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祖母将我和娘卖给了吃人的沈家,可后来,我们娘俩活得比谁都滋润,已完结
祖母将我和娘卖给了吃人的沈家,可后来,我们娘俩活得比谁都滋润,已完结
我爹的棺材板还没凉透,祖母就急着把我们娘俩卖身还债了。
买主是那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沈家,我娘给阴鸷暴戾的沈三爷做妾,我成了添头。
可谁能想到,后来我们娘俩反倒活出了人样。
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买一赠一。
我娘被抬进沈家那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把整条青石巷都盖得严严实实。
沈家老爷斜倚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十两银子买大送小,倒是桩划算买卖。"
他口中的"大"指我娘,"小"自然是我。
我攥着娘的衣角不撒手,眼睛瞪得通红,死死盯着沈老爷那张油光水滑的胖脸。
三天前我爹刚咽气,沈家就带着打手堵了门,说爹生前欠的赌债该还了。
沈家是温州城首富,人人都夸沈大老爷乐善好施,可这位大善人逼起债来,活像索命的阎罗。
祖母还不上钱,跪在冰碴子上哭嚎,他倒好,一双耗子眼直往我娘身上瞟。
祖母立马心领神会,把我娘往前推搡,全然忘了这是林家明媒正娶的媳妇。
「沈老爷瞧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福气?
不过是怕得罪沈家,又早看我们娘俩不顺眼。
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罢了。
再说我娘身上,早被搜刮得连根簪子都不剩。
「小丫头片子眼神够毒的。」沈老爷冷笑,玉扳指在桌面上磕得哒哒响。
「你爹临死前,把祖传的烧窑秘方烧了,可惜啊,那方子本可以换你们娘俩十条命。」
他突然站起来,肥硕的身躯投下大片阴影:「那方子你肯定记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放你们走。」
娘猛地拽着我跪下,额头在青砖地上磕得砰砰响:「方子真没了!求老爷开恩……」
沈老爷没吭声,阴鸷的目光在我们娘俩身上打转。
半晌,他转头对管家道:「扔去西苑,给老三当个玩意儿。」
我知他说的老三是谁。
沈家三爷,瘫子一个。
三年前坠马摔断了脊梁骨,从此性情大变,活活折磨死了两房媳妇。
西苑的屋子比棺材还阴冷。
窗棂上糊着发黄的油纸,透不进半点天光,活像村里老人说的鬼宅。
黑灯瞎火里,娘紧紧攥着我的手:「阿央别怕,有娘在。」
我摇摇头正要开口,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突然炸响。
「滚过来。」暗处传来沙哑得像生锈铁片的声音。
娘把我往身后扯,自己抖如筛糠地往前挪。
内室点着盏昏黄油灯,刚好照见榻上的人影。
惨白如鬼的面容陷在雪白狐裘里,右手却攥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刀尖抵着我娘喉咙:「又是大哥派来的细作?」
不等我娘答话,他自顾自冷笑:「呵,这干巴身子骨也敢来行刺?」
我娘吓得连哭都忘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这哪是瘫子?分明是个能走能杀人的活阎王!
