠贞不渝和始终如一——至少对待自己的东西和自己的家庭是这样——她可能也是要回家去吧。伊万诺夫走到她身边:也许她也觉得跟他在一起不至于像她独自一人那样寂寞。
那女人转过脸,伊万诺夫认出了她。这是个姑娘,大家都叫她“玛莎——澡堂服务员的女儿”,因为当初她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她也的确是澡堂服务员的女儿。战争期间,伊万诺夫到机场勤务营看望朋友的时候偶尔见过玛莎,这个澡堂服务员的女儿就在那儿的食堂里做临时工,给炊事员当助手。
此刻,他们周围是一片凄凉忧伤的秋天景象。那趟照理应该送玛莎和伊万诺夫回家的火车,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现在唯一能够使一个人的心灵得到抚慰和欢乐的,就是另一个人的心灵了。
伊万诺夫和玛莎谈得十分投机,他的心情也变得舒畅了。玛莎模样可爱,心地纯朴,那双粗壮有力、勤劳的手和洋溢着青春气息、健壮的身体彰显着她的善良。她也要回家,也在思考今后怎样开始和平的新生活。她已经和部队里的那些女友相处惯了,和飞行员们也熟悉了。飞行员们都喜欢她,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送给她巧克力,叫她“大玛莎”,这不仅因为她身材高大,还因为她心胸宽阔,她真的像一位大姐姐,心中装着的不是个别人,而是所有的兄弟。现在玛莎要回家了,回到那些已经生疏的亲友中间,她反而感到不习惯、别扭,甚至担心。
伊万诺夫和玛莎觉得现在离开了部队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儿。但是伊万诺夫不能长时间地沉湎于这种悲观消极的状态。他仿佛觉得在这样的时刻有人会幸灾乐祸,会从远处嘲笑他,而他自己却成了个愁眉苦脸的大傻瓜。因此他往往会去办实事,也就是说,他会给自己找一件事做或者找点消遣,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找点唾手可得的乐子——用这样的办法走出苦闷的境地。
他向玛莎靠近了一点,请求她同志式地允许他亲一下她的脸颊。
“我只是稍稍亲一下。”伊万诺夫说,“火车老是晚点,等得都不耐烦了。”
“只是因为火车晚点吗?”玛莎问,仔细打量了一下伊万诺夫的脸。
这位退伍大尉看上去三十五岁上下,脸上的皮肤由于风吹日晒成了咖啡色,那双看着玛莎的灰眼睛流露出谦恭甚至羞涩的神情,他说话虽然直率,却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他那成熟男人的低沉嘶哑的嗓音、粗犷黝黑的脸庞以及坚强有力而又孤立无援的表情博得了玛莎的好感。伊万诺夫用大拇指摁灭了烟斗,大拇指已经没有烫痛的感觉,他怀着得到许可的期待叹了口气。玛莎从伊万诺夫身边往后挪了挪。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烟草味、烤面包干味和轻微的酒味——总之,全是那些从火中产生或者本身产生火的东西的味儿。好像伊万诺夫的生命就是靠烟草、面包干、啤酒和葡萄酒维持的。
伊万诺夫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我一定很小心,我只是轻轻挨一下,玛莎……您就把我当成您的叔叔好了。”
“我已经把您当成了……把您当成了我的爸爸,而不是叔叔。”
“那好……那么您就答应了吧……”
“父亲亲吻女儿是不需要征得同意的。”玛莎说着笑了起来。
后来伊万诺夫暗自承认,玛莎的头发散发出秋天森林里落叶的气息,令他永远无法忘怀……伊万诺夫走到离铁路稍远些的地方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准备煮鸡蛋给玛莎和自己当晚饭。
夜里,火车来了,把伊万诺夫和玛莎送往他们的故乡。他们俩一起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第三天火车把玛莎带到了二十年前她出生的那个城市。玛莎在车厢里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请伊万诺夫帮她把背包背到肩上,可是伊万诺夫却拿起她的行李挎到自己肩上,跟着她下了车,虽然他还得坐一天一夜多的车才能到达目的地。
伊万诺夫如此热情使玛莎又惊奇又感动。她怕一下子就孤零零地留在这个城市里,尽管她生于斯长于斯,但如今对她来说这儿几乎成了陌生的异乡。
玛莎的父母被德国人从这里赶走后不知道死在哪里。现在家乡只剩下她的一个表姐和两个姨妈,玛莎跟她们缺乏亲近感。
伊万诺夫到铁路军运指挥部办理了中途停留手续,跟玛莎一起留在这城里。其实,他应该赶快回家,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在等着他,他也整整四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可伊万诺夫还是推迟了与家人团聚的那个欢乐而令人不安的时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想自由自在地再玩几天。
玛莎不知道伊万诺夫的家庭情况,出于少女的羞涩,她也不好意思问他。她信任伊万诺夫只是出于一颗善良的心,别的什么也没有想。
两天后,伊万诺夫重新踏上返乡的路途。玛莎送他到车站。伊万诺夫习惯地吻了吻她,满怀深情地向她保证,他将永远记住她。
玛莎笑着回答说:
“干吗要永远记住我?这没有必要,您迟早会忘掉我的……我对您没有任何要求,把我忘了吧。”
“我亲爱的玛莎!以前您在哪里?为什么我很久以前一直没有碰到您?”
