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0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三月的冷风还裹挟着冬天的寒意,刮得人脸生疼。我站在公园门口,不断看表,心里盘算着再过五分钟如果人还不来,我就有理由离开了。
1990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三月的冷风还裹挟着冬天的寒意,刮得人脸生疼。我站在公园门口,不断看表,心里盘算着再过五分钟如果人还不来,我就有理由离开了。
"周康?"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站在我面前的,是沈昔念。
我初中暗恋了三年的女孩。
她比记忆中更美了。乌黑的长发烫成了时髦的大波浪,一件红色呢子大衣衬得皮肤雪白,嘴角那颗小痣还在老地方。十年过去,她身上那种明亮的气质丝毫未减。
"真的是你!"沈昔念眼睛亮了起来,"我刚才远远看着就像,没想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母亲只说给我安排了个"条件很好的姑娘",没说是沈昔念。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喉咙发紧:"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耳边嗡嗡作响。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见她,更没准备好以这种方式重逢。
"周康!你给我站住!"
高跟鞋的声音急促地追上来,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袖子。我被迫停下,却不敢回头。
"你什么意思?"沈昔念转到我跟前,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红,"见面一句话不说就走,你凭啥瞧不上我?"
我愣住了。这句话太沈昔念了——直接、坦率,带着点不讲理的娇蛮。初中时她就这样,明明是全班的焦点,却总能用最朴实的语言把人问得哑口无言。
"我不是..."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没有瞧不上你。"
"那为什么跑?"她松开我的袖子,双手抱胸,"十年不见,老同学连个招呼都不打?"
冷风吹乱她的刘海,我下意识想伸手帮她拨开,又在半路缩了回来。这个动作似乎没逃过她的眼睛,她嘴角微微上扬。
"我...我只是没想到会是你。"我艰难地组织语言,"我妈没说清楚。"
"我妈也是。"沈昔念笑了,"就说对方是个老实本分的工程师,在机械厂上班。要是知道是你,我..."她突然停住,别过脸去。
我心跳漏了一拍。"你会不来吗?"
"谁知道呢。"她转回来,眼睛亮晶晶的,"反正现在见到了,你打算就这么站在风里说话?"
附近有家老茶楼,我们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沈昔念脱了大衣,里面是件米色高领毛衣,勾勒出优美的曲线。我急忙移开视线,盯着茶杯发呆。
"听说你在机械厂当技术员?"她先开口。
"嗯,负责机床维修。"我点头,"不是什么好工作。"
"总比我强,我在纺织厂当会计,整天对着一堆数字。"她搅动着茶杯,"初中毕业后你去哪了?"
"技校。"我简短地回答,不愿多提那段日子。沈昔念上了重点高中,后来又听说考上了大学,我们的人生轨迹从初中毕业那天就分道扬镳。
茶楼里放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悠扬的旋律让气氛没那么尴尬。我偷偷打量沈昔念,发现她也在看我。目光相触的瞬间,我们同时移开视线。
"你还记得初中时候的事吗?"她突然问。
"记得一些。"我心虚地喝了口茶。记得太清楚了——记得她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记得她爱用蓝色墨水写字,记得她体育课跑八百米时马尾辫飞扬的样子。
"我记得你。"沈昔念的话让我手一抖,茶水洒在桌上,"你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面,但是物理特别好。有次我值日,看见你偷偷把刘伟弄坏的显微镜修好了。"
我没想到她会记得这种小事。"举手之劳。"
"还有一次春游,我晕车,你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我,站了一路。"她继续说,眼睛盯着茶杯,"后来我想谢谢你,却发现你已经下车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我提前下车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近距离和她待在一起,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回家后我懊恼了很久,觉得自己懦弱得可笑。
"周康,"沈昔念突然正色道,"刚才你为什么真的要走?"
