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末的夜晚，窗纱滤进初夏温软的清风。客厅里荧光幽然，电视屏幕上正上演《长安的荔枝》里那令人屏息的场景：一骑绝尘，黄尘滚滚，驿卒策马狂奔，身后是帝王意志催逼的死亡气息。茶几上，一盆新购的荔枝猩红圆润，饱满得几乎要绽开薄壳。一家老小围坐，剥壳取食，其乐融融。尤其那
潮新闻客户端 季娟樨
周末的夜晚，窗纱滤进初夏温软的清风。客厅里荧光幽然，电视屏幕上正上演《长安的荔枝》里那令人屏息的场景：一骑绝尘，黄尘滚滚，驿卒策马狂奔，身后是帝王意志催逼的死亡气息。茶几上，一盆新购的荔枝猩红圆润，饱满得几乎要绽开薄壳。一家老小围坐，剥壳取食，其乐融融。尤其那八十多岁的老俩口，牙齿稀疏却吃得津津有味。爷爷拈起一枚，慢悠悠剥开，露出莹白果肉，递到奶奶嘴边。奶奶眯眼笑了，皱纹里仿佛也盛满了甜意，一边细品一边喃喃道：“现在这日子多好哇，想吃就吃。”孙子依偎在旁，小嘴吃得忙不过来。电视机的光影明明灭灭映在他们脸上，历史奔涌的惊涛骇浪与此刻安稳的甜润时光，在这一方小小客厅里奇妙地交汇、碰撞。
荔枝甜润，沁人心脾，然而这甘甜背后曾浸染多少无声的血泪？遥想大唐宫阙深处，贵妃慵卧凉簟之上，纤纤玉指拈起一枚冰绡承托的荔枝，那果壳薄如蝉翼，内里却包裹着凝脂般的玉肉，晶莹剔透，宛如红玉初胎。她朱唇轻启，贝齿微露，咬破果肉的一瞬，清甜的汁液溢满唇齿，惹得美人展颜一笑，眼波流转处，仿若漾开了整个长安的锦绣繁华。
作为岭南嘉木之一，荔枝这天生尤物，以其“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的极度娇嫩，注定了它在漫长农业文明时代的不凡命运。广州南越王宫署遗址深埋的荔枝核，宛如时光胶囊，静默诉说着两千年前的故事——彼时，唯有南越国君王贵胄的齿颊，方能领略这南方珍果的绝妙滋味。对于绝大多数终其一生困守黄土的中原百姓而言，“荔枝”二字不过是典籍中缥缈的异域传说，或是诗人笔尖一抹可望而不可及的甜香幻影。
道其质“珍”，便知品性之“娇”。古代荔枝，多依山野自然生长，品种有限，产量极低。挂果时节，满树“红云”确是盛景，然其皮薄如纸，肉娇似水，离枝即衰。正是这娇弱本性，将其牢牢锁在岭南的湿热山林，成为仅供极少数人享用的“奢侈品”。
道其品“难”，便知运输之险。马伯庸笔下的李善德，其经历的困境正是这“难”字最惊心动魄的注脚。为跨越岭南至长安的千里关山，时人绞尽脑汁：或以蜡封果蒂，或连小枝剪下浸于凉水，更有甚者，尝试将整棵幼树移栽巨盆，车载船运。然而，在借助畜力与舟楫运输的时代，纵有万般巧思，也难敌路途迢迢、时日漫漫。驿道之上，快马接力，昼夜不息，蹄铁踏碎星月，驿卒的血汗，成了荔枝现身宫廷最昂贵的保鲜剂。
道其价“奢”，终在阶层之隔。古代代荔枝，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皇家贡园，戒备森严，寻常百姓莫说分享，连靠近都属僭越。地方官员为媚上邀宠，层层加码，征发民夫，强取豪夺。《新唐书》记载，唐玄宗为满足杨贵妃喜欢吃新鲜荔枝的喜好，特地安置飞骑驿使快速运输荔枝，这条路被称为荔枝道。沿途驿站疲于奔命，马匹倒毙、役夫累死者不可胜数。每一颗抵达长安的荔枝，其价值早已远超果实本身，凝结着无法计量的血汗成本。