“战前我在念中学,很久以前我还没出生呢……”
火车来了,他们互相道别。伊万诺夫走了,他没有看到玛莎剩下独自一人的时候放声大哭,因为无论是女友还是萍水相逢的同志,她都无法忘怀。
伊万诺夫望着窗外,散落在铁路沿线的一幢幢小房子在他眼前掠过。他想,今生今世他未必还会看到这座小城,但是在另一个城市,在外表相仿的一幢小房子里,住着他的妻子柳笆、儿子彼佳和女儿娜斯佳,他们正在等他回去。还在部队里的时候,他就给妻子发了一份电报,说他立即就要离开部队回家了,盼望早日亲吻
她和孩子们。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伊万诺夫的妻子,连续三天都去迎接从西边来的每一列火车。她请了假,耽误了完成定额,几个晚上都兴奋得无法入睡,眼睁睁地听着挂钟的钟摆缓慢而冷漠地摆动。到第四天,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打发两个孩子——彼佳和娜斯佳——去车站接父亲,晚上仍然由她去接。
伊万诺夫第六天才到。迎接他的是儿子彼佳。彼佳今年已经十一岁多了,父亲没有马上认出这个显得比实际年龄大的老成少年就是自己的儿子。父亲看到彼佳又矮又瘦,但是脑袋很大,脑门很宽,脸上的表情镇定自若,好像对生活中的烦恼已经习以为常,那双观察世界的褐色小眼睛却充满了忧郁和不满的神色,仿佛看到的尽是混乱的景象。彼佳穿着整齐:脚上穿的是双旧鞋子,但还管用,裤子和上衣是父亲的旧衣服改的,但是没有破绽,该缝的缝了,该补的也补了,彼佳整个儿看上去像个虽然贫穷,但是勤快的小个儿庄稼汉。父亲惊讶得叹了口气。
“你是父亲吧?”彼佳被父亲抱起亲吻的时候问道,“这么说来,是父亲!”
“是父亲……你好,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
“你好……怎么走了这么久?我们一直等啊等啊……”
“彼佳,火车走得慢……母亲和娜斯佳怎么样,都好吗?”
“好,”彼佳说,“你得了几颗勋章?”
“两颗,彼佳,还有三枚奖章。”
“我和母亲还以为你胸前都挂满了勋章呢。母亲也有两颗奖章,是她立了功发给她的……你的东西怎么这样少——只有一个背包!”
“我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带着个箱子打仗不方便吧?”儿子问。
“不方便,”父亲表示同意,“带一个背包就方便多了。打仗没有人带箱子。”
“我还以为大家都带着箱子呢。要是我就把东西全放进箱子里——放背包里容易折断弄皱。”
他提着父亲的背包往家走,父亲跟在他后面。
母亲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迎接他们。今天她向单位请了假,她的心好像有预感似的,知道丈夫今天回来。她离开工厂后先回家,然后打算再到车站。她怕谢苗·叶夫谢耶维奇上她家:有时候他喜欢白天来,他有个习惯——大白天来跟彼佳和五岁的娜斯佳坐一会儿。谢苗·叶夫谢耶维奇从来不会空手来,总会给孩子们带点糖果啦,砂糖啦,一个白面包啦,一张日用品购货券啦什么的。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自己也没有发现谢苗·叶夫谢耶维奇有什么不好,他们相识两年来,谢苗·叶夫谢耶维奇一直对她很好,对孩子们就像父亲那样,甚至比有些当父亲的更加关心孩子。但是今天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不希望丈夫看到谢苗·叶夫谢耶维奇。她把厨房和房间收拾了一下,家里必须保持整洁,不应该有多余的东西。过一段时间,明天或者后天,她自己会详详细细地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诉他。还好,今天谢苗·叶夫谢耶维奇没有来。
伊万诺夫走过去拥抱妻子,久久不松手,尽情感受亲人那已经忘却但又熟悉的温暖。
小娜斯佳从屋子里出来,看了看陌生的父亲,使劲要把他从母亲身边推开,然后哭了起来。彼佳背着父亲的背包,一声不响地站在父母身边。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们行了吧,娜斯佳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会哭个不停的。”
父亲放开母亲,抱起吓得直哭的娜斯佳。
“娜斯佳!”彼佳喝住她,“别犯傻了,听见没有!他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亲人!……”
父亲进屋洗了把脸,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他伸直了两条腿,闭上了眼睛,心里顿时感到一种融融的乐趣和宁静的满足。战争已经过去。这几年他的这双脚走了几千里路,脸上留下道道疲惫的皱纹,一合上眼皮眼睛就疼得像刀割似的——现在它们盼望在昏暗或者黑暗中得到休息。
他坐在那儿的时候,全家都在厨房和房间里忙碌着准备节日般的佳肴。伊万诺夫逐一打量着家里的所有东西——挂钟、餐具柜、墙上的温度计、椅子、窗台上养的花、俄式炉灶……这些东西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一直在想念他。现在他回来了,看着它们,重新认识它们,仿佛它们都是他离开后一直生活在思念和贫困中的一个个亲人。他闻着家里那股挥之不去的亲切的气息——木柴的烟味、孩子们的体味、炉膛里的焦味……这气息与四年前一模一样,并不因为他不在而消失和变化。伊万诺夫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息,尽管他在战争期间到过许多不同的国家,住过几百家人家,但是那些地方散发着另外的气息,没有自己家园的感觉。伊万诺夫还想起了玛莎身上的体味,她头发的味儿,那是林中落叶的味儿,是陌生的杂草丛生的道路的味儿,是将要重新开始动荡不安的生活的味儿,而不是自己家庭的味儿。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从部队回去后她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呢,这个澡堂服务员的女儿玛莎?
伊万诺夫发现,彼佳处理家务事最利索。他不光自己干活,还指挥母亲和娜斯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样做才好。娜斯佳绝对听彼佳的话,她已经不再害怕父亲,不再把他当作陌生人了。她有一张生动的、专心致志的、做什么事都认真老实的娃娃脸和一颗善良的心,所以彼佳说什么她都不生气。
“娜斯佳,把杯子里的土豆皮倒掉,我要用……”
娜斯佳乖乖地倒掉土豆皮,把杯子洗干净。母亲这时候正在做不加酵母的快速死面馅饼,她急着要把馅饼放进炉子里烤,彼佳已经把炉火烧旺了。
“快点,母亲,动作快点!”彼佳在发号施令,“你没看见我把炉子准备好了。怎么老是磨磨蹭蹭的,还是斯达汉诺夫先进生产者呢!”