茶楼里人声嘈杂,我却觉得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的问题。我握紧茶杯,温度透过瓷器传到掌心。
"因为我配不上你。"我终于说出口,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话,"初中时就是,现在更是。你...你应该找个更好的。"
沈昔念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恼怒,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周康,你知不知道这话有多伤人?好像我的感受不值一提,你单方面就能决定我们合适不合适。"
我愕然抬头,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受伤。"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追问。
我哑口无言。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戳中我的痛处,那些我用来筑起高墙的自卑理由,在她口中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至少给我个机会了解现在的你,"沈昔念的声音软了下来,"就像我希望你了解现在的我一样。"
窗外,一对年轻情侣手挽手走过,女孩靠在男孩肩头笑得很甜。我突然意识到,沈昔念不是在同情我,她是真的想给这段意外的重逢一个机会。
"好。"我终于点头,"不过今天这茶得我请。"
沈昔念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比记忆中更生动。"行啊,不过下次我请。对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写下电话号码,"这是我办公室的,下周我轮休,你要是..."
"我一定打。"我接过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衬衣口袋,感受着纸张贴着心脏的触感。
离开茶楼时,天已经放晴。沈昔念重新穿上那件红大衣,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送你回去吧。"我鼓起勇气提议。
"不用,我骑自行车来的。"她指了指停车棚,"你呢?"
"我...走回去就行,不远。"
沈昔念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我们站在茶楼门口,像两个不知如何道别的笨拙少年。
"周康,"她突然说,"初中时我其实..."
"嗯?"
"没什么。"她摇摇头,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电话联系。"
看着她骑车远去的背影,我摸出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纸上除了电话号码,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那个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十五岁,胸口充盈着同样酸涩又甜蜜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我不打算再逃了。
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在我口袋里躺了整整六天。每天上班前,我都会把它从衬衣口袋转移到干净衣服的口袋里,像护着一枚易碎的宝贝。
第七天早晨,我站在工厂的公共电话亭前,手指发抖地拨着号码。前三次都因为拨错数字而不得不挂断重来。第四次,电话终于通了。
"纺织厂财务科。"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
我喉咙发紧:"请...请问沈昔念在吗?"
"稍等。"
等待的十几秒里,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沈昔念清脆的嗓音:"喂?"
"是我,周康。"我声音干涩得像是三天没喝水。
"我知道是你。"她笑了,"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涌进我的胸腔。"你...你说这周轮休?"
"明天。"她的声音突然压低,"不过现在科长在旁边,不方便多说。下午五点,厂门口的电影院,能来吗?"
"能!"我回答得太快太大声,引得路过工友侧目而视。
挂上电话,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机械厂嘈杂的车间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连机油的味道都似乎不那么刺鼻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我已经站在电影院门口。我穿了唯一一件像样的藏蓝色夹克,头发梳了又梳,手里还攥着两张电影票——是时下热映的《菊豆》,听说很感人。
沈昔念迟到了十分钟。当她小跑着出现在街角时,我的呼吸为之一滞。她穿着一条浅黄色连衣裙,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在夕阳下整个人像镀了层金边。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她气喘吁吁地停在我面前,脸颊泛着红晕,"出门前我妹非要借我的裙子穿,耽搁了一会儿。"
"没事,我也刚到。"我撒了谎,递上早就买好的汽水,"给你,橘子味的。"
她眼睛一亮:"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这个?"
我当然记得。初中时每次运动会,她都会带两瓶橘子汽水,一瓶自己喝,一瓶给好朋友。我没想到十年过去,她的口味还没变。
电影院里人不多,我们选了中间的位置。灯光暗下来后,我鼓起勇气一点点往她那边挪动。当我的手臂终于碰到她的时,她并没有躲开。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这个认知让我心跳如擂鼓,银幕上演了什么完全没看进去。
散场时,沈昔念眼睛红红的。"太感人了,"她擤着鼻子,"你觉得呢?"
