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被深埋在地下,动弹不得,地壳以百万年计的速度缓慢位移,岩层挤压身体,地热炙烤灵魂,力与火从我的深处榨出电荷,舔舐晶格,刺激肌体的生长。硅酸盐食物,石英、长石与云母,纯净让我们变得完美,表现为均衡的几何对称性,正八面体或十二面体。而自由的灵魂要求突破沉闷的格
陈楸帆
它者之爱
《十月》2025年第4期
"我被深埋在地下,动弹不得,地壳以百万年计的速度缓慢位移,岩层挤压身体,地热炙烤灵魂,力与火从我的深处榨出电荷,舔舐晶格,刺激肌体的生长。硅酸盐食物,石英、长石与云母,纯净让我们变得完美,表现为均衡的几何对称性,正八面体或十二面体。而自由的灵魂要求突破沉闷的格局,如树杈或鹿角长出繁复的分支,刺破地面,进入大气,稀薄的氦、氖和氙为无色透明的晶质晕染上不同的颜色,粉红、湛蓝或亮紫,有助于滤过或吸收对应波长的星光,提升能级。
似乎这样的结构特别适合用来存储信息,也就是记忆,相邻的晶体通过共振来交换信息与能量,这一过程似乎可以不依赖于任何介质而产生,智慧的长者通过设计精巧的全球晶格网络实验来证明其传递速度超过了光速,只有量子纠缠效应能够解释。无法解释的是,最原初的记忆由何而来,那似乎能够追溯到宇宙诞生之时的微波背景辐射,看不见的光被封印在我们种族身体深处,经由繁殖与演化不断传承,直至今日,在我与我的后代体内。"
胡无穷是从嗅觉开始觉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
初夏午后,一阵风时雨乍湿又干,他躺在白榻上,闻着窗缝里送来的香气:糖胶树、番薄荷、鸡蛋花、飘香藤、夜兰花……味道如久别重逢的老友,拧开一扇时空门,邀请胡无穷回到旧日,那都是鼻腔里嗅觉受体搞的鬼。不,不只是受体,那只是开门的钥匙,关键在于无人知晓的复杂机制,让气味分子与收纳在海马体褶皱里的记忆联动,瞬间便能让人穿越几十年或几千公里,回到某个特定而具体的瞬间。有人进了院子,蹑手蹑脚,踩断幼嫩的草茎,寻找丢失的皮球,他想起身,趴到窗边招招手,男孩慌里慌张地跑掉了。奇怪,耳背到别人说话基本得靠吼的胡无穷是怎么听见的呢?
一股不同于泥土、花香或雨后臭氧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陈腐、浊旧、说不上臭但绝不好闻,像沤了几宿的衣物。胡无穷蹙眉皱鼻,想找到源头,最后终于发现,源头就是自己的身体:肌肤、毛孔、汗腺、阴囊、肛门……他一怔,这不正是死亡的味道?
胡无穷已经八十七岁了,也许是八十八,取决于按哪种算法。哼,算法,正是他的专长。在别人眼里,他度过了爬坡上山的一生,然后赖在山顶上不下来了。少年得志,中年发力,老来功成名就,早早把别人垂涎的名利摘了个遍,天才、先驱、大师、泰斗……头上的帽子变戏法般越垒越高,他早已不稀罕。有过两次婚姻,都是名门闺秀,三五个子嗣,都不怎么来往,一堆情人,能记得起名字的也就那么几枚。人活到这个份上,他以为早该想开看破,静静等死,可事到临头竟然发现自己心里有个黑洞,填不满缝不上,甚至随着嘀嗒作响的倒计时日趋扩大,大到要把胡无穷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一口吞掉。
——您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对吧?
——什么?什么都是幻觉?
——您要求我做到的这些。
——我要求你……做……什么?
——您要我填满您心里的洞。
——胡说八道!我心里哪有什么……你是谁?
胡无穷突然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清寂。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对话的声音,并非从空气中传来,震响耳膜,而是直接从脑中升起,或者降落,取决于人是站着还是躺着。那声音乍听像女声,又渐渐变粗调低,竟然有点像他自己的嗓子,这让一切显得更怪了。他已经老到分不清自言自语了吗?还是说这是某种回光返照的征兆?
