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把学校周围翻了个底朝天,我正准备报警,一个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儿子丢了。
就在今天下午,他补习班放学,我老婆去晚了十分钟,孩子就没了。
我们把学校周围翻了个底朝天,我正准备报警,一个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打了进来。
声音是处理过的,像个机器人,又冷又硬。
“李峰?”
“你谁啊!我儿子呢!”我当时就炸了,冲着电话吼。
“你儿子在我这儿,很安全。”那个声音不带一丝情绪,“给你二十四小时。找到你小学时候的班主任,王建国。去他家,给他磕三个响头。记住,要响。然后对着他说,‘老师,我错了,三十年前,我就错了’。”
我懵了,彻彻底底地懵了。
这是什么操作?绑架?
“你他妈的是谁?要多少钱?你说个数!”我感觉自己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我不要钱。”那个声音顿了一下,好像在透过电话线冷冷地看着我,“我只要你磕头。磕头的时候,用你另一个手机,全程直播,发到你朋友圈,不准屏蔽任何人。别耍花样,也别报警,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儿子。”
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站在西安傍晚的车水马龙里,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
周围是古城墙昏黄的轮廓,游客们在嬉笑拍照,不远处的洒金桥,飘来肉夹馍和甑糕的香气。世界一如既往,可我的世界,塌了。
王建国?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记忆深海里、长满了苔藓的石头,被猛地拽了出来。
我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总喜欢用指关节敲讲台的、不苟言笑的男人。
我对他所有的印象,都是正面的。他喜欢我,因为我成绩好,是班长,年年三好学生。他总是在全班面前表扬我,拿我当榜样。
我做错了什么?
三十年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怎么会有人因为他,绑架我的儿子?
我老婆张茜在一旁已经哭成了泪人。
“李峰,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小宝他……”
“别哭!”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事儿不对劲。绑匪不要钱,要我去给一个三十年前的老师磕头。这里面肯定有事。”
我扶着她坐到路边的石墩上,开始疯了一样地回忆。
小学五年级,我十岁。那年发生了什么?运动会?文艺汇演?还是期末考试我拿了第一?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就像一张被滤镜美化过的照片,阳光灿烂,一帆风顺。
“你还记得王建国老师吗?”我问张茜。她是我初中同学,不认识我小学的人。
她摇摇头,眼神里全是恐惧。
不行,不能这么干等着。我必须找到王建国。
可三十年过去了,城市拆了又建,人早就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
我开始疯狂地打电话。翻出那个已经落灰的同学录,一个一个地打。
大部分号码都成了空号。打通的几个,对方听到我的名字,都得愣半天,然后客气又疏离地寒暄几句。
当我问起王建国老师的时候,他们都表示,毕业后再也没联系过。
“李峰啊,你现在是大老板了,怎么想起找王老师了?”一个叫赵胖子的同学在电话那头打趣道。
我没心情跟他开玩笑,压着火说:“我有点急事。你知不知道他家搬哪儿去了?”
“那谁知道啊。不过……我好像听我妈说过,他儿子,叫王兵的,在咱们区教育局上班。你可以去那儿问问。”
这是唯一的线索。
我立刻开车,带着张茜往区教育局赶。
西安的晚高峰,堵得像一锅煮烂了的粥。我开着双闪,在车流里疯狂地按喇叭,好几次差点刮到旁边的车。
旁边的司机摇下车窗骂我:“赶着去投胎啊!”
我多想回他一句,比投胎还急。
找到王兵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一个很普通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他听完我的来意,扶了扶眼镜,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你找我爸?什么事?”
我不能说实话。我编了个理由,说我是他爸以前的学生,现在生意做大了,想回来感谢一下恩师。
王兵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爸他……身体不好,脑子也糊涂了,老年痴呆。不怎么见客了。”
“我只见一面,说几句话就走。”我从包里拿出一沓钱,塞到他手里,“这是一点心意,给王老师买点营养品。”
他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了。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一个很老旧的小区,在城市的另一头。
“我爸就念旧,死活不肯搬走。”王兵叹了口气,“你去了,也别待太久,他受不住。”
我开车往那个小区赶,心里越来越沉。
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绑匪,到底想干什么?