"嗯,很感人。"我其实根本没注意剧情,只顾着感受她靠在我肩上的重量。
走出电影院,天已经黑了。初春的晚风还有些凉,沈昔念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我立刻脱下夹克披在她肩上。
"你不冷吗?"她抬头看我。
"不冷。"其实我里面只穿了件短袖,鸡皮疙瘩已经爬满了手臂。
我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沈昔念讲着她大学时的趣事,我安静地听,偶尔插一两句话。走到一个拐角处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沈昔念?真是巧啊。"
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时髦皮夹克的男人,头发抹得油亮,嘴角挂着不屑的笑。沈昔念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陈志强,"她声音冷了下来,"有事吗?"
"听说你去相亲了?"叫陈志强的男人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停留了几秒,"这就是那个机械厂的?"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沈昔念的前男友。她曾无意中提过,大学时交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因为对方太势利眼分手了。
"不关你的事。"沈昔念抓紧了我的手臂,"我们走,周康。"
陈志强却横跨一步挡住我们。"急什么?老同学叙叙旧嘛。"他上下打量我,"听说你初中毕业就去技校了?现在在机械厂...修机器?"
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陈志强!"沈昔念厉声道,"你放尊重点!"
"我怎么不尊重了?"陈志强摊手,"问问而已。沈昔念,你眼光越来越差了,这种人也配..."
我没等他说完就一步上前,挡在沈昔念前面。"请你让开。"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陈志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看起来温吞的我会有这种反应。他眯起眼睛:"怎么,想打架?"
"周康,别理他。"沈昔念在后面拉我的袖子。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想打架,但如果你再侮辱沈昔念,我不会袖手旁观。"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陈志强的痛处。他脸色变了变,最终冷哼一声:"行,沈昔念,你找了个'英雄'。"他故意把英雄两个字咬得很重,"咱们走着瞧。"
看着陈志强远去的背影,我的腿突然开始发抖。刚才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个干净。
"你没事吧?"沈昔念转向我,眼里闪着光,"周康,你刚才...太帅了。"
我摇摇头,嗓子发干:"我只是...看不惯他那样说你。"
沈昔念突然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这个亲密的动作让我浑身一震。"你手在抖,"她轻声说,"别怕,他走了。"
我没告诉她,我发抖不是因为害怕陈志强,而是因为她的触碰。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我的皮肤。
"谢谢你。"她收回手,却仍盯着我的眼睛,"从来没有人这样维护过我。"
"陈志强他...经常这样对你吗?"
"分手后遇到过几次,"她叹了口气,"他爸是商业局的,家里有点关系,总觉得谁都该巴结他。"
我默默记下这个信息。商业局确实是个实权部门,难怪陈志强那么趾高气扬。一股无力感又涌上心头——我拿什么和这样的人比?
正想着,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鼻尖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春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快跑!"沈昔念抓起我的手就往前方冲。
我们一路狂奔,终于在变成落汤鸡前找到了一处公交站棚。挤在狭小的遮雨棚下,我们相视而笑。沈昔念的发梢滴着水,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冷吗?"我问。
"有点。"她抱着手臂,嘴唇微微发抖。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没有抗拒,反而靠得更近了些。隔着湿漉漉的衣物,我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
"周康,"她的声音闷在我胸前,"其实初中时,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你...你怎么知道?"
"女生都有直觉。"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泪水一样,"你每次看我的眼神...还有那次春游,你让座给我后耳朵红了一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十年前的秘密突然被揭开,我感到一种近乎赤裸的羞耻。
"我不说破,是因为我也..."她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喇叭声打断。公交车来了。
上车后,我们并排坐在最后一排。雨点敲打着车窗,形成一道水帘,将我们与外界隔开。沈昔念的手放在座椅上,离我的只有几厘米远。
"你也什么?"我鼓起勇气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沈昔念没有直接回答。她轻轻勾住了我的小指,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的心脏几乎停跳。
"周康,你还记得毕业前那次班级合影吗?"她望着窗外,"你站在最后一排最边上,我故意站到了你正前方。"
我当然记得。那张照片至今仍夹在我的日记本里,她微微侧头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站在后面的我。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一直站在你前面就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样你一抬头,就能看见我。"
雨声渐大,车厢里其他乘客的交谈声变得模糊。我慢慢翻转手掌,将她的整只手包裹在掌心。她的手冰凉而湿润,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沈昔念,"我深吸一口气,"我初中时确实喜欢你。很喜欢。"
她转头看我,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那现在呢?"
