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从城里回老家,二婶拄着拐杖站在祖屋门口,弯着腰在看门前的几棵小菜苗。二月的风还冷,她只穿了件褪色的棉袄,肩膀上落了一层灰,像是被遗忘太久的老家具。
村里人都说我傻。
那年我从城里回老家,二婶拄着拐杖站在祖屋门口,弯着腰在看门前的几棵小菜苗。二月的风还冷,她只穿了件褪色的棉袄,肩膀上落了一层灰,像是被遗忘太久的老家具。
“二婶,怎么您一个人在这?”我走过去,手里提着从城里带回来的礼品袋,里面是一盒降压药和两听茶叶。
二婶一转身,眼睛就红了,眼角的皱纹像被水泡开的纸,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她没说话,只是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我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又塞回我手里。
“阿正,拿回去吧。婶子不中用,连这也收不得了。”
村里的水泥路修到一半就停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石子和砂砾。我跟着二婶往屋里走,鞋底踩着碎石,咯吱咯吱响。祖屋门前那棵老柿子树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鸟笼,里面早就没了鸟,只剩下一小撮发黄的谷子,还有半个掉了漆的木梳子。
二婶说那是二叔生前喂画眉鸟用的。
“二叔走得太急,画眉没人管,飞了。”二婶指着鸟笼说,“可我舍不得扔,总觉得哪天鸟会回来。”
屋里的陈设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一切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墙角的老式电视机上放着二叔的遗像,黑白照片里他穿着八十年代的中山装,表情严肃。照片旁边放着一个塑料花瓶,插着几朵褪了色的假花。
“二叔去世三年了吧?”我问。
“三年零四个月。”二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他走那天,村里的电闸跳了,人走的时候我连灯都没点上。”
我在餐桌前坐下,桌上一个残缺的搪瓷茶缸里泡着枸杞,水还是热的。二婶转身去厨房,我听见她翻找茶叶的声音。
“二婶,用我带来的茶叶吧。”
“不用,不用,我这还有。”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回音,“你二叔生前爱喝茶,屯了不少,够我喝一辈子了。”
我环顾四周,察觉到了一些变化。原本挂在墙上的老照片少了几张,柜子上的景德镇瓷器不见了,连二叔平时戴的那块上海牌手表也从床头柜上消失了。
二婶端着两杯茶出来,看我盯着空荡的墙面,叹了口气。
“都卖了。”她坐下,手指轻轻抚过茶杯边缘,“医药费太高,保险报不了多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喝茶。茶是劣质的铁观音,有股怪味,可二婶却喝得很认真。
“阿正,婶子有事想跟你商量。”她放下茶杯,手指交叉在一起,关节处的皮肤粗糙发红,“这房子,可能要卖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卖房子?祖屋?”
“欠了钱,七十七万。”二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谁,“都是你二叔住院那几年借的,还有后来做小生意失败的。我一直瞒着,想自己还,可……”
她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搓了搓手。我注意到她的手上有块皮肤发白,应该是长期浸在水里留下的痕迹。
“二婶,您都干什么了?”
“什么都干过。”她勉强笑了笑,那笑容在她脸上显得很不自然,“白天在镇上食品厂打包装,晚上在小区门口摆地摊卖馒头。去年又养了些鸡,可都染病死了。”
窗外传来鸡叫声,太阳偏西,村里炊烟渐起。有人在喊晚饭了。
“现在银行催得紧,再不还怕要起诉了。”二婶起身,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各种文件,“这房子估价八十多万,卖了还债还能剩点,我去镇上租间小屋住。”
我翻看着那些借条、银行贷款合同和催收通知。有些纸张已经泛黄,边缘被翻卷得起了毛边。每一张上面都有二叔的签名,笔迹因为病痛而颤抖不稳。
“您告诉大伯他们了吗?”
“没有。”二婶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坚决,“你二叔在时把家挑得好好的,我怎么能死了人还去麻烦别人?再说那都是骨肉亲情,我一外姓人,哪有脸开这口?”