小区的楼道里,没有灯,堆满了各种杂物,一股陈年霉味。
我找到了王老师家。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看到了王建国老师。
他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很吃力地在看一张旧报纸。
他比我记忆里苍老了无数倍。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背佝偻着,像一只煮熟的虾。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
“你……找谁?”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怯意。
“王老师,是我,李峰。”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李峰?”他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神里一片茫然,“哪个李峰?”
我的心,凉了半截。他连我都不记得了。
“我是您三十年前的学生,您的班长。”我提醒他。
“哦……哦……”他好像有点印象了,点了点头,随即又陷入了迷茫。
我顾不上寒暄,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线索。
“王老师,您仔细想想,我上学那会儿,是不是……是不是犯过什么错?或者,班里是不是出过什么大事?跟您有关,也跟我有关的。”我急切地问。
他皱着眉头,像是在一堆生了锈的零件里寻找还能用的一颗。
“犯错?你不是好学生嘛……从来不犯错。”他摇了摇头。
“那班里其他人呢?有没有谁,因为我,被您冤枉过?或者处罚得特别重的?”
他的眼神更加涣散了。
“人老了,记不得了……都记不得了……”他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什么烦人的苍蝇。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绑匪的电话又打来了。
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
“李峰,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
“我找到王老师了!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吼道。
“他不记得,你也不记得了吗?”那个声音里透出一丝嘲讽,“我给你个提示。学校大门口的宣传栏。那个兵马俑。你想起来了吗?”
宣传栏?兵马俑?
我的脑子里像有一道闪电劈过。
一个被我埋藏了三十年、用沙土、水泥、钢筋层层封印起来的场景,瞬间被炸得粉碎。
我,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夏天。学校为了迎接检查,在大门口的玻璃宣传栏里放了很多学生的手工作品。
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是一个半米高的兵马俑复制品。听说是市里一个领导送给校长的,特别珍贵。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跟班里另一个男生,叫陈磊的,因为一个篮球吵了起来。
陈磊。
这个名字一跳出来,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记得他。他坐在最后一排,个子很高,很瘦,不爱说话。他家里很穷,听说他爸是个酒鬼,经常打他。他学习不好,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是班里最不受待见的学生。
那天,我们俩从操场一直吵到教学楼门口。
就在那个宣传栏旁边,我骂了他一句很难听的话,好像是骂他爸。
他急了,冲过来要打我。
我往旁边一闪,他收不住脚,整个人撞在了宣传栏的玻璃上。
“哗啦”一声巨响。
玻璃碎了一地。那个威风凛凛的兵马俑摔在地上,头和身体分了家。
我吓傻了。
陈磊也吓傻了。
我们俩看着地上的碎片,都忘了哭。
王老师闻声赶来。他看到满地狼藉,和他最得意的学生——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再看看旁边那个一脸惊恐、在他眼里一向是“问题学生”的陈磊。
他甚至没有问,就直接指着陈磊的鼻子开始破口大骂。
“又是你!陈磊!你是不是一天不惹事就不舒服!”
“不是我……”陈磊想辩解,声音小得像蚊子。
“不是你是谁!难道是李峰吗!他会干这种事吗!”王老师指着我。
我当时,只要说一句话,说一句“老师,是我不小心”,或者“是我们俩一起”,事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我没有。
我被吓破了胆。我怕赔钱,更怕失去老师的宠爱,失去“好学生”的光环。
于是,我哭了。
我指着陈磊,跟王老师说:“是他!他故意推我,想把我推到玻璃上,结果他自己撞上去了!”