"现在..."我声音发颤,"现在更甚。"
她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然后轻轻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一路无言,只有交握的双手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到站后,雨已经小了很多。我送沈昔念到她家楼下——一栋看起来不错的单位宿舍楼。站在楼道口,我们都有点不舍得分开。
"下周日我休息,"沈昔念绞着手指,"听说公园的樱花开了..."
"我陪你去。"我立刻说。
她笑了,突然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跑进楼道。我呆立在原地,被她亲过的地方火烧一般发烫。
走出几步,我忍不住回头。沈昔念站在三楼的窗口冲我挥手。我也举起手回应,心里满溢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幸福感。
回家的路上,雨已经完全停了。夜空中的云层散开,露出几颗星星。我抬头看着它们,突然觉得,或许自卑如我,也配拥有属于自己的星光。
而沈昔念,就是最亮的那一颗。
沈昔念的父亲沈科长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找上了门。
那时我们刚看完电影回来,正站在她家楼下依依不舍地道别。一辆黑色桑塔纳突然刹在我们旁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严肃的方脸。
"爸!"沈昔念的手猛地从我掌心抽离。
沈科长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旧夹克和磨白的工装裤。"上车。"他对女儿说,声音不容置疑。
沈昔念咬了咬嘴唇,给了我一个"别担心"的眼神,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子绝尘而去,留下一地尾气和忐忑不安的我。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工厂上班,刚到车间就被门卫叫住。
"周康,门口有人找!"
沈昔念站在厂门口的铁栅栏外,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我爸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开门见山,声音沙哑,"他说如果我非要跟你好,就...就跟我断绝父女关系。"
春日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我扶住栅栏才没让自己腿软倒下。"因为我家境不好?"
"不止。"沈昔念苦笑,"他说你一个技校毕业的工人,一辈子不会有出息,给我提鞋都不配。"
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打击来得这么直接、这么狠。
"你怎么想?"我声音发颤,不敢看她的眼睛。
沈昔念突然从栅栏缝隙中伸出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周康,我不管我爸怎么说。1990年了,婚姻自由都写进法律多少年了!"
我抬头,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倔强光芒,和当年质问"你凭啥瞧不上我"时一模一样。
"给我点时间,"我握住她的手,"我会证明给你爸看,我配得上你。"
当天晚上,我拎着两瓶茅台和一条大前门香烟,战战兢兢地敲响了沈家的门。沈科长开的门,看到是我,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沈叔叔,我..."
"不必说了。"他抬手打断我,"我的态度很明确。昔念从小娇生惯养,不可能跟着你过苦日子。"
"我会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我坚持道,"我在厂里表现很好,马上就能评上..."
"评上什么?高级技工?"沈科长冷笑,"一个月多拿二十块钱?小伙子,现实点吧。我已经给昔念物色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对象,都是大学生,家里有关系的。"
我站在门口,手里的烟酒突然变得无比沉重。沈科长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在这个世界里,学历和背景确实决定了一个人的价值。
"我明白了。"我慢慢放下礼物,"但请您相信,我对昔念是真心的。我会等,等到您认可我的那天。"
沈科长摇摇头,关上了门。
我没有离开,而是在沈家楼下的花坛边坐了下来。春寒料峭,夜露打湿了我的裤腿,但我纹丝不动。楼上沈昔念的房间亮着灯,偶尔能看到她的身影在窗帘后晃动。
天快亮时,沈科长出门晨练,发现我还坐在原地,愣了一下。"你...在这待了一晚上?"