她转过身,假装去整理柜子,但我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门前的柿子树上,有只麻雀落下来,蹦到那个空鸟笼前,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二婶的事。
从小我跟二婶亲,倒不是因为她多疼我,而是因为她从来不对我假客气。村里的长辈见了我总爱说:“看这娃,高中毕业就去城里了,真有出息。”唯独二婶会直接问:“出息在哪?你那工资够城里房租吗?”
二叔当年是村里第一个开拖拉机的人,日子过得红火。八十年代盖了这座两层小楼的祖屋,在村里算是头一份体面。那会儿我爸妈外出打工,我跟着爷爷奶奶住,常去二叔家吃饭。二婶虽嘴上总说”多一双筷子多一张嘴,这孩子能吃垮我家”,却总在我的饭碗里多加一块肉。
二叔去世后,我很少回村,只是过年时寄点钱和礼物回去。没想到二婶背着这么重的债务,硬是一个人扛了三年。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了银行。
调查二婶的债务比我想象的复杂。七十七万不是一笔贷款,而是七笔不同时间、不同银行的借款,有正规贷款,也有高利贷性质的民间借贷。利息加上本金,实际欠款已经接近九十万。
银行经理看我查了半天,忍不住问:“您跟借款人什么关系?”
“侄子。想帮忙还清。”
经理皱眉:“不建议您这么做。这些贷款有不少已经逾期,征信已经受损。您可以考虑等银行起诉后,通过法院调解降低利息,分期还款会容易些。”
“祖屋会被拍卖吗?”
“大概率会。”经理实话实说,“但这也是程序,谁欠谁还,天经地义。”
我笑了笑,没接话。这话在城里人听来再正常不过,可在我们村,却未必是”天经地义”。
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活人不能欠死人的情。二叔生前再大的恩怨,人死后都得一笔勾销。更何况,我跟二叔二婶,本就没有恩怨,只有恩情。
当天下午,我把积蓄和最近几年的年终奖一起取了出来,凑了六十万。剩下的钱,我跟朋友借了一部分,又向公司申请了一笔小额贷款。
三天后,我带着九十二万现金回到村里。
二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用的是那种旧式的搪瓷盆,盆边已经缺了一块。她泡着衣服的水里飘着一层黑灰,手洗得通红。
“阿正,你怎么又回来了?”她惊讶地抬头,赶紧甩了甩手上的水,“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没准备吃的。”
“二婶,债的事我都了解了。”我直接开门见山,“我来还钱。”
她愣住了,手里的衣服掉回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你说什么胡话?那是七十多万,不是七十多块!”
“我知道数,现在加上利息是九十万出头。”我拿出一个文件袋,“这里是您所有贷款的还款凭证,已经全部结清了。”
二婶的脸色刷地变白,身子摇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你哪来这么多钱?”她的声音发抖,“是不是做了什么违法的事?”
“合法的钱,放心。一部分是我的积蓄,一部分是借的,还有一点是贷款。”
“糊涂!”二婶用力推开我,“你还年轻,城里房子都没有,要娶媳妇,要养孩子,怎么能为了我这个老太婆……”
“您跟我二叔对我的好,我记得。”我打断她,“再说,这也不全是为了您。祖屋是我们全家的根,卖了,我以后回村还住哪?”
二婶沉默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滴在那盆脏水里,激不起一点涟漪。
“你得让我还你。”她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行啊,那您琢磨琢磨怎么还。”我故意开玩笑,“二婶您这么能干,肯定有办法。”
她破涕为笑,用沾满肥皂水的手抹了把脸:“你这臭小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会贫嘴。”
屋顶上有只鸟落下,啾啾地叫着。不是画眉,好像是只灰喜鹊。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三个月后。
我回村探望二婶,发现她在院子里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台缝纫机和一堆花布。她正低头认真地缝着什么。
“二婶,做什么呢?”
“哦,阿正来了。”她抬头,脸上有了点血色,“做香囊呢。前阵子村里办丰收节,我做了几个玩的,没想到城里来的游客很喜欢,一下子卖光了。”
我拿起桌上的一个成品。确实做得精致,绣工细腻,香料也是自己配的,闻着清新不俗气。
“多少钱一个?”