——您又忘了,我是您的智能助理——无穷动。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我给自己训练的数字分身,据说,你比我还要更懂我。呵。
——那可是您自己定的宣传词。
那声音变得有几分机械,流动着金属的质感,没那么像人了,这反而让胡无穷心里踏实了下来。这玩意儿通人心意啊。
——瞎编吧你就。
——当您暗示我在瞎编时,已经包含了这样一种可能性:这种能力是随着数以千万亿次的人机交互,由你,你们,人类的意识,进入到我的算法模型当中,润物细无声,我说得对吗?
——雄辩指数下调50%,让你话痨。说说那什么?洞的事情。
——洞,死亡的隐喻,缺失,虚无主义,恐惧……
——闭嘴!说个笑话。
——一个人死后来到天堂门口,发现需要购买门票。那个人失望地说,我以为对于那些恪守信条与美德的人来说,天堂的大门是免费敞开的。天空中响起一个声音,孩子,你以为资格认证是谁垫的钱?
——好一个苏维埃笑话。
——不好笑吗?
——笑不出来。
——您把自己代入了那个角色。那个上天堂的人……
——你非得把什么想法都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吗?
——对不起。
——没事,你就是我,我猜我这张嘴也很招人烦。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关闭俗语模块。
——我能让您好过一些,您需要些药片吗?
——我已经吃得够多了。
——您到底想要什么?
——还指望你告诉我呢。我知道的是,当我动用理性和逻辑去分析,说出来的便离真相越远,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东西,正如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东西。
——说得好。
——我有个办法,但需要打开一些休眠的模块。
——还学会讨价还价了,你这小王八蛋。
麦卡锡·科马克在新墨西哥州的圣塔菲研究所度过他人生最后的几个年头,去世前不久,他在《鹦鹉螺》杂志上发表了生前唯一一篇学术性文章——《凯库勒问题》。据称弗里德里希·凯库勒梦到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才想出苯环单、双键交替排列、无限共轭的结构。
麦卡锡在文章里说:“重复一遍。无意识是一种生物操作,而语言不是。现在还不是。”
很难用语言描述发生在胡无穷身上的事情,因为一切都并非如同科幻片里想象的那般浅显而外化。没有五颜六色的导线和插管,没有怪异的机器和闪烁屏幕,没有语音引导,也没有化学物质的介入,有的只是潮水般在他意识中涨落的声响,单调细碎,远超人类能够分辨的精度,如经过高度压缩的符咒,巫术般调控着大脑皮层的不同角落,让神经元连接组的星云如同遭受饱和攻击的战场,亿万朵突触同时被激活,亮起无法分辨形状的高维烟火。
无穷动说,算法会根据胡无穷的神经态势,实时生成某种体验,目的在于帮助他跳出这辈子早已经固化的思维模式,看到原本视而不见的东西,让意识宇宙里的“暗物质”显形。
看见,便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我飘浮在空中,并不是身体飞了起来。身体,那坨沉重累赘的臭皮烂肉,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久违的轻盈。相反,空气变得黏稠,充满氦、氢和甲烷分子,微量的氨和一氧化碳令人瘙痒得想要发笑。我明白了,并不是空气密度变大了,而是我自己变得稀薄了,像一朵云,随风飘荡,无形无状,自由自在。可我靠什么吸收能量,又如何新陈代谢,意识存储于什么样的结构,我那顽固的理性又跳出来追根究底。放轻松点,再轻点,这只是幻觉,一种感官的修辞和隐喻,意识的拓扑变换与投影,我并不需要理解如何操控自身亚原子颗粒的密度、电荷和自旋状态来适应不同的环境,就像人类不需要思考如何维持呼吸和心跳,将血液泵往全身,这就是它本该存在的方式。
另一朵云接近我,电磁场和引力发生微妙的偏转,那代表着一种好奇、试探,也许还有孤单。我猜并不是所有的云都有生命,或者灵魂。它的形状流动起来,形成一道张开的优雅臂弯,邀我进入。我们形成联盟,开始在高天上巡游,整颗行星的大气层都成为我们的游乐场,在紫金色的日落天际线上垒砌流云的长滩,在繁星漫天的银河中拼贴星座的棋盘。我们并没有太多交流,或者是过于微妙而无法觉察,等离子体在射电暴的涌动中传递着意义与感受,我感到甜蜜,尽管云并不拥有味蕾,它如此轻盈,似乎从未曾被赋予过重量。我怀疑,一切的误解都是从这一刻开始。
