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我认识两棵鸡蛋花树 | 文汇笔会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6-22 22:38 1

摘要:夏季的岭南花事颇为繁盛,如果让我选出最为心仪的一种,我会选鸡蛋花。鸡蛋花的美是,在枝头美,落下也美。如果落在屋檐上,会让整个庭院产生过量的诗意,“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博尔赫斯说。如果落在水上、地上,你会清晰地看到美的浪费。这种花就算落花也很娇嫩

夏季的岭南花事颇为繁盛,如果让我选出最为心仪的一种,我会选鸡蛋花。鸡蛋花的美是,在枝头美,落下也美。如果落在屋檐上,会让整个庭院产生过量的诗意,“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博尔赫斯说。如果落在水上、地上,你会清晰地看到美的浪费。这种花就算落花也很娇嫩完整,毫无倦色。

难怪在顺德的路涌村,我看到河道上结了一张网,专门收集鸡蛋花的落花。当地人说,可用来煮茶煲汤。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另外的因果:是这些落花之美,令人们依依难舍,才多余地给它们想出了袪湿清凉之类的疗效。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写过一种花:“花大如小酒杯,六瓣,瓣皆左纽,白色,近蕊则黄,有香甚缛,落地数日,朵朵鲜芬不败。”

屈大均说它是贝多罗。据说贝多罗是鸡蛋花的古称。我没有就此进行考证,只觉从描述看,确实是鸡蛋花本花,除了一点:他说它是“六瓣”。——错了,鸡蛋花不应该多一瓣,四季不应该少一季。

说它“瓣皆左纽”,却是极佳的观察。鸡蛋花带有旋钮形态的花形,比平铺的花瓣更立体,好像随时在保持着开放。仔细看,确实是从左向右旋转的。

“左纽”这件事,可能不是小事。

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中,有一情节:博物学家“教授先生”与他的仆人孔塞伊在打捞贝类。突然摸到一个东西,他“立即发出了一声人的嗓子所能发出的最尖厉的叫声”。

孔塞伊以为主人的手被什么咬了。这位“教授先生”说:“我宁愿掉一根指头,也愿意获得这个发现!”

他摸到的是一个左旋的斧蛤,螺壳是从左向右旋转的。博学的“教授先生”说:“右旋是一种自然规律,行星及其卫星,无论是公转还是自转,皆由右往左,人常用的是右手而非左手,因此,人所使用的工具、器械、扶梯、门锁、钟表发条等,也都是以从右往左的原则安排的。大自然也同样是以这一原则造就贝壳的纹路的。”

按他的说法,大自然惯于从右往左安排万物的纹路。左旋是神秘的,是令人震惊的。但鸡蛋花却确实是左旋,还左旋得如此若无其事。若非屈大均的提醒,我也不会注意到这个珍贵的事实。

去年开始,我在广州市老年大学开了一门阅读与写作的课程。老年大学位于广州最老的老城区,校门口的路边有人卖着各种奇怪的草药,自家种的瓜果。我的学员们会告诉我,哪一家的沙河粉特别靓,哪一家的猪手姜很正宗。

夏天到了的时候,有人在路边卖白玉兰花,铺着一块蓝色蜡染布,十朵白玉兰组成一个小组,香气染了整条路。

还有人在卖盆栽的“臭草”,每盆十块钱。这是广式的绿豆沙必放的一种香料,有异香,却名为臭草,像把可爱的宝贝称为狗剩。现在多数店子的绿豆沙不放这种香料,但这香料提供了一种老广州独有的味觉坐标。

我问我的学员们,有没有见过那种岁数很大的鸡蛋花树。学员阿富说,他童年的那棵鸡蛋花树,现在还伫立在东湖边。

阿富七十多岁,但那棵鸡蛋花树的年纪肯定比他还大,因为在他小时候,它已经长得很粗壮,他常常爬到它身上去坐着。

他参加过东湖的开挖。1958年4月,政府组织机关干部和学生们,义务劳动开挖东山湖(广州人习惯简称为东湖)。当时的阿富在保安街小学(也就是现在的培正小学)上二年级,他还记得自己扛着铁锹和扁担,一趟趟地运送刚挖出的湖泥。是深黑色的湖泥。