我像小兽般扑上去咬他手腕,却被他单手掐着脖子提起,刀疤纵横的脸上浮起狰狞笑意:「小狼崽子。」
我蹬着腿挣扎,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娘跪在地上,伸手去掰他青筋暴起的手腕:「三爷饶命!我们真是被老爷发卖来的!」
沈三爷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突然松手。
我瘫在地上剧烈呛咳,恨不能扑上去撕烂这恶魔。
娘抱着我,眼泪把衣襟都洇湿了,嘴里还在求饶:「多谢三爷不杀之恩……」
沈三爷突然逼近我,铁链声骤然急促。
「这劳什子哪来的?」他盯着我脖颈间的木坠子。
这是林家唯一没被抢走的物件。
娘慌忙把坠子塞回我衣领:「三爷,就是个不值钱的木疙瘩……」
沈三爷充耳不闻,伸手直接扯出坠子。
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还我!」我强忍惧意开口。
他捏着坠子翻看,烛火在纵横交错的刀疤上跳动,我这才看清他右耳缺了半块,像是被猛兽撕咬过。
「林家余孽?」他嗤笑,五指突然收紧。
娘扑过去抢,被他反手甩开。
「娘!」我尖叫着扑过去。
沈三爷却像被火燎了般猛地后退,铁链在墙上刮出刺耳声响。
「滚出去!」他背过身,双手抱头,墙上影子扭曲如恶鬼。
「明日辰时送饭,迟一刻剁根手指。」
娘几乎是拖着我逃出屋子,雪粒子混着冰碴子直往领口钻。
西苑荒得连盏灯笼都没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摸着黑找住处。
拐过回廊时,娘突然死死捂住我的眼。
「阿央,别看。」
她的声音在发抖,抱我的手却稳如磐石。
其实我看见了。
墙角蜷着团黑影,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想吐。
我见过死人,在爹的棺材旁。
但娘不知道,我也从未说过。
「阿央别怕,娘在呢。」娘的声音忽然坚定,「娘绝不会让你出事。」
这话她说过无数次。
从前爹还在时说,现在爹没了还说。
次日辰时,两个婆子准时提着食盒来了。
红烧肉、酱肘子、八宝鸭,都是祖母过年才舍得摆的硬菜。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巴巴看着娘端着托盘进屋。
本想跟着去,却被婆子拦在门外。
「三爷用完膳,剩下的才是你们的。」娘隔着门缝小声说。
我懂,我和娘是买来的下人。
外头人都这么说。
我坐在台阶上等,心里盼着沈三爷胃口不好,能给我们留口汤。
过了半炷香,娘突然开门唤我:「阿央快来。」
我疑惑地跟进屋,却见沈三爷歪在轮椅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可昨晚他明明能站起来,还能提着刀要人命。
许是我盯得太直白,他冷笑:「再看就剜了你眼珠子。」
话音未落,两个婆子立刻瞪圆了眼,仿佛随时准备动刀。
我忙低下头。
「三爷息怒,阿央年纪小不懂事。」娘的声音忽然变得又软又媚,像掺了蜜的刀子。
「用膳吧。」他没再计较。
娘舀起一勺肉糜,小心翼翼喂到沈三爷嘴边。
饭菜香直往鼻子里钻,我肚子突然咕噜作响。
「滚出去。」男人不耐烦地摔了筷子。
我正要转身,却听他补充:「你们两个,给老子滚出西苑。」
他指的是沈老爷派来盯梢的婆子。
「三爷,老爷吩咐了,怕这新来的母女下毒……」婆子面露难色。
「滚出去!」沈三爷突然拍案而起,嘴里的饭菜混着唾沫星子喷溅出来。两个下人慌忙跳开,脸色比锅底还黑。
「三爷息怒,我们这就走。」两人点头哈腰地告退,出门便压低嗓门咒骂:「呸!瘫在床上等死的废人,要不是老爷心善供着,早该拿根麻绳吊死算了!」「就是,换成寻常人家早寻个歪脖子树吊死了,哪像他这么厚脸皮赖活着!」
声音不大不小正巧飘进屋里。沈三爷保持着僵直的姿势纹丝不动,我偷偷瞄他时,正对上那双阴鸷的眼睛。
「吃饭!」等人走远,他又恢复成昨夜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我望着娘亲,再瞅瞅桌上的饭菜。娘犹豫片刻,从食盒底层摸出碗筷,拨了些菜递给我。
