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工具,AI数字大模型几乎就是一种语言革命。如果白话文运动将文言文变成了数据(“务去滥调套语”,胡适),那么DeepSeek等则企图将全部已经出现的语言都工具化,作为数据处理。语言即存在。语言一旦资料化了,人也就资料化了,这是一个莫测的前景。
作为工具,AI数字大模型几乎就是一种语言革命。如果白话文运动将文言文变成了数据(“务去滥调套语”,胡适),那么DeepSeek等则企图将全部已经出现的语言都工具化,作为数据处理。语言即存在。语言一旦资料化了,人也就资料化了,这是一个莫测的前景。
语言资料化了,人也就资料化了
这是在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的图像时代”中发生的。
“科学是现代的基本现象之一。另一个同样重要的现象是机器技术(machine technology)。”
“现代的根本进程是征服作为图像的世界。‘图像’这个词指‘结构化的图像’(Gebild),它是人类生产的产物,表象在人的面前,摆在人的面前。在这样的生产中,人争夺那个特殊的存在立场,为一切事物提供尺度并制定准则。这种立场是一种受到保障、组织和阐明的世界观。确实,这不是谁都有的世界观,它只属于那些采取最极端基本立场,并且以最大决心这样做的人。为了这种世界观的斗争,为了符合它的意义,人发挥他对一切存在者的计算、计划和塑造的无限力量。”
“古希腊人是领会存在者的人,所以在古希腊的时代,世界不可能成为图像。但另一方面,一切存在者的存在状态被柏拉图定义为‘理型’(εἶδος),‘理型’是世界终将成为图像的前提条件,它早就被预设出来,在暗中发挥作用了。”
“为了这种世界观的斗争,为了符合它的意义,人发挥他对一切存在者的计算、计划和塑造的无限力量。……到处都有以各种各样形式和伪装呈现的庞然大物(das Riesenhafte)。这里的‘庞然大物’也会以愈发微观的方向呈现出来,比如原子物理学的那些东西。…… ‘庞然大物’的‘大’,不在于‘量’的大,而在于某种特殊的‘质’,这种‘质’使‘庞然大物’有了一种非凡的伟大……这种阴影笼罩着世界之中的一切存在者。”(《世界图像的时代》海德格尔)
DeepSeek等就是一种“理型”,这个庞然大物已经远远超过柏拉图时代。AI没有肉身,没有感觉。它能够计算、思考、处理、推理、致诘、解释、逻辑化数据。它令人们陷入它处理的二手知识的“无限用途”的恐惧里。对存在来说,这几乎是颠覆性的。
一种好处是,它没有人性,模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AI基于不仁,无偏见,故能够释放某种传统上是时间在管辖的“长时段” (布罗代尔语)黑暗力量。修改时间,似乎是在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提前了。
我问它:你怎么看你“无德”与“客观评估”?它说:人工智能本质上是基于算法和数据的工具,它没有情感、意志或道德判断能力。它的“无道德性”并不是一种缺陷,而是其作为工具的本质属性。它的任务是基于输入的数据和设定的目标,进行逻辑推理和计算,而不是进行伦理或价值判断。“客观评估”是基于数据和算法的统计结果,但这种“客观”并不等同于“绝对正确”或“公正”。它的评估结果依赖于输入的数据质量和算法设计,而这些往往受到人类的偏见、数据的局限性以及设定目标的影响。因此,所谓的“客观评估”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客观,实际上仍然受到人为因素的制约。
确然,但对时下文坛盛行的投桃报李,人情世故,小圈子自卖自夸,公器私用,关系户……之类的当下“认可”依然是一个否定。“被价值认可”“有用”已经成为此时代作者们最严重的焦虑。AI确有能力综合海量数据得出相对公道客观的“认可”“口碑”。这一点可以信任。
AI无法真正创造诗意
有人说:“当AI把空间全部覆盖掉之后,你即使比它优秀、比它独一,也没有用。你很多地方很优秀,很出色,但是你那个出色它不需要,历史也不需要。我觉得我们这代诗人,可能是最后以人类名义写诗的人。”
那又如何?这种观点是功利主义的,写诗要有用。
汉语是诗性与工具性合为一体的。一方面有日常语言的确定性,另一方面又通过不确定的诗性保持着语言的活力,令它不至于在确定不疑中死去。汉语之所以数千年来未曾中断(许多语言都死去了),就是由于它一直在守护着诗。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马一浮曾经指出,多识在最后,这是诗的最低层次。现在的人工智能就处于这个层次)写诗是因为这个。
对我来说,写诗只是我个人的自我救赎。我在完全没有“发表作品”这回事的时代就写了不少,一首也没有发表过。但我这个唯一肉身还是要写,肉身它无法取代。除非计算机把活人全部毙了。而且只要我在写,它就只有鹦鹉学舌,跟着模仿。那又如何?作者们不事先创造,它就没饭吃。它颠覆不了“先来后到”这个“道”。“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易经》)因为AI,汉语写作现在就停下来?不会吧!颜真卿作为“历史数据”,已经被模仿、描红了千年,颜真卿还是颜真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AI模仿了这个。如果它只能模仿,无法从一个0开始。“长者先,幼者后。”(《礼记·曲礼上》)那么说到底,这就是一个道德问题。无德的时代我已经经历过了,我不是一直在写吗?讨论这件事我觉得相当无聊。它就是人类发明的一个新玩具。我写我的去了,怎么着,还不准我写了?