“小的二十,大的三十五。”二婶有点不好意思,“贵吗?我怕定低了赚不到钱,又怕定高了没人买。”
“一点都不贵,城里这种手工艺品,没个五六十下不来。”我鼓励她,“您这个手艺好,可以多做点。”
二婶眼睛一亮:“真的吗?那我这月得给你还一千块!”
“不急这一时,”我笑道,“您有更好的打算没?”
就这样,我帮二婶注册了个小店铺,把她的香囊放到网上卖。起初只是小打小闹,月销几百块。后来她又做了些布老虎、平安符之类的小物件,渐渐有了固定客户。
半年后,订单多得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了。
“要不您雇几个帮手?”我建议道,“村里有不少留守妇女,手巧的很多。”
二婶犹豫了一下:“可我付不起太多工钱。”
“先从小规模开始,做多少算多少。”
就这样,村里的李婶、赵大娘都来帮忙,每天聚在二婶院子里,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倒也热闹。
一年后,二婶的小生意有声有色起来。她专门开了个经营民俗工艺品的网店,除了香囊,还有剪纸、泥塑等村里能工巧匠做的手工艺。她管这叫”老家集市”,主打乡愁和手工。
我记得那天,二婶突然给我打电话:“阿正,我想买台新缝纫机,电动的那种,行吗?”
“当然行,您自己的钱,想买什么买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一声轻轻的抽泣:“你二叔在天上要是知道我现在每月能挣三五千,不知会多高兴。”
三年过去了。
我站在二婶的新厂房前,有点恍惚。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拄着拐杖、满身尘土的老太太?二婶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蓝色套装,头发烫成了小卷,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在接待一群来考察的客商。
当年的”老家集市”已经发展成了一家正规的工艺品公司,主打非物质文化遗产类手工艺品,产品卖到了全国各地,甚至有一部分出口到日本和韩国。村里三分之一的妇女都在她的工厂上班,还有不少年轻人回乡加入。
“阿正,这边!”二婶看见我,招手示意。
她带我参观新建的展示厅,里面陈列着各种精美的手工艺品。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笼,有的装饰着丝线和珠子,有的绘着山水画,每一个都做工精致。
“这是我们的’归巢’系列,灵感来自你二叔当年养的那只画眉鸟。”二婶解释道,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自豪,“这系列很受欢迎,寓意游子归家。”
我想起那个挂在柿子树上的空鸟笼,没想到竟成了二婶事业的起点。
从那天起,我悄悄为二婶的贷款担保,帮她拿到了创业贷款,又引荐了几个城里的设计师朋友跟她合作,研发了更符合现代审美的新产品。二婶生意越做越大,不仅还清了我当初替她还的钱,还主动资助村里的几个贫困学生。
去年,她被评为县里的”十大创业标兵”,代表参加了省里的表彰大会。
“二婶,您现在是咱们村的首富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二婶笑骂道:“少贫嘴。钱是挣了些,可比不上你们这些城里人。”
“我这个月刚跟公司提了离职。”我突然说。
“怎么回事?工作不顺心?”二婶紧张起来。
“不是,是打算回老家发展。”我笑了笑,“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个农业科技公司,就在县里。正好可以跟您的公司合作,开发些农产品特色包装。”
二婶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绽放出光彩:“真的?你要回来了?”
“嗯,祖屋不是还空着吗?我打算住那儿。”
二婶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太好了!我就知道,这房子留着总有用!”
夕阳西下,祖屋的轮廓在金色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温暖。院子里,二叔的那个旧鸟笼已经被二婶重新漆过,挂在新种的桂花树上。笼子里还是空的,但二婶说,她每天都会往里面放一小把谷子。
“不为别的,就是存个念想。”她说,“万一哪天有鸟儿想回家呢?”
村口的大喇叭响起来,播报着今天的天气预报和农产品价格。二婶突然笑了:
“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想建个文化展示馆,就在咱们村头。收集老物件,讲讲农村的变迁故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阿正,你说这主意怎么样?”
“好啊,”我点点头,“就叫’回家’怎么样?”
二婶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就叫’回家’。”
村道上,几个放学的孩子提着书包跑过,扬起一路尘土。一只灰喜鹊飞过天空,落在了院子里的鸟笼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像在说:我回来了。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