我僵硬地站起来,双腿已经麻木。"沈叔叔,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五年之内,我一定会让昔念住上比这更好的房子,开上比桑塔纳更好的车。"
沈科长盯着我看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年轻人,光会说大话没用。"说完便转身走了,但语气似乎没那么强硬了。
这场对峙后,沈昔念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搬出了家,在纺织厂附近租了间小房子。我去帮她搬家时,她只带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其他什么都没要。
"我爸说,出了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她故作轻松地说,但我看到她转身时擦眼泪的动作。
那间出租屋只有十平米,墙皮剥落,水管经常漏水。但沈昔念把它布置得很温馨,窗台上摆着从路边摘的野花,床头贴着我们看电影的票根。每天下班后,我都会赶去给她做饭。我厨艺不佳,常常把菜炒糊,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其实这样挺好,"有天晚上她靠在我肩头说,"比在家听我爸唠叨强多了。"
我吻了吻她的发顶,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每次路过公用电话亭,她都会盯着看很久,却始终没给家里打过电话。
为了兑现对沈科长的承诺,我开始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学习。机械厂的图书馆被我翻了个遍,我还报名参加了夜校的管理课程。有次夜班,我偶然发现厂里的纺织机床有个设计缺陷,便自己画了改良图纸交给车间主任。
"你小子行啊!"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这改进能提高15%的效率,厂里正愁完不成季度指标呢!"
这个小小的成功给了我信心。我开始系统地研究纺织机械的自动化改良,常常熬到凌晨还在画图纸。沈昔念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兼批评者,虽然她不懂技术,但总能提出实用的建议。
"这个零件如果改成弧形,是不是更不容易卡线?"有天晚上她看着图纸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按照她的建议修改后,设计果然更加流畅了。我激动地抱起她转了个圈:"你真是个天才!"
1992年春天,我的第一个发明专利获批——一种自动化纺织机导纱装置。拿到证书那天,沈昔念比我还要兴奋,她做了满满一桌菜庆祝。
"我们应该自己生产这个零件!"她眼睛发亮,"现在纺织厂都在搞自动化改造,市场肯定很大。"
"可是...创业需要本金。"我犹豫道。我们俩的存款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块。
沈昔念神秘地笑了。第二天,她带我去了银行,取出一个存折——里面有五万元,是她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还有外婆给她的嫁妆钱。
"这...这不行!"我连忙推拒,"万一失败了..."
"那就重头再来。"她坚定地把存折塞进我手里,"周康,我相信你。"
那一刻,我暗自发誓绝不会辜负她的信任。我们辞去了工作,注册了一家小公司,取名"康念机械"。我在郊区租了间废弃仓库当厂房,买了二手机床,自己动手改装。沈昔念负责跑业务,一家家纺织厂上门推销我们的专利产品。
创业比想象中艰难得多。第一个月,我们一单生意都没谈成。有家大型纺织厂的总工甚至当着沈昔念的面嘲笑我们的设计是"小孩玩具"。那天晚上,我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第一次动摇了。
"要不...我还是回机械厂上班吧?"
沈昔念猛地抬头:"周康,看着我。"她捧起我的脸,"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话吗?不是相亲那次,是初中。"
我回忆了一下:"你说...我凭啥瞧不上你?"
"对。"她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现在我要问你——你凭啥瞧不上自己?"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紧紧抱住她,闻着她发间淡淡的肥皂香。"再给我三个月,如果还是没起色,我就去找工作。"
转机出现在第二个月底。一家濒临倒闭的小纺织厂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用了我们的导纱装置。结果生产效率提高了20%,次品率下降了一半。厂长亲自打来电话道谢,还介绍了几个同行给我们。
渐渐地,订单开始多起来。1993年春节前,我们终于赚到了第一桶金——整整十万元。我给沈昔念买了条金项链,她则偷偷给家里寄了笔钱,虽然汇款单上没写名字。
1994年春天,康念机械已经发展到二十多名员工,厂房也搬到了正规的工业园区。就在我们考虑扩大规模时,一个意外消息打破了平静——沈科长突发脑溢血住院了。
沈昔念接到电话时脸都白了。我们立刻赶到医院,在病房外遇到了她母亲。一年多不见,沈妈妈老了许多,看到我们时先是一愣,随后泪水夺眶而出。
"昔念...你爸他..."