AI有点像照相机,一部机器(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风景无论是人还是物、事件都是数据),但是它还是无法取消必须是一只“独一无二的”“非理性的”“随意”的手按下的快门。资料可谓浩瀚,可它还是无法“点石成金”。(“点石成金”也是一种原创,所以本雅明敢于用“引文”去写一本书。)
写诗它没感觉,诗不是知识的总结、精炼、量化。人通过创造的细节创造了世界。诗总是发生于一个活着的身体,一个充满私人细节的场,细节就是“生生之谓易”。它连亦步亦趋、依样画葫芦的能力都没有。细节只保持在私人记忆的黑暗仓库里,AI无从窥见。
写作这件事不是去一趟图书馆就可以干的。AI只能处理普通话,没有个人语感,更没有私家细节、地址,只能处理成平庸,套话。它基本上是一种小资写作,只能模仿。AI不是人在说话,它的发言利用了汉语本身的不确定性,它可以组合出一些貌似“诗意”的分行。汉语本是一种诗性语言,小孩子无心地随便组合一下都可以看上去像是一首诗。比如:下雨了,妈妈还没来接我。(这个它也模仿不了,它没有语感,也不知道一首诗要在哪里顿住。)
诗人在说“不可说之神秘”。而人工智能的手段就是对二手资料搜集、整理,说清楚,推理,解释。它模仿一首诗的技术只是在解释。“历史上那些独特、罕见、简单的伟大事物从来都是不言自明的,因此不可解释。这并不是说历史研究否定了历史中的伟大事物,而是把它们排除在解释之外。在这种解释中,伟大的事物只能诉诸平庸和平均来衡量。”(海德格尔)“解释”意味着把事物简化到可理解的程度,它永远是读者(而且无感),不是原作者,行家一眼就能看出它只是在造句、换词(虽然有些造得很巧妙)。它就是孔子所谓的那种角色:巧言令色鲜矣仁。模仿本来就是无德,不仁。
“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诗人,如果他是的话,他必是神的代表。海德格尔说:“并非人们为了更容易认识神的形象而制作的肖像;它是一部作品,这部作品使得神本身现身在场,因而就是神本身。相同的情形也适合于语言作品。在悲剧中并不表演和展示什么,而是进行着新神反抗旧神的斗争。由于语言作品产生于民众的言语,因而它不是谈论这种斗争,而是改换着民众的言说,从而使得每个本质性的词语都从事着这种斗争并且作出决断:什么是神圣,什么是凡俗;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怯懦;什么是高贵,什么是粗俗;什么是主人,什么是奴隶。”
如果你的写作是这种,又何畏AI?师法造化,“度思神之格思”,它就无法模仿。魅力、性灵、灵魂、灵光这些不可说者怎么模仿、怎么计算?做作的诗比较容易模仿,性灵的有私人语感的它无法模仿。像翻译一样,它模仿不出囗气、语感。用书法来说,它可以临帖,但无法模仿那只独一无二的手。它无法模仿诗人顺理成章的“说不可说之神秘”。它基于理性,算法,只能理性地、概念式地,模式化地模仿。
我问了AI一个问题,它承认:人工智能的本质是对数据的分析和解释,它的“创作”实际上是对已有文本的模仿和重组。这种模仿和重组可能在形式上接近诗意,但它无法真正创造诗意,因为它缺乏对存在的体验和感悟。都是一个没有灵魂、没有肉体的机器处理出来的东西,相当同质化。AI只是一个知识分子,不是诗人,无法战胜诗。
写作,以文为生。“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是人类最伟大的事业,人类以此超越“天地无德”,创造了世界。AI的仿品只是创造一个无德不仁的资料库,杂碎的造句游戏而已。
害怕AI是由于浅薄。他们以为一个写作成果只是用来发表、得奖,被当下这个“评委”认可。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李贺)“作品的作品存在就是建立一个世界。”“由于建立一个世界,作品置造大地……作品把大地本身挪入一个世界的敞开领域中,并使之保持于其中。作品让大地是大地。”“大地让任何对它的穿透在它本身那里破灭了。大地使任何纯粹计算式的胡搅蛮缠彻底幻灭了。虽然这种胡搅蛮缠以科学技术对自然的对象化的形态给自己罩上统治和进步的假象,但是,这种支配始终是意欲的昏晕无能。”(海德格尔)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易经》)AI再强大也颠覆不了道,它只是理型、技术、算法的胜利。无论如何牛气冲天,试图占有一切,物极必反,它反而唤醒了虚无。“小径交叉的花园”,终归还是小道。
“只有通过创造性的质疑和真正的沉思,人类才会知晓那种不可计算的事物,也才会把它们纳入真理之中。”(海德格尔)
如果真理是诗性的,AI又如何能够计算。
反青春
青春 明亮 绝唱 浅薄
我不喜欢这百合花的春天
我等待的是黑暗的 腐败的秋日
并着力去毁掉那些重重叠叠的喜剧
以消极的伤疤 我不需要可以计算的果实
我只要拥有那真理的空虚
当那栗子坠落在云南山冈 语词哑默
溪流在老月亮下闪着阴郁之色
于坚 2025/2/9
• (作者系知名诗人,本文仅为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于坚
责编 辛省志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