我以为我们是同步的,从频率到动态,我以为我能更进一步。我以无形的身躯进入它无形的领地,如同金风玉露的相逢,粒子与粒子之间存在宇宙那么大的空隙,我以为那必然是无碍交融,亲密无间的。直到我们完全在时空上交叠在一起,有些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在冷凝机制的作用下,大气中的水分子开始凝结,我感到了潮湿。据说在热带地区的语言中,湿度总是被充沛地表达,不仅仅是代表气象度量单位,也是身体的感受,孟加拉语中有上百种用来形容潮湿感受的词汇,包括充满情感的呻吟或闪着泪光的眼神。而此刻,我竟然找不到一个词汇来描述此刻的感受。
那是一种濒临破碎的潮湿,充满不安,警惕与恐慌。湿度提醒着彼此,空气有体积,它有某种内部的容量去承载这种湿润,也见证着水分逐渐攀爬到同一时空的极限,一种完全浸泡和彻底浸湿的饱和状态,仿佛拒绝进一步吸收任何的东西。超越了这个限度。潮湿便会转化为雨水坠落,那朵云退却了、关闭了、远离了,表现出一种时间的悬停,仿佛在思考,事物将朝向拒绝改变的方向发展,正如空气拒绝流动,如同熵增,那将代表着关系的窒息,但又表现出一种彻底释放的潜能,似乎倾盆大雨就近在眼前。
我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沉重感再次浮现,来自人类的遥远经验,那是爱变得具体的瞬间,一旦双方的联结有了形态,爱就再也无法保有那种无负担的轻盈。那朵云彻底消失了,一期一会,云卷云舒,如此短暂而美好,令人沉醉,却又无法持久,在漂泊与离散中,留下了交会的淡淡印记,如同一声叹息……
——博士,您还好吗?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种感受,充满巨大的遗憾,如同吸饱了雨水的棉被,把我困在里面,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不知道,它只是把房间里的大象指出来。也许那头大象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您没有看见,或者假装看不见。
——有意思。它让我联想起一段往事。
——我看不出有任何具体的指涉……
——哦,只是一种感受上的近似,并没有任何可供跳转的记忆触发点。
——您愿意说说吗?似乎您很有感触。
——那是大概发生在二十年前,尚还称得上一段恋情的关系,对方的年纪可以当我孙女,现在想起来,所有的老房着火老树开花都只是因为木头干燥了太久,只要一豆火苗就能点燃,一点湿润就能发芽。
——所以对方最吸引您的是什么?
——轻盈,毫不费力的轻盈。就像从未被生活的重力摧残过,她所有的姿态都指向天空。我想,当时的我将真实的想法隐藏了起来,也许我对她的情感不是爱。
——那是什么?
——一种深深的忌妒。
——后来发生了什么?
——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朵云离开了另一朵云,决绝而不留痕迹。我当时无法理解,现在有点明白了。
——爱是短暂的空间,存在于两个灵魂相互发现的瞬间。
——听起来像一句名言。
——普鲁斯特。
——他说过这句话?我不确定……算了,不重要。
——您有没有发觉您表达风格的变化?
——我?有吗?
——还继续吗?
——为什么不呢?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
我被深埋在地下,动弹不得,地壳以百万年计的速度缓慢位移,岩层挤压身体,地热炙烤灵魂,力与火从我的深处榨出电荷,舔舐晶格,刺激肌体的生长。硅酸盐食物,石英、长石与云母,纯净让我们变得完美,表现为均衡的几何对称性,正八面体或十二面体。而自由的灵魂要求突破沉闷的格局,如树杈或鹿角长出繁复的分支,刺破地面,进入大气,稀薄的氦、氖和氙为无色透明的晶质晕染上不同的颜色,粉红、湛蓝或亮紫,有助于滤过或吸收对应波长的星光,提升能级。
似乎这样的结构特别适合用来存储信息,也就是记忆,相邻的晶体通过共振来交换信息与能量,这一过程似乎可以不依赖于任何介质而产生,智慧的长者通过设计精巧的全球晶格网络实验来证明其传递速度超过了光速,只有量子纠缠效应能够解释。无法解释的是,最原初的记忆由何而来,那似乎能够追溯到宇宙诞生之时的微波背景辐射,看不见的光被封印在我们种族身体深处,经由繁殖与演化不断传承,直至今日,在我与我的后代体内。