荔枝的甘甜，于百姓而言，是赋税的重压，是亲人的离散，是杜甫痛诉的“奔腾献荔支，百马死山谷”，是苏轼笔下的“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斗转星移，换了人间。科技驯服了娇嫩，现代园艺学赋予了荔枝新生。嫁接、优选、科学栽培，妃子笑、糯米糍、桂味等名优品种层出不穷，产量与品质远非古代野生荔枝可比。冷链物流技术，更是一举击碎了时空的桎梏。清晨，带着露珠的荔枝在岭南果园被小心剪下，迅速进入预冷车间，温度瞬间降至冰点附近，锁住鲜度。随即装入恒温冷藏车或航空集装箱，依托四通八达的高速路网与密集的航线，如同时空穿梭般，二十四至四十八小时内，便能跨越千山万水，出现在北方乃至更遥远城市的超市货架、街头摊点。那曾令无数古人束手无策的“色香味变”，在现代科技面前俯首称臣。
物流缩短了距离，更重塑了价值。荔枝不再是仅供金字塔尖阶层独享的贡品，它已成为南方重要的经济作物，是千千万万果农赖以致富的“黄金果”。电商平台让果农得以直面全国乃至全球消费者，清晨采摘的荔枝，傍晚即可通过直播下单，隔日送达千家万户。曾经被帝王意志强行征调的“民脂民膏”，如今在公平的市场交易中，成为实实在在的“民富之源”。广东、福建、海南等荔枝主产区，整个夏季都浸润在甜蜜的忙碌里。采摘、分拣、包装、运输，产业链延伸，创造了无数就业机会。一颗小小的荔枝，串联起果园的丰收喜悦与城市餐桌的期待，成为驱动一方经济、滋养万千家庭的纽带。
于是，我们不难碰到，外卖小哥的保温箱里，可能就静静躺着一盒客户刚点的冰镇荔枝；水果摊前，放学的孩童用零花钱就能买上一小袋，边走边剥，汁水浸润着嘴角；写字楼中，白领们的下午茶果盘里，荔枝与咖啡为伴，再寻常不过。昔日驿卒以命相搏的“要命贡品”，今日已成指尖轻点、出门即得的日常。这份唾手可得的甘甜，不再是特权与压迫的象征，而是科技进步、交易便捷、民生普惠的生动写照。
我每每于街头巷尾，看见寻常百姓提着一兜兜荔枝归家，心头便涌起某种难以言说的宽慰。那紫红晶莹的果实，如今已化作最平凡的人间甘露，不再沾染昔日血泪的咸腥。尤其瞥见市井中劳碌的工人，摊前散坐，剥开荔枝壳，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脸上舒展开纯粹而满足的笑颜——这笑，是历史深处那贵妃之笑远不能比拟的。在千家万户寻常百姓的餐桌上，荔枝静静躺在盘中，家人闲坐，笑语盈盈，无须担忧昔日惊心动魄的劳役与牺牲，只管享受平凡生活的和谐与甘甜。
当电视屏幕里，那一路烟尘、马蹄声碎的画面还在揪人心弦，茶几旁奶奶满足的喟叹已然响起。孙子好奇地问：“爷爷，电视里的人跑那么快，就为送这个吗？”爷爷轻轻捏起一枚饱满的荔枝，果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紫红光泽：“是啊，孩子。过去吃它，要人命；如今吃它，甜人心。这一颗小小的果子，能反映出历史天翻地覆的变迁啊。”他熟练地剥开薄壳，将莹白如雪的果肉放入老伴口中，清甜的汁液在唇齿间静静流淌，也在心田里缓缓沉淀。
作者简介：季娟樨，金华市作协会员。爱好诗歌散文创作，散见作品发表于各级各类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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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