一年之后,美丽的东湖挖成了,成为还是九岁孩童的阿富和小伙伴们的乐园。他记得湖岸边是成片的滩涂,有很多蟛蜞出没。湖水通着珠江,湖水里有一种野生的鱼叫“蓝刀鱼”,非常灵活,岸上种的鸡蛋花的落花,和水蒲桃的落果,蓝刀鱼一个张嘴,精准地吃了。

那时他们家养过兔子、葵鼠,都是养来改善伙食的。他每天放学后,就要到东湖边拔草,回去作为兔子葵鼠的口粮。湖边长满了十来公分高的野草,他徒手拔了之后塞满书包。

那时候的东湖有个管理人员,孩子们赐名“东湖佬”,事隔50年,阿富还记得“东湖佬”的原名叫何朱。他们做的以上这一切事情——拔草,爬树,游泳摸蚌,钓虾捉鱼,摘水蒲桃的果子吃——都必须躲过“东湖佬”的眼睛。跟“东湖佬”斗智斗勇,是当时那群孩子的重要娱乐。有时简直说不清楚,到底是真的要偷果子,还是为了感受被“东湖佬”追骂的刺激。

五月的一个下午,阿富带着我们重返东湖,他的老地盘。我于是见到这棵从他童年就在这里的鸡蛋花树。

鸡蛋花的美,不但在枝头,也在落花。不但在花,也在叶,也在枝条。冬天的时候,它的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枝干也意味深长,充满古意。

而五月的此时,正是花和叶都最为繁茂的季节。

举起手机拍鸡蛋花树的时候,常常嫌弃背景有其它的东西,比如楼房,比如电线。一幅只有鸡蛋花的叶子组成的画面,就是完美的作品,它的叶子有极好的线条,让人莫名觉得鸡蛋花有很好的性格,爽朗健康朴实但又天生丽质。

眼前这棵鸡蛋花有着很特别的姿态,它粗壮的、深黑色的枝干向东湖的水面深深地倾斜,用一种近于匍匐的动作,让自己的部分叶子仿佛浮在水面。也许就像“趋光性”一样,这是“趋水性”。

这就是天助我也,这样我拍出来的鸡蛋花树,背景就不是天空,而是水面。

湖边的木棉树花期已过,正处于棉絮成熟、四处纷飞的时节,湖面上一团又一团的白色棉絮。城市生活和大自然界如此边界模糊。这样的不纯粹,让人心醉。

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在阿富的记忆中,当年也是湖水,而那边的楼盘,当年也是湖水。在如今车水马龙的广州市中心,这里曾有接近30公顷的巨大水域。那是何等的一片烟波浩渺。

他讲述他记忆中的东湖。最美是春天,垂柳依依——然而,同行的两个北方朋友,对这垂柳却很不赞成。相比北方的柳树,南方的垂柳只能说首如飞蓬。最美是夜晚,湖边正好乘凉,那边是月亮——他抬头,在这个下午寻找不可再见的当年的月亮——当然,最让人怀念的,不是树,不是水,不是月亮,而是当年的人。

这条九曲桥,当年是木桥。1962年开始修成石桥。修桥的时候,来了一批工人,不知为什么,他和其中一个工人成了朋友。工人朋友教他钓鱼。那时候东湖里的鱼很多,有了渔获之后,他们就到湖岸边上临时的工地厨房里,用厨具煮成鲜美的鱼汤。

他长大一些了,来东湖就不只是摸蚌捉虾,而是复习功课。另外一个学校的同年级学生也常常来,大树底下各找一块石头坐着复习,慢慢地,两个陌生的孩子成为很好的朋友。

那是一个快乐的伙伴,阿富记得他常常唱一首新疆歌曲:“举起一杯芳香的美酒,芳香的美酒,为了我们幸福的生活大家来干一杯。”

鸡蛋花树特别适合庭院——并不是美丽的树都适合庭院,太高大固然不适合,树形笔直也不适合。鸡蛋花树不管高大或者矮小,都有绰约的身姿。前文也提过了,就算冬天,花叶尽落,光秃秃的鸡蛋花树也可以赏枝。

何况还有落花。岭南一向有以花入馔的习惯。河边苹婆树的果实,也叫凤眼果,用以焖鸡。桑基鱼塘上的桑叶,摘下来切碎,用以炒虾仁,便兼具色香味。木棉花晒干了,不但可以煲汤,还能煲粥。花粥,想必非常豪横吧。