肉香钻进鼻子时,我才知道先前吃的都是猪食。在林家时,祖母总说姑娘家沾荤腥要生疮,我和娘亲整年见不到油星子。此刻嚼着喷香的肉块,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林家不给你饭吃?」沈三爷突然开口。我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娘亲轻轻拍着我的背:「三爷见笑,林家……林家确实不宽裕。」
不宽裕?林家宅院比沈家小不了多少,丫鬟婆子养了七八个。沈三爷嗤笑一声,突然支起身子夹菜:「坐过来,挡着我光线了。」
我捧着碗坐下,心里直犯嘀咕。这沈三爷倒不像传言中那般可怕,毕竟哪家主子会让丫鬟上桌吃饭?在林家,便是祖母房里的狸花猫都比我们金贵。
接下来十日,沈三爷再没发过脾气。白日里他总躺在榻上装瘫,夜里却会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每当这时,娘亲就捂住我的耳朵,自己却整夜睁着眼。
第十日晌午,我正学着往苦药汤里兑蜂蜜,院门突然被踹开。徐管家拎着牛皮鞭闯进来,娘亲手里的药碗当啷摔在地上。
「三爷,该喝药了。」我端着新煎的药跪在榻前,膝盖上的淤青火辣辣地疼。沈三爷盯着我的伤处冷笑:「小崽子,你娘教的苦肉计?」
话音未落,院外炸开凄厉的惨叫。我冲出去时,娘亲正被家丁拽着头发在石子路上拖行,雪地上拖出蜿蜒的血痕,像十条红蚯蚓在扭动。
「娘!」我抓起扫帚要拼命,却被家丁反剪双手按在雪地里。徐管家踩住娘亲的手指碾磨:「十天还没撬开嘴,你们娘俩倒是命硬!」
「走狗!」我朝他啐了口唾沫。徐管家暴跳如雷,举着银针要扎我穴位,娘亲突然哭喊着求饶:「别动我闺女!方子……方子我再想想!」
「现在求饶?晚了!」徐管家狞笑着逼近,突然听见轮椅碾过积雪的吱呀声。
沈三爷被人推到檐下,苍白脸色映着雪光活似索命修罗。徐管家讪笑着退后两步:「三爷,这女人藏着老爷要的东西……」
「我大哥当家了?」沈三爷突然轻笑,锈迹斑斑的铁链从袖口滑落,「让他先把家主印亮出来再说。」
徐管家脸色煞白,带着人落荒而逃。我这才发现他们靴底沾着暗红泥浆,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夜里娘亲给我擦洗身子时,我摸到她腰间硬物——竟是把磨得锃亮的匕首。「三爷不坏,阿央别怕他。」娘亲往我怀里塞了汤婆子,自己却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沈家的日子确实比林家舒坦。热腾腾的饭菜,暖烘烘的澡盆,还有……还有沈三爷夜里压抑的嘶吼。今夜我跟着娘亲出门,正撞见他抓着铁链发狂,地上散落着染血的绷带和碎瓷片。
「小狼崽子。」沈三爷突然开口,月光照亮他脊梁上狰狞的伤疤,像条蜈蚣钻进皮肉里。我吓得往后缩,娘亲却将我护在身后:「三爷,阿央不懂事……」
「这么急着找死?」他把我扔回娘怀里,铁链砸在青砖上发出刺耳脆响。
娘把我搁在墙角,起身给他换药:「三爷这伤……瞧着像是中毒?」
沈三爷脊背明显绷紧了。
「你会看病?」
「略懂皮毛。」
「这年头姑娘家学医可不容易。」沈三爷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
「早年间有位故人指点过,只学了个半吊子。」娘的声音轻飘飘的,倒像在自言自语。
我瞅着沈三爷直勾勾盯着我娘发愣,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瞧着眼熟。」
不知怎的,娘突然转了话头:「三爷这伤是怎么来的?」
许是憋了太久,又许是烛火太暖。
沈三爷竟把往事和盘托出。
我这才晓得,所谓坠马瘫痪全是糊弄人的。
沈家是皇商,可每年进贡的天青瓷都是林家烧的。原先两家合作得好好的,自打沈老爷子过世,沈大郎当家后,就处心积虑想抢林家的窑方。
我爹不肯交,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索性歇了窑火。
沈家烧不出瓷器急红了眼,不知从哪弄来邪门偏方,说用童男童女祭窑就能成事。
三年前祭窑那日,本该扔进窑洞的是两个孩子,沈三爷快马赶回,一铁钎子捅穿了主窑闸口。
哪成想沈老爷疯魔了,竟给孩子们下毒防着哭闹。