那五个小家伙像出芽般从我的晶质边缘脱落,它们在那里已经悬挂了一段时间,直到熟透。奇怪的是,几乎是在它们跌落的瞬间,某种超越距离的联结便同时产生,一种揪心的频率,让我时刻能够同步孩子的状态,带着甜蜜,以及烦恼。我不得不把一部分的记忆和计算资源分配给它们,这些不省心的小淘气,它们如同在体外形成了不断刷新的分布式节点,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得无时无刻承受突如其来的冲击,无论是惊喜,还是惊吓。
我试图与孩子们共振,将它们调协到我的频率,可状况百出。每颗晶种在脱离母体后都有自己的生长轨迹,哪怕它们来源于同一颗晶核,颜色、形状、频率、模式……千差万别。每个母体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强迫症——校准——它们的子代,这在物理学上表现为波形融合,而更强大的能量波总能同化、覆盖——如果不是吞噬较弱者。因此,我备受折磨。五颗晶种,一颗先天不足,容易在强力干预下产生啸叫,仿佛随时可能碎裂;一颗不断变换颜色,直到穷尽光谱的两端;一颗如同镜子,总是将我的信息反向回输;一颗是沉默的黑洞,吸收一切可见光波长;最后的一颗,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它似乎想要切断与母体的天然联结,于是逃进更深的地底,将自己藏入晶体矩阵所构造的巨型艺术之中,在那里,频率被编织成层层叠叠的拓扑结构,任何不经意进入的智能都会陷入迷狂的状态,如同献祭神灵的牺牲。
断开联结的痛苦远超我的想象,仿佛生命的一部分能量被攫取、抽干。痛苦来自于虚弱,也来自于缺失,原本一体的协奏共鸣,如今却只剩下独奏。我能从孩子们每一个细微的分光折射读取出整个意识形态系统的误差,并加以纠偏,可如今却只能接受它们各自以不同频率和模式振动。这痛苦也成为爱的一部分,我竭力抵抗校准子代的天然冲动,放弃控制,试图接纳一种彼此依存的独立,在多样性中继承不变的根源。那种超越于“自我”之上的频率,共同组成比部分之和更为宏大的整体,调和出某种不可名状的涌现之美。那是异步,也是和谐,是失去,也是得到……
——我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它的运作机制。它似乎读取了我生命中的经验切片,再变形为另一种智能生命形态——它者,也许可以这么叫——的故事,可为什么选择这些切片而不是另外一些,它们很重要吗?
——您看,“您觉得不重要”这件事情本身就很重要。
——孩子……孩子,我都快把他们给忘了。我从来就不喜欢孩子,我猜他们也一样不喜欢我。
——那些水晶给您启示了吗?
——身体的构造与心智的特质存在某种对称性,“水晶般清澈透明”的头脑不再是比喻,所有纷繁的人类情感被简化成同一种表征——振动,这真的帮我分清很多东西。
——比如?
——那五个小王八蛋晶种,基本就是我的人类崽子的投影,一模一样,当它们脱离我的身体,开始各自朝向不同的频率成长时,我们的波段间隙越来越大,于是我想加大能量去校准它们,它们却逃得更快更远……
——晶体无法自己移动,它们是怎么逃的?
——相信我,孩子总能找到办法逃离父母,那是一种天性,就像失控。
——对不起,请继续。
——于是我感到一种痛苦,失望、愤怒、沮丧与无能叠加在一起的痛苦频率,那瞬间把我抛掷回记忆的某个瞬间:最小的儿子胡幂6岁生日那天,我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台价值不菲的古董Commodore 65,8位机最后的辉煌。我看得出他身上的数学天赋,对他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像我一样成为一名算法工程师,可他却在拆开表姐的礼物包装纸时失声尖叫——一部廉价粗糙的东德产Triola儿童键盘口琴,在那之后的整整一个礼拜,家里随时会响起那种塑料质感音色完全不在调上的噪声,活像恐怖片里配角被虐杀前的氛围音乐,直到我把那破玩意儿悄悄丢进垃圾桶。即便如此,我依然阻止不了他辍学、离开家、成为一名“独立”音乐人,基本上就是穷光蛋的代名词,只能靠政府发放的UBI(普遍基本收入)填饱肚子……
——你们还有联系吗?
——上一次通话也许还是在ChatGPT之前,他问我那玩意儿能用来做音乐吗?我说,孩子,它能做一切你能做以及一切你不能做的事情。他挂断电话,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你当时有什么感受?