“一会儿,彼佳,我一会儿就好。”母亲顺从地说,“我再加点葡萄干就完了,你父亲大约好久没吃过葡萄干了。这葡萄干我一直留着等你爸回来吃。”
“他能吃上,”彼佳说,“我们部队也发葡萄干。你没看见我们的战士一个个都吃得胖胖的,他们的伙食不错……娜斯佳,你怎么坐下来了,你是来做客的吗?给我削土豆去,一会儿要放到平底锅上煎了当午饭呢……光吃馅饼一家人能吃饱吗!”
看到母亲馅饼还没有做好,彼佳用大炉叉把汤锅送进炉膛,不让炉火白白烧着。他又开始对炉火发号施令:
“瞧你是怎么烧的,火苗到处乱窜!你给我好好烧着。对准了锅底烧,你以为那些当劈柴的树在树林里长大是那么容易吗……娜斯佳,你怎么搞的,怎么把劈柴往炉子里乱塞,要放整齐,我不是教过你吗。土豆皮你怎么削得这么厚,要削得薄一点——你干吗把土豆连皮带肉都削掉了?这样一来我们的口粮就减少了……这事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我给你说最后一次,下次再这样我就给你后脑勺一个巴掌!”
“你怎么啦,彼佳,怎么老是数落娜斯佳,”母亲柔声柔气地说,“她怎么惹你生气啦?她削了那么多土豆,难道你要她像理发师那样一个个都削得那么薄,一点儿肉都不碰吗!……父亲回来了,可你老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说的是正经事……得养活父亲,他刚从战场上回来,可是你们白白糟蹋粮食……我们家一年光土豆皮就浪费多少粮食!……我们要是养口母猪,光一年的土豆皮就能把它养得又肥又壮,送到展览会上准能得个奖章……你们瞧瞧,要是这样多好啊,可你们不明白!”
伊万诺夫没想到自己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儿子,他坐在那儿,打心眼里佩服儿子精打细算的聪明劲。不过他更喜欢性格温柔、也在一刻不停地忙家务活的小娜斯佳,她那双小手已经习惯干活了,十分灵巧。这就是说,这双手早就学会干家务活了。
“柳笆,你怎么什么也不跟我说?”伊万诺夫问妻子,“我不在的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身体好吗?在单位里干些什么?……”
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在丈夫面前现在像新娘似的感到羞涩:她跟他生疏了。丈夫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脸红了,脸上像年轻时那样露出腼腆惊慌的神色,正是这样的表情当初令伊万诺夫心醉神迷。
“还好,阿辽沙……我们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孩子们很少生病,我一直照看着他们……糟糕的是我只有晚上才能在家里和他们在一起。我在砖厂干活,压砖坯,到工厂上班挺远的……”
“在哪儿干活?”伊万诺夫没听明白。
“在砖厂,压砖坯。我又没有什么专长,起先在工厂的大院里当杂务工,后来教我学会了技术,分配我去压砖坯。工作挺不错,就是孩子们没法照顾,他们挺孤独的……瞧,他们都长大了,什么都会干,像大人一样。”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低声说,“这样是不是好,阿辽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以后就知道了,柳笆……现在我们全家团聚了,是好是坏往后会搞清楚的……”
“有你在,一切都会好的,要不我一个人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所以老是提心吊胆的。现在你自己要想一想,咱们该怎样培养孩子……”
伊万诺夫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圈。
“照你这么说,总的还可以,你们的心情好吗?”
“还可以,阿辽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熬过来了。就是特别想念你,生怕你永远回不来了,像别人那样牺牲在那儿……”
她脸对着已经放进铁模子里的馅饼哭了起来,眼泪扑簌扑簌地掉在面团上。她刚给馅饼的表面涂了一层鸡蛋糊,正在用手掌往面团上抹,现在又往节日的馅饼洒上一层泪水。
娜斯佳双手抱住母亲的一条腿,脸紧紧贴着她的裙子,皱着眉严厉地看着父亲。
父亲俯身问她:
“你怎么啦!……娜斯佳,你怎么啦?你生我的气了?”
他把她抱起来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小脑袋。
“你怎么啦,闺女?你把我全忘了,我上前线的时候你还小……”
娜斯佳把脑袋搁在父亲肩上,也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娜斯佳?”