沈昔念冲进病房,我也跟了进去。沈科长躺在病床上,半边脸歪斜着,看到女儿时眼睛亮了一下,但看到我后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医生告诉我们,沈科长需要静养,但更麻烦的是他主管的纺织厂出了重大生产事故,上面正在追究责任。"如果解决不好,可能要提前退休。"医生低声说。
那天晚上,沈昔念留在医院陪护,我则直接去了出事的纺织厂。凭借这几年在行业积累的经验,我很快找到了问题根源——一台进口纺纱机的核心部件老化失灵。更糟的是,这种德国产的配件国内没有替代品,原厂报价高得离谱,交货期还要三个月。
"厂里等不了那么久啊。"厂长急得直搓手,"这批军需订单月底就要交付,完不成的话..."
我仔细观察了故障部件,突然灵光一现。"给我两天时间,我或许能解决。"
回到公司,我连夜带领技术团队攻关。我们逆向设计了那个德国部件,用自研的复合材料重新制作。48小时后,改良版配件安装调试成功,性能甚至比原装的还要稳定。
厂长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小周啊,你可救了我们全厂上千号人的饭碗!"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病床上的沈科长耳朵里。当我第三次去医院送饭时,他破天荒地主动跟我说话了。
"听说是你解决了纺织厂的危机?"
我点点头,把保温桶里的粥倒出来:"趁热吃吧,沈叔叔,这是昔念特意熬的。"
沈科长接过碗,手还有些抖。我连忙扶住,帮他调整好靠枕。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说:"你公司...现在怎么样?"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我简单介绍了康念机械的发展情况,他则给了我一些行业建议。临走时,他忽然叫住我:"周末...来家吃饭吧。"
这句话让我愣在门口,眼眶发热。沈昔念追出来送我,在走廊上就哭出了声。"他认可你了...他终于..."
1995年元旦,我和沈昔念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沈科长虽然走路还不利索,但坚持亲自牵着女儿的手走过红毯。当我从岳父手中接过沈昔念的手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有泪光闪动。
"好好待她。"
"我一定,爸。"
婚后,康念机械迎来了爆发式增长。我们不仅生产零配件,还开始自主研发整机设备。到1997年,公司已经拥有两百多名员工,年销售额突破千万。我们在开发区买了套宽敞的房子,把岳父母也接来同住。
沈昔念怀孕后,我劝她在家休息,她却坚持工作到临产前一周。"公司就像我们的另一个孩子,"她摸着隆起的肚子说,"我舍不得放手。"
女儿出生那天,我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岳父罕见地安慰我:"别担心,昔念随她妈,生孩子快得很。"
当护士把那个皱巴巴的小肉团放在我怀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涌上心头。沈昔念虚弱地躺在床上,却笑得无比幸福:"看她的小鼻子,多像你。"
2000年世纪之交,康念机械已经发展成为省内知名的纺织机械制造商。我们在母校技校设立了奖学金,专门资助家庭困难的学生。有次返校演讲时,一个害羞的男生问我成功的秘诀。
"找一个愿意对你说'你凭啥瞧不上自己'的人。"我笑着回答,台下沈昔念抱着女儿冲我眨眼。
如今,每当我开车路过当年那个相亲的公园,都会忍不住感慨命运的奇妙。如果那天我头也不回地走掉,如果沈昔念没有追上来质问,如果我始终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卑...我们的人生将会多么不同。
"想什么呢?"沈昔念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她刚开完董事会,身上还穿着干练的西装套裙,只是眼角的细纹提醒着我们不再年轻。
"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握住她的手,那枚朴素的结婚戒指依然戴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在想我有多幸运。"
她笑了,那颗小痣随着嘴角微微上扬,和三十年前一样明媚:"周老板现在可是成功人士了,不会瞧不上我这个黄脸婆吧?"
我倾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这辈子都不敢。"
窗外,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我们的合影上——那是在初中同学会上补拍的毕业照,这一次,我站在了沈昔念身边,而不是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照片下方写着一行小字:
"谢谢你当年追上来说:你凭啥瞧不上我。"
[全文完]
来源:百合谷追寻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