鸡蛋花也是。鸡蛋花肉片汤、鸡蛋花酿鱼糕、“五花茶”……还有人将它裹上蛋液面粉炸成天妇罗的模样。

如果我有一个庭院,有足够厚的泥土,我也想种一棵鸡蛋花树。把落花收集起来,做成花环模样,挂在门上。如果我去朋友家做客,我会挑一些漂亮的鸡蛋花作为礼物。就像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同桌上学的时候给我带来一枝白莲花,她说是在上学的路上摘的。

但我却无法记住那种清香。不管是白莲的,还是鸡蛋花的。当我闻到它们,我觉得如此熟悉,仿佛从不曾离开。但当我离开,我又回忆不起。

也像鲍尔吉·原野所写的茶香:

“这茶我每日如饮,眼前又有一盏,然而此香不肯再现矣。美好之事的杳然,虽然令人顾怜,但无法也不必挽留。唇齿间香气宛在,尽管记忆香气是困难的事情。记住了或忘记,都宜随缘。”

在老年大学我的班上,有另一个学员阿冬,他说幼时住的地方,隔壁庭院里就有一棵鸡蛋花。

他七岁从老家开平来到广州,一直在高第街住到结婚后。他爷爷是高第街上有名的布铺“九同章”的店员。

那天下着大雨,我们跟着阿冬来到高第街寻访他童年的房子。大雨把我们驱赶进旁边批发袜子的小店,每个人买了20双袜子之后,雨还不见停,街上没有行人,却见一个残疾人坐着自动轮椅,穿着严实的雨衣,从瓢泼大雨中施施然而过,路两边避雨的人们都羡慕地看着他。

阿冬少时住的房子就在高第街许地,跟许广平家的房子只有一墙之隔。而那棵我向往着的鸡蛋花树,则与许广平家对门,中间隔着一条仅可通一人的极窄巷子。

这么窄的巷子在广州现在很少见,但也许曾经很多。有一本写于1868—1875年之间的纪实作品《广州七天》(作者是广州沙面天主教堂主持牧师格雷),其中提到,中国有法律规定,城市的街道不得窄于八尺,可是,广州城有一些街道的狭窄程度,却让人认为“上述法律与其说是让人遵守的,不如说是供人违反的。但在炎热的夏天,这些狭窄的街道便成了阴凉的峡谷”。紧接着他引用一首英国长诗《荒村》中的句子来形容广州:炽烈的太阳向下投射炎热的光线,残忍地流泻着无法忍受的白天。

此时我们正从这个所存无几的“阴凉的峡谷”中穿行,峡谷上方,我们头顶,是那棵巨大的鸡蛋花树,树冠伸出它所站立的庭院,延伸到巷子对面。

我需要时时提醒自己,这条处于闹市区的,珍贵的狭长巷子,就曾经是许广平天天通行的地方。

来到鸡蛋花所在的庭院中——假如这也可以算一个庭院的话。这其实是个由几户人家各尽其能组合出来的小杂院,混乱逼仄,每个建筑物的功能都有点暧昧,几乎每一个空间都延伸出一些违规搭建。

那棵巨大的鸡蛋花树与其说是长在院子里,不如说是长在各种复杂墙体和建筑物的楔榫连接处。但它如此粗壮,这些凌乱加建的小型房间,都无法阻挡它的生长。它的躯干甚至深深地长进墙体里。而且树身还布满了气根。一般来说,只有在很潮湿的地方,鸡蛋花树才会长出这样的气根来帮助呼吸。它们让它倍显沧桑。

鸡蛋花对面人家,就是著名的许广平的娘家。1927年1月18日,鲁迅日记中非常简略地写了那个冬天的夜晚,他在雨中抵达黄埔,雇了一张小船至长堤,入住宾兴旅馆,然后,当天晚上,他就来到这里,穿过高第街,拐入这条狭长的小巷,来到许家。

当时许广平已从广东女子师范学校迁出,寓高第街和哥嫂住在一起。所以,高第街的许家,就是鲁迅到达广州之后,拜访的第一个地点。只不过,当鲁迅踏入这个大门的时候,恐怕心情很不佳。