“妈妈哭我也哭。”
站在炉门前的彼佳感到不可理解,不满地说:
“你们这是怎么啦?……都闹起情绪来了,可炉子里的火快烧灭了。难道要重新生一次火吗?谁能给我们再发一张新的劈柴票呢?原来那张购柴票上的定量全买了,快烧完了,柴房里只剩下一点点了——十块劈柴,还全是白杨木的……母亲,趁炉膛里还热,快把面团搁上。”
彼佳从炉膛里取出搁在大炉叉上的汤锅,再把烧红的炭火拨拢,而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好像要尽量讨好儿子,赶紧把两个生馅饼放进炉膛,甚至忘了给第二个馅饼抹鸡蛋糊。
伊万诺夫对自己的家感到十分奇特,也无法完全理解。妻子还是原来的模样——脸庞依然那么可爱,那么羞涩,尽管显得相当疲惫。孩子还是他生的两个孩子,只是在战争期间长大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但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妨碍他全身心地感受回家的快乐——也许他对家庭生活已经完全不习惯了,即使最亲近、最亲密的人也无法立即理解了。他看着彼佳,看着自己如今已经长大的大儿子,听着他向母亲和妹妹发号施令并教训她们,观察他那一本正经、心事重重的神情,他禁不住怀着愧疚的心情在内心承认,他给予这孩子的父爱、对儿子的牵挂是很不够的。看着彼佳那可怜的模样真叫人伤心,其实他比别人更需要爱和关心,此刻伊万诺夫对自己的冷漠更加感到惭愧了。伊万诺夫不太了解自己的妻子儿女这几年是怎样熬过来的,所以他也不可能明白彼佳为什么养成了这样的性格。
全家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伊万诺夫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他必须尽快着手做事,也就是说,为了帮助妻子用正确的方法教育孩子,他要去工作去挣钱——这样一切才会好起来,彼佳才能够跟伙伴们玩耍,才能坐下来读书,而不是拿着炉叉站在炉子旁边发号施令。
吃饭的时候,彼佳吃得比谁都少,但是把掉在桌子上的残渣全捡起来塞进嘴里。
“你怎么啦,彼佳?”父亲问他,“你怎么只顾吃渣子,你的那块饼还没有吃完呢……你吃吧!吃完了母亲再给你添一块。”
“吃什么都一样。”彼佳皱着眉说,“我已经够了。”
“他怕自己吃多了娜斯佳会学他的样也要吃得多。”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坦率地说,“他舍不得吃。”
“可你们什么也不心疼。”彼佳冷冷地说,“我想让你们多吃点。”
父亲和母亲相互看了一眼,儿子的话使他们受到震动。
“你怎么也不好好吃呢?”父亲问娜斯佳,“你是不是学彼佳的样?该吃就吃,不然永远长不大……”
“我已经长大了。”娜斯佳说。
她吃了一小块馅饼,把另一块稍大些的放在一边,用餐巾遮住。
“你这是干吗?”母亲问她,“要不要给你抹上点黄油?”
“不要,我吃饱了……”
“那就这么吃吧……干吗把这块饼放在一边?”
“谢苗叔叔要来。我这是留给他的。这不是你们的饼,是我省下的。我把它放在枕头底下,要不凉了……”
娜斯佳从椅子上下来,把那块包着餐巾的饼放到床上,然后塞到枕头底下。
母亲想起五一节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把烤好的馅饼用枕头捂着,免得谢苗·叶夫谢耶维奇来了吃凉的。
“这个谢苗叔叔是什么人?”伊万诺夫问妻子。
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说: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常常一个人来看望孩子,他的妻子和孩子被德国人杀害了,他跟咱们的孩子混熟了,经常来跟他们玩。”
“怎么玩?”伊万诺夫惊讶了,“他们在你这里玩什么?他多大年纪?”
彼佳迅速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母亲什么也没回答,只是用忧伤的目光看着娜斯佳。父亲冷笑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点燃了烟。
“这个谢苗叔叔跟你们玩的玩具在哪儿?”过了一会儿,父亲问彼佳。
娜斯佳从椅子上下来,爬到衣柜旁的另一把椅子上,从衣柜上取下几本小书交给父亲。
“这是玩具书,”娜斯佳对父亲说,“谢苗叔叔常常念给我听。瞧,这米什卡多好玩,这是个玩具,还是本书呢……”
伊万诺夫接过女儿递过来的几本玩具书:有讲狗熊米什卡的,有讲大炮的,有讲多姆娜奶奶在那间小屋里跟她的小孙女织麻布的……
彼佳想起现在该关上烟道的风门,不然屋里的热气要跑掉的。
他关上风门,对父亲说:
“他比你老,那个谢苗叔叔……他给我们好处,别跟他过不去……”
彼佳怕天气可能发生变化,走过去看了看窗外,发现天空中飘着九月里不该有的乌云。
“这云怎么这样阴沉沉的,”彼佳说,“肯定要下雪了!没准明天早上就要转冷了?那样的话我们怎么办:土豆还全在地里,过冬的准备还没有做……唉,真糟糕!……”
伊万诺夫看着自己的儿子,听着他说出这一番话,心里不免有点胆怯。他本来打算详细追问妻子:近两年来经常到他家里的这个谢苗·叶夫谢耶维奇究竟是什么人?他来找谁?是找娜斯佳还是找他漂亮的妻子?但是彼佳跟母亲大谈家务事:
“母亲,把明天的粮票和指定供应证给我。煤油票也给我——明天是最后一天。还得买木炭,可你把口袋丢了,那里买炭要自备口袋,你就随便再给我找一个,或者找点旧布缝个新的吧。没有口袋咱们可不行。让娜斯佳明天看住我们院子里的水井,要不大家把水都打光了,冬天眼看就到了,到时候水位下降,我们家的井绳不够长,吊桶够不着水。总不能吃雪吧,化雪水还得用柴火。”
彼佳一面说一面还在炉子旁边打扫并且整理灶具。然后从炉膛里取出炉叉和汤锅。
“我们吃了点馅饼,现在来喝肉汤吃面包吧。”彼佳向大家发出指示,“你呢,父亲,明天早上到区苏维埃和军事委员会走一趟,你早一天去报到,我们就早一天领到你的粮票。”
“我去。”父亲顺从地答应说。
“你一定要去,千万不能忘记,不要明天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
“不会的,我不会忘记的。”父亲保证说。
全家默默地吃完了这战后的第一顿有汤有肉的团圆饭,连彼佳都平静地坐在那儿,好像父亲、母亲和孩子们都害怕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会破坏全家团聚的宁静和幸福。
过了一会儿,伊万诺夫问妻子:
“柳笆,你们穿得怎么样?大约都穿烂了吧?”