沈三爷沾了毒血,当场病倒。
为掩人耳目,沈老爷对外宣称他坠马瘫痪。
可那些孩子终究没活成,天青瓷照样没烧出来。
沈老爷开始威逼林家交方子。
知道秘方的只有我爹。
他硬扛着没吐口,结果被沈家折磨致死。
临了连句遗言都没留下,只带回具冰冷的尸首和满屁股烂账。
娘沉默良久,竟没问我爹的事:「用活人祭窑,这种荒唐话沈老爷也信?」
「皇上催着要天青瓷,突然断供自然要问罪,上头压着,沈家上下都跟热锅蚂蚁似的,他能不急眼?」沈三爷从鼻孔里哼出声。
「你不想知道林啸咋死的?」
娘的反应冷得吓人:「死了就是死了。」
我大概明白娘为何这般绝情。
林家嫌弃我是女娃,从没给过好脸色,他明明看在眼里却装聋作哑。
我像个小大人似的抱住她,轻轻拍打后背。
本以为能消停几日,谁料隔天半夜徐管家又来了,手里还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
这次,沈老爷竟亲自登门。
他上下打量娘红润些的脸色,冷笑一声:「确实有几分姿色,难怪老三肯替你说话。」
我往前跨了半步,把娘挡在身后,死死瞪着他。
「老爷赏的安神汤。」他突然掐住我下巴灌药,手劲大得像要捏碎骨头。
苦腥味直冲天灵盖,我拼命挣扎拍打。
娘疯了一样撞开他,手指往我喉咙里抠,吐出来的药渣混着些黏糊糊的玩意,看着直犯恶心。
可还是咽下去些,没多会儿肚子就绞痛起来。
娘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沈老爷开恩,放过阿央吧。」
「想我饶她?拿窑方来换!」沈老爷端着茶盏慢悠悠道。
「我定能找到方子!求您先救救阿央!」
沈老爷抿了口茶:「这是牵机引,宫里秘制的毒药,一时半会死不了人,你交出方子,我自然给解药。」
娘抱着我泪如雨下,大颗泪珠砸在我脸上。
我忍着疼给她擦眼泪:「阿央不疼,娘别哭。」
她反倒哭得更凶了。
许是看透沈老爷没安好心,娘突然抄起烛台,发狠似的扑向徐管家:「把解药交出来!」
徐管家侧身躲开,抬脚踹在她腰上。
娘后脑勺「咚」地撞上柱子,却还挣扎着要起身。
徐管家见她还能动,抬脚又要补踹。
我红着眼一头撞向他,死死咬住他手腕。
「小兔崽子!松口!」他吃痛缩回脚,抡圆了巴掌抽我。
我疼得眼前发黑,就是不肯松口。
突然,徐管家动作僵住了。
抬头一看,沈三爷正站在门口,满眼血丝,浑身是血,手里弯刀滴着血珠,青砖地上拖出老长一道血痕。
他手里铁链早没了影。
徐管家捂着脖子直翻白眼,喉咙里「嗬嗬」作响。
我赶紧松口去扶娘。
沈三爷甩了甩刀上的血:「我的人,何时轮到你来灌药?」
「老三!你要造反?」
沈三爷瞥他一眼,突然咧嘴笑了。
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墙上人影乱晃。
「大哥莫不是忘了,三年前的事还悬在宫里呢?」
沈老爷猛地站起来:「少拿这事唬我!三年了,早死无对证!」
「当年那些叫花子崽子,谁会在意?谁会知道?」
「我留你狗命是念着兄弟情分,你若执意护着这对母女,别怪我这当大哥的不讲情面。」
说着,他上下打量沈三爷,突然嗤笑:「真当自己还是从前的沈逸之?」
沈三爷把弯刀往地上一插,从怀里掏出块令牌。
正是沈家家主令,可号令全族,开启所有密库。
「解药给我,这牌子归你。」
沈老爷捏碎茶杯,指甲掐进肉里:「老东西偏心!连家主令都偷偷传给你!」
「解药换令牌,外加一条——从今往后,你和你的人再不许踏进西苑半步,更别想动我的人。」沈三爷把玩着令牌。
沈老爷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抵不过家主令的诱惑:「给他解药。」
旁边小厮哆嗦着掏出瓷瓶递过去。
我服过药后,浑身的痛楚瞬间减轻了大半。
沈老爷攥着令牌,眼神复杂地盯着沈三爷:"老三,为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真是……"
"我虽病入膏肓,拼死拉你垫背的力气还是有的。"沈三爷眼底结着冰碴子。
沈老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揣着令牌扬长而去。
母亲踌躇着挪步上前:"三爷……您还撑得住吗?"