他在厦门大学与校长林文庆交恶,不欢而散。据他从香港到广州的船上写给许广平的信中所说:“有一个侦探性的学生跟住我,此人大概是厦大当局所派,侦探消息的,因为那边的风潮未平,他怕我帮助学生,在广州活动。我在船上用各种方法拒斥,至于恶声厉色,令他不堪,但是不成功,他终于嬉皮笑脸,谬托知己,并不远离。”从这一细节可以想象当时鲁迅的处境有多闹心。

他来广州是与许广平团聚,本为甜蜜的相见,但他深知许广平的娘家亲戚们对他并不欢迎,恋爱的这两人年纪相差太大,身份上又是师生关系,而且鲁迅名义上还是已婚状态。

在这样的心情下,鲁迅开启了他在广州八个月的生活,据许寿裳的纪录,当时鲁迅对他说:“革命策源地现在成为革命的后方了,还不免是灰色的。”他们两人在大钟楼住同一间房,“夜里有十几匹头大如猫的老鼠赛跑,清早有懒不做事的工友们在门外高唱”,后来搬出学校,在白云楼租室,许寿裳依然同住,许广平也搬过来同住,风景甚好,但是“清党事起,学生被捕者不少,鲁迅出席各主任紧急会议,归来一语不发,一问,知道营救无效,不久他果然辞职”。(这是许寿裳文中原话。但其辞职与顾颉刚来中大有莫大关系。)

辞职后的鲁迅在白云楼专心完成《唐宋传奇集》的编录,在那年中秋他写完了《唐宋传奇集序例》,结尾写了几句: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

遥想鲁迅当年,广州的蚊子大且饥饿,远远地就听见其声响。房间里硕鼠横行。当年的广州确实甚不可爱。很可惜在今天,就在许广平故居对面的、如此盛大明艳的鸡蛋花树,当年尚未栽下,否则,多少能与那巨蚊、那硕鼠相抗衡,为广州扳回一点分数吧。

鲁迅在广州的生活细节,似乎让我对鲁迅作品的理解,也多了一些维度。日常生活的细节,对于我们认识一个人,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作品中的人,都有巨大的作用力。

我很高兴能和我的学员们,不仅仅在课堂上交流,还从课堂上走到广州的大街和小巷,公园和故居,能在他们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听他们讲那些自以为要忘记了的过去。

阿冬说,在当年,高第街两旁的房子,都是两三层楼,里面是砖木结构,白天也很暗。楼梯是木楼梯,又长又窄,为了节省地方,还很陡,咯吱作响。

白天走起来都心惊胆战,遑论夜晚。楼道上的灯往往是坏掉的。他有个同学讲过一个往事。有天晚上回家,他在楼梯走了一半,抬头一看,三楼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太,无声地盯着他。

阿冬从当年怕到现在——“就像杨百顺怕狼,当年的我就怕鬼。”他说。——我们的阅读课,刚好讲到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杨百顺是主角。

现在这条高第街上,虽然有无数卖内衣卖袜子的小店,但巷子里的房子,全都阴暗破落。但如果把眼光再往历史的纵深看去,这里曾是广州最繁华的地方。明代广州最繁华的地带是南关,就是现在高第街附近。叶曙明的《广州传》里形容当年的这里:雀喧鸠集,千庑万室。

《广州传》里有一个数据,明代嘉靖年间广州人,每天要消耗几百担素馨花,以及五六千头猪。——素馨花与猪肉,是广州最受欢迎的两种商品,如此的大雅大俗,雅俗共赏,我该怎么夸你才好呢?我浪漫又务实的先民。

还有另一个细节。当时朝廷对于百姓穿衣打扮有戒律,袖子多长,什么颜色,都规定了,但这里离京师远,所以虽然知道朝廷不准民妇穿红色衣服,广州妇女还是有人穿。

所以,想象在那遥远的年代,我此时站立的地方,这典雅幽深的庭院前,走过一些穿红色衫裙的妇女。她们身后的背景,是鸡蛋花那线条明丽的枝叶,是缀着落花的屋檐。她们头上簪着一朵花——素馨花太小,还是鸡蛋花吧!她们水光潋滟地走过。这就是广州。

作者丨陈思呈

编辑丨芦李娜

来源:南瓜爱美剧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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