“大家都穿旧衣服,可现在要添新的啦。”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说着微微一笑,“孩子们身上的衣服我补了又补,你的西装、你的两条裤子、你的所有内衣全改给他们穿了。我们缺钱花,但孩子总得穿吧……”
“说得对,”伊万诺夫说,“为了孩子别舍不得。”
“我没有舍不得,连你替我买的大衣我都卖了,现在我穿的是棉衣。”
“她的棉衣很短,穿了容易感冒。”彼佳说,“我要去澡堂当锅炉工,我领了工资就给她买大衣。集市上有人对手卖,我已经去打听过价钱,那儿有合适的……”
“你别操心,没有你的工资我们也能解决。”父亲说。
午饭后,娜斯佳往鼻子上架了一副大眼镜,坐在窗口给母亲补手套。那手套是母亲上班时套在袖笼里的——天气变冷了,已经是秋天了。
彼佳瞪了妹妹一眼,冲她发火说:
“你捣什么乱,干吗戴谢苗叔叔的眼镜!……”
“我是从眼镜上面看,没从眼镜里面看。”
“还犟嘴!我都看到了!这样你会损害眼睛变成瞎子的,到那时候,你就一辈子靠领养老金让别人养活你吧。马上把眼镜给我摘下来——听见没有!别补手套了,母亲自己会补的,或者等我空了我来补。去拿本子写字——你连上次什么时候写过都忘了吧!”
“怎么,娜斯佳上学了?”父亲问。
母亲回答说,还没有上学,她年龄还小,但是彼佳规定娜斯佳每天都要学习,他给她买了本子让她写字。彼佳还教她数数,用几颗南瓜子教她加减法,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自己教她认字母。
娜斯佳放下手套,从衣柜的抽屉里取出本子和蘸水笔,彼佳见妹妹都照他的吩咐做也就满意了,于是穿上母亲的棉衣到院子里去劈明天烧的柴。彼佳一般把头天劈好的柴隔夜搬进屋里,在炉子后面码好,让柴烘干,第二天既好烧又节省。
晚上,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早早做好了晚饭。她想让孩子们早点睡,自己可以单独和丈夫坐下来说说话。可是孩子们吃了晚饭好久都不睡,娜斯佳躺在木沙发上从被窝里偷偷看着父亲,而彼佳躺在俄式炉炕上——无论冬天还是夏天,他都睡在这炉炕上——他在炕上翻来覆去,一会儿咳嗽,一会儿自言自语,折腾了老半天。夜深了,娜斯佳这才合上了疲惫的眼睛,彼佳也在炉炕上呼呼入睡了。
彼佳睡觉十分惊醒:他老是怕夜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听不见,火灾啦,贼偷强盗抢啦,或者母亲忘了插门销,半夜里门开了屋里的热气全跑光了。这一次,彼佳醒过来是因为父母在厨房隔壁的屋子里情绪激动的谈话声。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是半夜还是凌晨,反正父母还没有睡。
“阿辽沙,你别嚷嚷,会把孩子吵醒的。”母亲悄声说,“你不要骂他,他是个好人,他爱你的孩子……”
“我们不需要他的爱,”父亲说,“我的孩子我自己会爱的……亏你说得出口,他居然爱上了别人的孩子!我给你寄了军人领款证,你自己也有工作,为啥还需要这个谢苗·叶夫谢耶维奇?是不是你熬不住了……唉,柳笆啊柳笆!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这么说来,你把我当成了大傻瓜……”
父亲不再说下去,他划了根火柴点烟斗。
“阿辽沙,你怎么这样说话!”母亲提高了嗓门,“孩子都是我一手扶养照管的,他们几乎没有生过病,身体都结实……”
“那又怎么样!”父亲说,“人家有四个孩子,照样日子过得不错,孩子长得不比我们家的差。你看看你的彼佳,成了什么样的人——说话办事像个老爷爷,可读书多半忘记了。”
彼佳在炕上叹了口气,为了继续往下听,他假装打起了呼噜。“得,我是老爷爷,”他想,“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吃现成饭!”
“可是生活中最困难最重要的事情他都经历了!”母亲说,“再说学文化他也没有拉下啊。”
“你那个谢苗究竟是什么人?别给我东拉西扯了。”父亲光火了。
“他是个好人。”
“你爱他,是不是?”
“阿辽沙,我是你孩子的母亲……”
“说下去!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我爱的是你,阿辽沙。我是母亲,当女人的那种事是很久以前了,而且也只跟你做,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了。”
父亲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在黑暗中抽烟。
“我想你想得好苦啊,阿辽沙……是的,我身边有孩子,但是他们代替不了你,我一直在等你,这漫长可怕的几年,早晨我都不愿意醒来。”
“他在单位里担任什么职务?”
“他是我们厂材料处的。”
“明白了。一个骗子。”
“他不是骗子。我不知道……他们全家都死在莫吉廖夫,三个孩子,女儿都快出嫁了。”
“没关系,他又换了一个现成的家庭——那娘们还不老,模样还挺俊,所以他又过得挺滋润的。”
母亲什么也没有回答。屋子里静悄悄的,但是彼佳很快听到了母亲在哭泣。
“他跟孩子们经常讲起你,阿辽沙,”母亲又开口了,彼佳凭声音知道,母亲眼睛里噙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他常给孩子们说你在前线为我们打仗,为我们受罪……他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告诉他们,因为你是个好人……”
父亲哈哈大笑着敲灭了烟斗。
“你们那位谢苗·叶夫谢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我,可是对我大加赞赏。真了不起!”
“他确实没见过你。他这是故意编出来的,想让孩子们经常想着父亲,爱父亲。”
“他这样做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是为了尽快把你搞到手?你说啊,他究竟要干什么?”
“也许他心肠好,阿辽沙,所以才这样做。不然又为什么呢?”
“你真蠢,柳笆。请你原谅我。天底下不图回报的事是没有的。”
“可谢苗·叶夫谢耶维奇经常给孩子们带点东西,每次都带,有时候带点糖果,有时候带点白面,有时候带点砂糖,前几天还给娜斯佳一双毡靴,但是不能穿,尺码太小。而他自己从来不要我们什么。其实我们也不要他的,阿辽沙,没有他的礼物我们也能过,我们过惯了苦日子,可是他说,他关心别人的时候心里好受些,可以稍稍减轻对死去的家人的思念。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尽是胡说八道!”父亲说,“你别把我当傻瓜……跟你在一起,柳笆,我感到没意思,我还想好好过日子呢。”
“跟我们一块儿过吧,阿辽沙……”
“我跟你们在一块儿,而你去跟谢苗·叶夫谢那家伙在一块儿,是吗?”