沈三爷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突然往前栽倒。
我和母亲慌忙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自那日起,沈三爷的病势如山倒,整日烧得浑身发烫。沈老爷得了家主令后,果真再没踏进西苑半步,连大夫都拒不派来。眼见着人烧得昏昏沉沉,母亲翻出压箱底的银针包。
"可别一针下去要了命。"她捻着针尾嘀咕半天,始终不敢落针。
我轻轻拽她袖口:"娘,我信您。"
她深吸口气,眼底浮起坚毅。整宿折腾到东方泛白,沈三爷的高热总算退了。我在晨光里迷迷糊糊睡去。
再睁眼时,沈三爷已醒转,母亲正服侍他穿衣。见他面颊泛着异样的红,我脱口而出:"娘,三爷脸怎么这样红?莫不是还在发烧?"
话音未落,母亲的脸也腾地红了。
"闭嘴!"沈三爷横我一眼。
我忙捂住嘴巴摇头,母亲过来轻敲我额头。
她牵着我往外走,刚到门口,沈三爷突然开口:"西苑别处都没烧地龙,孩子禁不住冻,就让她在暖阁歇着吧。"
我暗自欢喜,他的屋子最是暖和。可想起进沈府前母亲的告诫——处处小心为上,即便贪恋那温暖,也不敢表露分毫。
母亲瞥我一眼,又看看沈三爷,终是点头应允。
我蜷在美人榻上,看母亲给沈三爷斟茶。他忽然道:"昨夜施针的事,多谢了。"
"怀柔医术粗浅,怕耽误了三爷。"母亲垂首搅着帕子。
"我中毒这些年,脑子浑浑噩噩的,倒叫我想起桩旧事。"他摩挲着茶盏,目光飘向远方,"当年随商队经过青州,遇着山匪截道,躲进医馆养伤。那丫头片子针法生疏,险些把我扎死在青州。"
沈三爷唇角扬起笑意:"她那时也总说对不住,可我想着,若真交代在那儿,许是命该如此。"
"后来病愈,倒与那姑娘生了情愫。我许诺回去备聘礼娶她,谁料一别数年,再见时她已嫁作人妇,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母亲半晌没接话,再开口时带着哭腔:"三爷吉人天相,往后定有福报。"
我瞧着他俩之间流淌的微妙气氛,隐约触到些往事尘埃。
后来我独居西苑偏房,眼见着母亲与沈三爷日渐亲近。大人们总爱藏着掖着,有时我闯进主屋,正撞见两人头碰头说悄悄话,见我进来又慌忙岔开话题。
他们有了独属的小秘密。母亲难得展颜,我虽失落,见她欢喜便也释然。
这个冬天,母亲不必再冰水里洗衣裳,不必日日给老太君烧水。我闲来无事,捧着沈三爷给的字帖临摹。八岁这年,我头回认得了字。
沈三爷也不再整日窝在房里,常教我用树枝在雪地写字。问他怎认得我胸前的木坠子,他总拿雪团扔我:"小丫头片子哪来这么多问题。"
我悻悻收起坠子,这物件母亲视若珍宝,可沈三爷瞧它的眼神,分明像在看故人。
除夕恰是我生辰,母亲煮了长寿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愿我们阿央长命百岁。"她眼眶泛红。
我暗想,宁可折寿十年换母亲康健。狼吞虎咽吃完面,沈三爷塞来个大红包,还有几本泛黄古籍:"好好念书,丫头。"
我宝贝似的包好书册,这年头女子读书可是稀罕事。夜幕降临时,母亲神秘兮兮捂住我眼睛:"阿央,娘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我浑身紧绷,往年在林家,除夕夜总要生些事端。"别怕,这儿不是龙潭虎穴。"母亲温声安抚。
她牵着我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感觉走了半里地才停步。松开手时,我正对着座精巧阁楼。
"生辰快乐,阿央。"