那是我这辈子撒的第一个,也是最恶毒的一个谎。
王老师信了。
或者说,他愿意相信他想相信的。
后来的事情就失控了。
那个兵马俑据说价值不菲。陈磊家根本赔不起。学校报了警,说他蓄意破坏公物,还想伤害同学。
因为他“平时表现就不好”,加上我这个“受害者”的证词,他被送去了工读学校。
在那个年代,进了工读学校,就等于人生被判了死刑。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他就像一颗石子,被丢进了深潭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而我,继续当我的好学生、班长。期末的时候,王老师还因为我“勇敢揭发坏人坏事”,给了我一个“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
那张鲜红的奖状,我一直夹在我的同学录里。
我以为我忘了。
原来,我只是不敢想起来。
那个绑匪,就是陈磊。
三十年后,他回来复仇了。
我的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张茜扶住我:“李峰,你怎么了?你脸色好难看。”
我看着她,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儿子之所以被绑架,不是因为我是个有钱的老板,而是因为三十年前,我是个卑劣的、撒谎的懦夫。
绑匪的电话第三次打来。
“想起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快意的残忍,“滋味怎么样?”
“陈磊……”我捡起手机,声音都在抖,“我知道是你。当年的事,是我不对。你放了我儿子。你冲我来。”
“冲你来?我这不就是在冲你来吗?”他冷笑,“李峰,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被你那个谎给毁了。”
“我从工读学校出来,没人愿意要我。我打零工,睡桥洞,捡垃圾。我最好的年华,都在烂泥里打滚。而你呢?考大学,开公司,住大房子,开好车,还有个那么可爱的儿子。”
“凭什么?李峰,你告诉我,凭什么!”他几乎是在咆哮。
“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可我儿子,不能完。他有病,心脏病,要动手术,要一大笔钱。我没钱。”
他的声音突然又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
“我说了,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把你欠我的,还给我。我只要你的一个道歉,一个当着所有人的面,最卑微、最耻辱的道歉。”
“你毁了我的尊严,我就要你,把你的尊严踩在脚底下,让我看看。”
“地点我等下发给你。一个人来。带着你的手机。记住,直播,磕头。少一样,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
他挂了电话。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身败名裂,和我儿子的命。
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张茜。
她听完,没有哭,也没有骂我。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李峰,”她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去吧。”
“可是,我的公司,我的名声……”
“跟小宝比起来,那些算个屁。”她打断我,“钱没了,可以再挣。脸丢了,就丢了。可儿子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抱住我,说:“别怕。我等你,和小宝一起回家。”
我看着她,这个在我风光时享受着我的好、在我面临绝境时却比我更坚强的女人。
我点了点头。
地点发来了。
是市郊的一家废弃水泥厂。
我开车过去,一路无言。
天已经全黑了。水泥厂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蹲伏在黑暗里。
我按照他的指示,把车停在外面,一个人拿着两部手机走了进去。
厂房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根巨大的水泥柱子和满地的灰尘。
我看到了他。
陈磊。
他也看到了我。
三十年的时光,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在我脸上多得多的痕迹。他比我更瘦,也更黑,眼窝深陷,眼神里有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疲惫和狠厉。
在他身后,我的儿子小宝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嘴上贴着胶带。
看到我,小宝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眼泪,呜呜地叫着。
“开始吧。”陈磊指了指我面前的空地,声音沙哑。
我拿出另一部手机,点开微信,打开视频直播。
我把镜头对准我自己。
“各位亲戚,各位朋友,各位合作伙伴,”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在吞沙子,“我是李峰。今天,我在这里,是想跟大家承认一件我做了三十年的错事。”
我的朋友圈瞬间炸了。
无数的问号、惊叹号在屏幕上滚动。
我没管。
我看着手机镜头,也像看着三十年前的那个自己。
“三十年前,在我的小学,我因为懦弱和自私,撒了一个谎。我把自己的过错推给了一个无辜的同学。我的谎言,毁了他的一生。”
“这些年,我靠着这个谎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是个成功的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人格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破产了。”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求得谁的原谅。我只是想,把我欠了三十年的东西,还回去。”
说完,我把手机立在地上,镜头对着我。
然后,我看着不远处的陈磊,那个被我毁掉一生的男人。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水泥地很硬,磕得我膝盖生疼。
我低下我那颗高傲了三十年的头。
“咚!”