“我不会再跟他一起了,阿辽沙。他再也不会上我家来了。我要告诉他,让他别再来了。”
“既然今后你不再跟他在一起了,那就是说,过去你们在一起过?……唉,柳笆,原来你是这种人,你们女人都是一路货。”
“那你们是什么货?”母亲恼火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女人都是一路货?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没日没夜地干活,我们做火车头锅炉用的耐火砖。我做得面黄肌瘦,大家都认不出我了,连要饭的都不会向我伸手。我也做得很苦,把孩子撇在家里没人照应。下班回来,家里常常是火没生,饭没做,灯没点,孩子们愁眉苦脸的,他们一开始不会做家务,不像现在,彼佳那时候还小……谢苗·叶夫谢耶维奇开始上我们家。他一来就陪孩子们玩。他也是孤身一人过日子。他问我:‘我可不可以上你们家暖和暖和?’我告诉他我们家里也挺冷,我们家的劈柴潮乎乎的。他回答说:‘没关系,我的心整个儿都凉透了,我只要在你们的孩子旁边坐坐就行,不用为我生炉子。’我说那好吧,你就来吧,孩子们跟你在一起也不会害怕了。后来我对他也习惯了,他来了我们大家的心情会好一些。我看着他就想起你,想到我们还有你在……家里没有你实在太苦太难了;只要有人来,气氛就不那么凄凉,时间也过得快些。没有你,时间对我们有什么用!”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父亲催促道。
“后来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你回来了,阿辽沙。”
“那好,如果是这样的话。”父亲说,“该睡觉了。”
但是母亲央求父亲:
“待一会儿再睡。咱们再说会儿话,跟你在一起我多高兴啊。”
“他们争得没完没了,”彼佳躺在炕上想,“讲清楚了不就行了呗。母亲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可她还在东扯西拉,哭倒是不哭了,但是高兴得不是时候。”
“这个谢苗爱你吗?”父亲问。
“等一等,我去给娜斯佳盖好被子,她睡着了总要踹被子,容易着凉。”
母亲给娜斯佳盖好被子,走进厨房,在炉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听听彼佳睡着了没有。彼佳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打起了呼噜。过了一会儿母亲回去了,彼佳听到她在说话:
“大概是爱的吧。他看着我的时候神情挺温柔,我发现,可我这副模样——难道我现在还好看吗?他心里不好受,阿辽沙,他总得爱什么人吧。”
“你该吻吻他呀,既然你们是这样一种关系。”父亲平静地说。
“你又来了!他主动吻过我两次,尽管我不愿意。”
“既然你不愿意,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他说他一时糊涂,想起了妻子,而我有点儿像他妻子。”
“他也像我吗?”
“不,不像。谁都不像你,你是独一无二的,阿辽沙。”
“你说我是独一无二的?数数就是从一开始的,有了一就有二。”
“他只是吻了吻我的脸颊,没有吻嘴唇。”
“吻哪儿反正都是吻。”
“不,不一样,阿辽沙……你对我们的生活了解多少?”
“怎么不了解?这场战争我从头打到结束,离死神比你近……”
“你在打仗,可我在这里想你都快想疯了,心里难受得手都发抖,但是为了养活孩子,为了支援国家打败法西斯,我还得打起精神干活。”
母亲的语气平静,但是内心很痛苦,彼佳很可怜母亲:他知道,她自己学会了给一家三口补鞋,因为找鞋匠补鞋太贵,为了几颗土豆她帮邻居修理电炉。
“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和对你的思念,”母亲说,“要是实在受不了,我会死的,我知道那样会死的,可是我有孩子……我当时需要感受什么别的东西,阿辽沙,某种乐趣,让我喘口气。有一个人说他爱我,他对我那么好,就像你很久以前对我那样……”
“这个人是谁,还是谢苗·叶夫谢吗?”父亲问。
“不是,是另一个人。他是区工会的指导员,他是疏散来的……”
“管他是什么人,让他见鬼去吧!那么结果怎么样?他安慰你了?”
关于这个指导员的事,彼佳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感到奇怪的是怎么居然一无所知。“咳,我们这个母亲胆子也够大的。”彼佳在心里说。
母亲回答父亲说:
“我从他那儿什么也没有得到,没有任何快乐。后来我反而更加痛苦。起初我的灵魂向往他,因为我的灵魂快死了,而当他成了与我亲密无间的人的时候,我却十分冷漠,心里想着家务事,后悔让他亲近自己。我明白了,只有跟你在一起,我心里才会感到平静和幸福,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能得到休息。没有你,我无处躲避,即使为了孩子我也无法拯救自己……和我们一起过吧,阿辽沙,我们会幸福的!”
彼佳听得很清楚,父亲默默地起床,点燃了烟斗,坐到凳子上。
“那次亲近之后还碰过几次面?”父亲问。
“总共才一次。”母亲说,“后来再也没有过。还要几次啊?”
“你想几次就几次,那是你的事。”父亲说,“那你为什么说你是我们孩子的母亲,只有跟我在一起才做女人,而且还是很久以前的事……”
“这是实话,阿辽沙……”
“怎么可能呢?这算什么实话?你跟他在一起不也是女人吗?”
“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女人,我想做女人,但是做不到……我那时候觉得,没有你我要完了,我需要有人跟我在一起,我已经受尽了折磨,心力交瘁,我的内心一片漆黑,连自己的孩子我都已经不爱了,而你是知道的,为了孩子我什么都能忍受,为了他们,要我献出这把骨头也心甘情愿!……”
“等一会!”父亲说,“你不是说你看错了这另外一个谢苗·叶夫谢吗,从他那儿你似乎没有得到任何乐趣?可是你并没有完蛋,也没有死,而是活得好好的。”
“我没有完蛋,”母亲低声说,“我还活着。”
“这就是说,你现在还在对我说谎!哪一句是你的真话?”