话音未落,五彩斑斓的烟火腾空而起,照亮半边天际。沈三爷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捧着盏孔明灯:"把心愿写上去,老天爷保准看得见。"
烟火明灭间,我鼻尖发酸。想要的东西太多——吃饱穿暖,不再挨打……最终只提笔写下:"愿娘亲和三爷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我的字歪歪扭扭,怕天上的神仙认不出,犹豫半晌还是放飞了灯笼。
"许的什么愿?"母亲凑过来问。
我背过身:"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三爷揉我发顶:"小小年纪,倒学会故作深沉。"
我冲他扮鬼脸,转身跑开。这个除夕,是我记事以来最暖心的生辰。
好景总如春雪易化。开春冰雪消融那日,西苑来了不速之客。我正伏案练字,余光瞥见月洞门外立着道人影。
沈老爷带着几名衙役堵在门口,官差腰间的佩刀泛着寒光。他弯腰冲差爷们赔着笑脸,转头冲我喝道:"老三呢?"
我压根不想搭理他。
「小兔崽子,老三人在哪?」他铁青着脸,嘴角挂着笑纹,整张脸却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似的泛着寒气。
「大哥寻我何事?」沈三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看见来人,他紧绷的面皮松快几分:「宫里来人了。」
「天青瓷断供整整三年,圣上龙颜震怒,这次可怪不得我要为难你的女人。」
沈三爷斜倚着朱红廊柱,眉眼低垂:「交代?要拿女人顶缸的交代?」
「你以为我想当这个恶人?」他忽然提高嗓门,「今日要是交不出说法,沈家上下都得掉脑袋!你当真要拿全族性命赌?」
沈三爷抿着唇没接话。
娘亲突然攥紧我的手,眼底泛起狠劲,连带着对沈三爷都冷下脸:「三爷若执意要拿怀柔顶罪,我无话可说,只是阿央……」
「求您务必护好这孩子。」
她福了福身,裙裾扫过青砖发出簌簌声响。
「我还没窝囊到让女人挡灾的地步!」沈三爷突然拽住娘亲手腕,黑着脸将人拉回身边。
他忽然扯起嘴角:「老太爷活着时总念叨沈家要当皇商,为此不惜拆散儿女姻缘。那年他把我锁在祠堂,请了七十二路媒婆说亲,就为逼我娶知府家的娇小姐。」
「后来又把二姐送进那吃人的皇宫,可二姐那单纯性子,进宫半年就香消玉殒。」
「他满心满眼都是沈家飞黄腾达。」
沈三爷随手折了根枯梅枝,花苞在他掌心碾成粉末,「如今倒好,沈家真走到绝路了。」
沈老爷太阳穴突突直跳,张口就要骂人。
官差们却不耐烦地按着刀鞘逼近,雪地上踩出凌乱脚印。为首的太监生得白净无须,眼尾吊得老高,嗓音像刀片刮瓷器:「咱家可没闲工夫看你们演家宅剧,早些了结宫里的事,咱家好回去交差。」
沈老爷弓着腰直擦冷汗:「公公明鉴,实是窑炉不争气,求公公再宽限几日。」
「放肆!」太监飞起一脚踹在他心窝,「圣上的差事也敢推三阻四?今日交不出秘方,沈家全族就去诏狱喝西北风!」
娘亲突然从袖中摸出个褪色布包。
那布包我认得,是爹生前贴身藏着的,后来被祖母抢了去,不知何时又回到娘手里。
「秘方在此。」她声音清凌凌的。
沈三爷猛地转身,官差们已围成铁桶。沈老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伸手就要抢。
娘亲却将布包往炭盆方向一抛,火星子噼啪炸开。
「你疯了!」沈老爷嘶吼着扑向火光。
千钧一发之际,沈三爷的弯刀挑着布包飞旋而回。
刀刃割破锦缎,泛黄的纸页已烧焦大半。
我仰头看见满纸朱砂写的密密麻麻,分明是娘亲往日随手画的符咒。
我躲在娘亲身后,见她指尖掐进掌心,渗出点点血珠。