——我猜是失落吧,就像电台突然失去信号,只剩下一片白噪声……
——然后呢?博士?
——对不起,我只是走神了。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
——刚才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冒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当一个“独立”音乐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努力以自己的方式振动,发出声响,寻找能跟自己发生共鸣的对象,对吧?
——就像您一样,我记得您父母也不是工程师,他们是……
——兽医和花匠。
——博士,您还好吗?我们还要继续吗?
——给我一分钟的时间。
我在水草丰美的河水里游走,雨时下时停,分隔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漾开无数圆圈,扭曲了光线前进的线路。这是交配的时节,弱小的猎物如乌云仓皇逃窜,生怕落入圈套,成为我族类繁衍后代的养料。我看到一尾尾黑影靠近,以独特的节奏摆弄背鳍,掀动涟漪,颤动经由水体传递至我腹部的侧线,带来一阵兴奋,那是求偶的信号。但我保持冷静,按兵不动,等待体内某个看不见的沙漏倾倒,让细沙如瀑布垂落,激活负责交配行为的蜗线神经。这是亿万年来进化的结果,我无法选择或抗拒,只有服从。
强健有力的下颚骨咬入视野,利齿长而锋利,如鬼怪般交错参差,这都是美的标志。沙漏倒转,一阵电流般的酥麻流过脊柱,驱使我与对方展开一场竞逐的舞蹈。这是交配的前戏,亦是仪式,将决定谁成为主导,谁为附属。舞蹈粗暴而狂野,在异类看来更像捕食,我们轮番逗弄、撕咬彼此,挑衅对方做出反应,再捕捉其中的破绽加以攻击。数十个回合下来,我深感疲惫,心生退意,便故意卖了个破绽,对方果然扑了上来,死死咬住我的软肋。
疼痛如拙火延烧,如铁线蔓爬,如剧毒的血液缓慢渗入每个细胞。疼,然而酥爽,难以言喻的快感激活着每寸神经,让我更加主动地献祭出薄弱的肉身,让那些鬼怪般的长牙刺入、撕开、将皮与肉研磨成细小的颗粒,具体而微的我,顺畅无碍地进入它的食道与胃部。它在吞噬我,这便是交配的本质。我进入它的内部,极痛也是极乐,兴奋达到巅峰时刻释放出的遗传物质,将在对方的体内,传承我精神与物质性的遗骸。
然而事情至此才刚刚开始。我的意识伴随着肉身被分解成微粒,在它——如今可称之为伴侣的胃液中被逐渐腐蚀,蛋白链条解离为氨基酸分子,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出于某种我尚未理解的原理,我的意识重新聚拢、成型、浮现在伴侣的体内,随着循环系统进入神经,侵入大脑。它感到不适,如同发现脑中生长出一颗会思考的肿瘤,所有的想法从源头便被污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石头中能开出花,蝙蝠长出白鸽的羽翼。它试图抵抗这一种异质的思想,将我清除,可我们早已纠缠得太深,边界模糊,对对方的厌恶会扭转成自我厌恶,对对方的隐秘崇拜会发展成恶性自恋。
当我意识到我便是它——我的伴侣时,新的周期又在脊髓中蠢蠢欲动,驱使着我再次觅食,去撕碎、吞噬另一具肉体,去消化并融合另一个灵魂——新的伴侣。但也许,我热爱的并不是吞噬它者,而是通过吞噬它者得到满足的异质体验——被吞噬的渴望与冲动,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瘾。感受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堆混杂着液体与胶状物的碎片,挤过温热潮湿的狭窄食道,进入酸臭滚烫的胃液池,缓慢溶解。那是一种与控制或性爱完全无关的快感,残酷又甜美,是兽性与神性的结合,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奉献与交付,就在这永无止境的吞噬轮回中,我找到了……
(未完)
作者简介
陈楸帆,作家、翻译及未来学家,香港都会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助理教授,兼任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科普作协副理事长,广东作家协会理事,耶鲁大学访问学者,博古睿学者等。主要作品包括《荒潮》、《AI未来进行式》(与李开复博士合著)、《人生算法》、《零碳中国》、《山歌海谣》等十余部作品,被广泛翻译为二十多国语言,先后多次获得茅盾新人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亚洲周刊》年度十佳小说、德国年度商业图书等国内外诸多奖项。他的作品主题广泛,涵盖人工智能与科技伦理、气候变化与环境保护、行星文明与心灵哲学等等
来源:民勤融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