“我不知道,”母亲喃喃地说,“我知道得很少。”
“好啊!但是我知道得很多,我经历的苦难也比你多。”父亲说,“你是个烂货,就这么回事。”
母亲一声不吭。只听见父亲急促而吃力的喘气声。
“现在我回来了,”他说,“仗也打完了,可是你伤了我的心……那好吧,现在你去跟你的什么谢苗啊叶夫谢啊过日子吧!你让我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成了笑柄,可我也是个人,而不是玩具……”
父亲摸着黑,开始穿衣穿鞋,然后点着了煤油灯,坐到桌子旁边给手表上发条。
“现在是四点钟,”他自言自语说,“天还黑。俗话说:女人好找,妻子难得。这话有道理。”
家里静悄悄的。娜斯佳睡在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彼佳脸贴着热炕上的枕头,忘记了自己应该打呼噜。
“阿辽沙!”母亲低声下气地说,“阿辽沙,原谅我吧!”
彼佳只听见父亲在唉声叹气,接着是打碎玻璃的声音。彼佳从帘子缝里发现父母的那间屋里变暗了,但是灯还亮着。“他把玻璃灯罩砸碎了,”彼佳猜想道,“可是玻璃灯罩现在哪儿也买不到。”
“你把手划破了,”母亲说,“你的手在流血呢,到衣柜里拿块毛巾捂上。”
“给我闭嘴!”父亲冲着母亲吼道,“你的声音我都受不了……给我叫醒孩子,马上叫醒!……去啊,听见没有!让我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是个什么货色!让他们知道知道!”
娜斯佳吓得尖叫着醒了过来。
“妈妈!”她喊道,“我要到你那儿,行吗?”
娜斯佳喜欢夜里爬到母亲床上和母亲睡一个被窝。
彼佳从炕上坐了起来,双脚悬在炕沿上,对大家说:
“该睡觉啦!你们干吗吵醒我?天还没有亮,外面黑着呢!你们吵什么?还点了灯?”
“睡吧,娜斯佳,睡吧,还早呢,我这就过来。”母亲说,“彼佳,你也别起来,也别说话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说话?父亲要干什么?”彼佳说。
“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父亲答道,“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你为什么把灯罩砸了?你干吗吓唬母亲?她已经这么瘦了,吃土豆也不抹黄油,把黄油省给娜斯佳吃。”
“你知道母亲干了些什么丑事?”父亲像小孩告状似的大声说道。
“阿辽沙!”柳博芙·瓦西里耶芙娜央求丈夫。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彼佳说,“母亲为了你老是哭,一直在盼你回来,可你回来了,她还是哭。你才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还什么都不懂!”父亲火冒三丈,“我们家里出了你这么一个宝贝。”
“我什么都一清二楚。”彼佳在炕上回嘴说,“你自己才不懂呢。我们都有事情要做,要过日子,可你们吵个不停,像笨蛋似的……”
彼佳不再说话,他靠在枕头上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你在家里发号施令,”父亲说,“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你就在这里当家长吧……”
彼佳擦干眼泪,回嘴说:
“你啊,算什么父亲,说出这样的话,亏你还是个大人,上过战场……明天你到残废军人合作社去看看,哈里顿叔叔在那儿站柜台,他卖面包从来不缺斤短两。他也上过前线,现在回来了。你去问问他,他给谁都说,自己还笑呢,我亲耳听到的。他的妻子阿纽塔,学会了开汽车,现在专门运食品,她人挺好,从不偷拿面包。她也有相好的,经常去人家家里,人家还请她吃东西。她那个相好也有勋章,缺一只胳臂,是工业品零售店的头儿……”
“你胡说些什么啊,还是去睡吧,天快亮了。”母亲说。
“你们不是不让我睡吗……天亮还早呢。那个缺胳臂的和阿纽塔好上了,他们在一起日子过得挺好。而哈里顿当时在打仗。后来哈里顿回来了,就跟阿纽塔吵架。白天吵,夜里就喝酒,还吃菜呢,阿纽塔只是哭,什么也不吃。吵啊吵啊,后来他折腾得连自己都没有劲了,也不再折磨阿纽塔,反而对阿纽塔说:你怎么只有一个独臂的家伙,你真是个蠢婆娘,你瞧我,离开你之后我跟格拉什卡、阿普罗西卡、玛鲁西卡、跟你同名的纽什卡、再加上玛格塔林卡都有过关系。说着他自己也笑了,阿纽塔阿姨也笑了,后来阿纽塔夸起了哈里顿,说她的哈里顿是个好人,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他杀死了好多法西斯,女人也排着队要跟他好。这全是哈里顿叔叔收点面包的时候跟大家讲的。现在他们日子过得挺和睦,挺友好。而哈里顿叔叔又笑着说:‘我骗了我的阿纽塔,其实我一个女人也没有,格拉什卡啦,纽什卡啦,阿普罗西卡啦,还有什么玛格塔林卡啦,一个都没有。当兵的——就是祖国的儿子,他没有时间胡搞,他一心一意要打敌人。我这是故意编出来吓唬阿纽塔的……’父亲,你睡吧,把灯吹灭了,没有灯罩烟灰多……”
伊万诺夫听了儿子彼佳讲的故事感到十分吃惊。“这狗崽子!”父亲在心里骂儿子,“我还以为他接着要讲我的玛莎呢……”
彼佳说累了,打起了呼噜。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吓了一跳:自己睡了这么久,早晨的家务事一点也没有做呢。
家里只剩下娜斯佳一个人。她坐在地上翻那本很久以前母亲给她买的图画书。这本书她每天都看,她没有别的书。她一面看一面用手指在字母上划来划去,好像在阅读似的。
“你怎么一大早就糟蹋书本?把书放回去!”彼佳吩咐妹妹,“母亲在哪里?上班去了?”