「你敢诓骗咱家?」太监脸色骤变。
身后官差上前要拿人,我往前跨了半步,双腿抖得像筛糠。
沈三爷忽然轻笑出声:「如今确实烧不出天青瓷了。」
满院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沈老爷猛地抬头,眼球布满血丝:「老三!你胡吣什么!」
「沈三郎,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太监眯起眼,手中拂尘无风自动。
沈老爷扑通跪地:「不、不是……」
娘亲突然松开我的手,上前半步:「民妇云怀柔,愿为宫中烧制天青瓷。」
「你若烧不出来,咱家可不会轻饶。」太监从鼻孔里哼出声。
「只是今日不成。」
方才还赔笑的太监瞬间变脸:「你耍咱家?」
「明日必给公公一个交代。」娘亲脊背挺得笔直。
太监上下打量她几眼,带着官差扬长而去,撂下句狠话:「烧不出来,你们就等着掉脑袋吧。」
人走后,沈老爷利索爬起来:「我就知道你留了后手!等烧出瓷器,赶紧把秘方交出来,否则……」
他目光扫过我,满是威胁:「这小丫头片子,可就留不得了。」
我被家丁掐着胳膊,疼得直抽气却咬牙不吭声。
娘亲忽然挺直腰杆:「我没揭发沈家收购林家瓷器冒充贡品,是看在三爷面上。沈老爷可要掂量清楚,这是欺君的大罪。」
沈老爷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甩袖离去。
当夜,娘亲开始和泥制坯。
「阿央可知,天青瓷要等烟雨天开窑?」她边揉泥边问我。
我歪头看着她,听她轻声呢喃:「最好的釉色,总要熬过寒冬才能见春光。」
原来林家瓷器,本就是娘亲亲手烧制的。
爹不是不愿写秘方,是他根本不知道最关键的那道工序。
第二日果然飘起蒙蒙细雨。
娘亲烧制的天青瓷顺利出窑,釉色温润如玉。
太监拿着瓷器满意离去,沈家上下刚松口气,却又见他去而复返。
「沈大善人,刚接到急报。」太监抚着拂尘冷笑,「圣上不仅要天青瓷,还要句实话。」
「关于三年前沈家进贡的那批红瓷。」
官差将沈家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在废弃窑炉里挖出成堆幼童骸骨,褪色的红绸缠在骨头上,瓷片深深扎进骨缝,像场未完成的献祭。
官差捧出厚厚一沓密信,沈老爷瘫坐在地——全是他与术士勾结的罪证。
「不!这是诬陷!」他瘫软如泥。
「沈询之,你还不招供?」太监声音像淬了毒,「当年逃脱的术士已告御状,人证物证俱全。你若供出同谋,或许能留全尸。」
沈老爷愣怔半晌,突然开口:「没有同谋,都是我一人所为。」
直到死,他都没供出半个沈家人。
沈老爷被斩首那日,活人祭祀的丑闻传遍京城。
沈家下人哭成泪人,都说老爷是大善人,从不苛责奴仆,一心只想完成老太爷遗愿。
可善人会用三十多个孩童陪葬吗?
我不懂。
沈家人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人命就值十两雪花银?
盛夏时节,西苑地砖被撬,种满娘亲最爱的杏树。
她在沈三爷支持下开了医馆,沈三爷反倒迷上烧窑,总因釉色不对抓耳挠腮。
有次我见他抡起锤子要砸窑,到底没舍得下手,只闷头重做。
每当这时,娘亲就在旁边嗤笑他笨手笨脚。
他们吵吵闹闹的,倒比从前亲近许多。
沈三爷腰上的旧伤,竟被娘亲蹩脚的医术治好了。
娘亲也变得爱说爱笑,再不是从前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原来老天爷真听见了我的祷告。
他没有食言。
【全文完】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