第一个响头。额头和地面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
“陈磊,对不起。是我的错。”
“咚!”
第二个响头。我的额头见了血。血和灰尘混在一起。
“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放了我儿子。他是无辜的。”
“咚!”
第三个响头。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跪在那里,额头抵着冰冷的水泥地,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流了下来。
直播的手机屏幕上已经疯了。
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心里那块压了我三十年的巨石,好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厂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儿子压抑的哭声,和陈磊粗重的喘息声。
很久,很久。
我听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没有抬头。我等着他的审判。或许是一顿毒打,或许是更恶毒的羞辱。
我都认。
可是,我等来的,是一声长长的、像是泄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然后,是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爸!”
小宝哭着向我跑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我紧紧地抱着他,这个失而复得的宝贝,放声大哭。
我哭了好久,才想起来抬头去找陈磊。
他不见了。
那个空旷得像舞台一样的厂房里,只剩下我们父子。
他把我儿子还给了我,然后自己消失在了黑暗里。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
我找回了儿子,也完成了赎罪。
可是,生活远比故事要复杂。
我的直播视频在第二天传遍了整个城市。
我的公司股价暴跌。合作方纷纷解约。银行催我还贷。我从一个人人羡慕的成功人士,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卑劣骗子。
我破产了。
我卖了公司,卖了房子,卖了车,才勉强还清了债务。
我们一家三口从高档小区搬回了我从小长大的那个破旧老楼。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
一天晚上,张茜在厨房做饭。小宝在写作业。我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竟然出奇的平静。
张茜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后悔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我说,“以前住大房子,开好车,可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现在,什么都没了,可这三十年来,我睡得最安稳的就是这几个月。”
是啊,我失去了一切。
可我也找回了比一切都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安宁。
后来,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警察打来的。
他们说,陈磊自首了。
我作为受害人,需要去做一份笔录。
在警察局,我再一次见到了陈磊。他穿着囚服,戴着手铐,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瘦了,但也更平静了。
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相对无言。
最后,是他先开了口。
“我看到你的直播了。”他说,“其实,磕到第二个头的时候,我就想停了。我发现,看你跪在那里,我心里一点都不痛快。反而……更难受。”
“我恨了你三十年。我人生的所有不如意,我都算在了你头上。我绑架你儿子,是想毁了你。可最后,我发现,我毁掉的是我自己。”
“我儿子的手术很成功。”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手术费,是一个匿名的好心人捐赠的。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你吧。”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在我卖掉公司之后,我用剩下的一部分钱,以慈善的名义给他儿子捐了一笔手术费。
“谢谢你。”他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看着他,“谢谢你最后还是选择做个好人。也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做回一个真正的人。”
他笑了,那是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见他笑。
很苦涩,但很真实。
绑架是严重的犯罪。陈磊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他入狱那天,我去送他。
“等我出来,”他对我说,“我想开个小面馆。我妈传给我的手艺,味道好得很。”
“好。”我说,“等你出来,我第一个去捧场。”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
也许是。
也许不是。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送小宝去上学。在学校门口,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那个小男孩的眉眼和陈磊有几分相像。
是陈磊的妻子。
她看到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也默默地向她鞠了一躬。
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我们好像什么都懂了。
阳光下,两个孩子背着书包走进了同一个校门。他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而我们这些大人,犯过的错,走过的弯路,也许就是为了让他们能走上一条更正直、也更宽阔的路。
来源:故事铺子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