“上班去了。”娜斯佳轻声回答,合上了书。
“父亲上哪儿去了?”彼佳朝厨房和房间里看了一遍,问道,“他拿了背包没有?”
“他拿了。”娜斯佳说。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他光亲了亲我的嘴巴和眼睛。”
“原来是这样。”彼佳说着便沉思起来。
“你给我站起来。”彼佳命令妹妹,“我来给你把脸洗干净,给你穿上衣服,我带你出去……”
此刻,他们的父亲正坐在火车站。他已经喝了四两伏特加酒,一大早就凭旅途供应证吃好了午饭。昨天夜里他就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到玛莎住的那个城市,和她再次相会,也许从此以后跟她永不分离。遗憾的是,他的年龄比这个澡堂服务员的女儿大许多。不过,结果究竟怎样还得走着瞧,事前无法预测。但伊万诺夫还是希望玛莎见了他多少会高兴的,要是那样的话,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表明他自己也有了新的知己,而且还是个漂亮的、活泼的、心地善良的人。到了那儿事情会清楚的!
不一会儿,火车来了,这列火车正巧开往昨天伊万诺夫回来的那个方向。他拿起背包向车厢走去。“玛莎料不到我会去,”伊万诺夫想,“她曾经对我说过,我迟早会忘记她的,我和她再也不会见面了。可我现在就去找她,而且永不分离。”
他上车后站在过道平台上,他想等火车开动了再最后看一眼这座小城——这是战前他居住的地方,是他的两个孩子出生的地方……他想再看一眼他抛弃的那个家,从车厢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家的房子,因为他们家所在的那条街正对着火车要经过的铁路道口。
火车启动了,徐徐经过车站的岔道,向荒凉的秋野驶去。伊万诺夫抓住车厢的扶梯,从过道平台上看着一幢幢小屋、大楼、板棚以及消防瞭望塔,看着这座曾经使他感到亲切的城市渐渐向后退去。他认出了远处那两个高高的烟囱:一个是肥皂厂的,另一个是砖厂的,柳笆现在正在那儿压砖坯。现在让她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吧,他也将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也许他能够原谅她,但是这意味着什么呢?反正他已经铁了心,决不原谅那个在战争期间为了排遣孤独和寂寞而与他人亲吻同居的人。至于柳笆因为生活艰难、不堪贫困和痛苦折磨而跟什么谢苗或叶夫谢亲热,这不能成为开脱辩解的理由,只能证明她对他们有感情。一切爱情均产生于贫困和痛苦,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缺,一点都不痛苦,那么他永远不会爱上另一个人。
伊万诺夫打算离开过道平台,到车厢里睡觉。他不想最后看一眼那幢自己曾经住过、他的孩子还留在那儿的房子,何必自寻烦恼呢。他探身看了看前面,想知道离那个道口还有多远。他一眼就看到了道口。铁路在这里与一条通往城里的乡间土路交叉。土路上散落着从大车上掉下来的一束束麦秸和干草,以及柳枝和马粪。除了一周两天的赶集日子,这条路上一般很少有行人,偶尔有个农民赶着满载干草的大车进城或者从城里返回乡下。现在就是这样,路上不见人影,只是从城里,从和土路相接的那条街上,远远的有两个孩子跑过来,一个大一点,另一个小一点,大的搀着小的手,拉着他飞跑。那小的不管怎样使劲,怎样加快脚步,还是赶不上那个大的。于是那个大的拼命拖着小的往前赶。跑到城边最后一幢房子附近,他们停下了脚步,朝车站方向看了看,肯定是在考虑要不要到车站去。然后他们又朝正在经过道口的客车看了看,便径直朝列车奔来,似乎想立即追上它。
伊万诺夫所在的车厢正在通过道口。他拎起放在过道平台地板上的背包,准备进入车厢,躺到上层那个铺位睡觉,免得其他旅客来打搅他。那两个孩子有没有追上最后一节车厢?伊万诺夫在通过平台上探身朝后面看了看。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继续向道口奔来。突然,他俩一起摔倒了,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跑。大的那个举起一只手,脸对着行进中的火车,对着伊万诺夫的方向,不停地招手,好像在呼唤什么人回到他身边。这时候,他们又摔倒在地上。伊万诺夫看清楚了,大的那个孩子一只脚穿着毡靴,另一只脚穿着套鞋——怪不得他老是摔跤。
伊万诺夫闭上眼睛,他不愿看到,也不愿感受那两个筋疲力尽、摔倒在地的孩子的疼痛。他只觉得自己胸口火辣辣的,似乎他那颗禁锢着的心有生以来始终在无谓地跳动,直到此时此刻才冲破牢笼获得了自由,使他浑身充满了温暖和战栗。他好像豁然开朗了,对过去知道的一切,现在认识得更加准确更加深刻了。过去他是隔着一层自尊和自私的屏障去感受另一种生活,现在他那颗袒露的心突然直接接触到了。
他站在车厢扶梯口,再次朝车尾方向那两个渐渐离去的孩子看了一眼。这时候他已经知道,那是他的两个孩子,儿子彼佳和女儿娜斯佳。车厢经过道口的时候,他们肯定看见他了,所以彼佳才呼唤他回家,回到母亲身边,而当时他正在考虑别的事情,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没有认出自己的孩子。
这时候列车已经把彼佳和娜斯佳远远抛在后面,但他们还在沿着铁轨旁的沙土小路拼命奔跑。彼佳仍然拉着妹妹娜斯佳的手,她的脚步赶不上的时候就拖着她跑。
伊万诺夫把背包扔下车,然后走下扶梯,踏上了那条沙土小路,他的两个孩子正沿着这条小路向他奔来。
来源:好奇心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