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新大众文艺,正在民间蓬勃生长。在浙江这片文脉深厚、数字跃动的土地上,许许多多的创作者在田野、车间、街头、校园,用文字、影像、画笔、键盘来记录生活,表达自我,追逐梦想。摘要:新大众文艺,正在民间蓬勃生长。在浙江这片文脉深厚、数字跃动的土地上,许许多多的创作者在田野、车间、街头、校园,用文字、影像、画笔、键盘来记录生活,表达自我,追逐梦想。
时隔四年再次见到陈慧,她的头发白了不少,爽直依旧。因为是旧识,“早4晚8”的陈慧破天荒十点多还没睡,在家门口等记者。走进熟悉的房间,一切陈设如昨,连写作的电脑都还是那部台式机。
陈慧1978年出生于江苏省如皋市,在浙江省余姚市梁弄镇的菜场摆摊的同时也坚持写作。2021年,随着《世间的小儿女》问世并入选“浙版好书榜”,陈慧受到了越来越多媒体的关注,我们也因此认识了她。四年来“菜场作家”的名号越来越响,围绕着她的喧嚣也未停歇。有人给她贴标签,有人借她蹭流量,甚至有人造谣说,她写书赚了四千万。
在她的第五部散文集《她乡》即将出版之际,我们再度拜访她,希望还原标签之外的陈慧——“你们是困在KPI里,但我不是。我就是个小贩,我为了自己写东西。”
陈慧推车去梁弄菜场摆摊。潮新闻记者 王建龙 摄
旧浴缸、新摩托
走红之后,陈慧的生活习惯一如往常——早上4点多起床,5点半推车去菜场摆摊;中午补眠,下午写作;晚上8点10分就关手机,“这样别人就找不到我了,才能安心看会书”。
陈慧算是“天崩开局”:她身患顽疾,需终身服药;从小被送养,长大后从江苏如皋嫁到浙江宁波的梁弄镇;中年离异后,她边摆摊边抚养儿子。
生活朝她扔了团泥巴,她却用泥巴种荷花。陈慧的家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浴缸,那是一个远嫁的女人,自食其力改变生活的印记,“刚从江苏来的时候,我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就从浴缸开始买起,然后空调、冰箱、摩托……到最后连房子都搞起来了。有生活能力了,我才能稳扎稳打去写东西。”不同于很多女性喜欢养美美的花草,陈慧在浴缸里种了薄荷、三七和葱,都是“好看又实用的”。”薄荷可以泡水喝,三七嘛,我要是手出血了,就可以摘一点,揉一揉,擦一擦来止血。”陈慧就这样践行着她的生活哲学。
陈慧家门口的浴缸里种着薄荷、三七和葱。潮新闻记者 庄小蕾 摄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骑着摩托跟着陈慧去上虞进货,她放声唱起了许巍的《蓝莲花》,歌声和六月的太阳一样灼热。
四年来,陈慧唯一更换的“大件”就是这辆进货用的摩托。”之前的铃木125报废了,不能用了。“陈慧掏出手机,给记者看她骑着新摩托的照片。照片上的她有点飒,笑容很灿烂。她对这个自己很满意,时常开玩笑说:“新大洲本田怎么还不来找我代言?”
玩笑归玩笑,真要代言可能就要开直播、做网红,陈慧立即退缩了。曾有多个平台邀她直播带货,都被她拒绝了。“第一做直播我身体受不了,第二我可不想炒自己的家事。”陈慧说,她一直在选对她来说重要的东西,“我孩子连他喜欢哪个女孩都会告诉我。我可不会为了赚一波快钱,让他到头来怨我。”
这四年,陈慧很忙。除了日常的摆摊、写作,她还要接受各种采访,出席各种线下活动。人红是非多,网传她出书赚了四千万,她立即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发文怼了回去:“是谁一马当先,上下嘴唇一嗑,潇洒地拨给了我四千万的巨款?”
陈慧去上虞进货。潮新闻记者 王建龙 摄
陈慧就这样嬉笑怒骂地接住了生活的难。梁弄菜场附近的这个路口,安放着她滚烫的人生。她嗓门大,人好,做生意实在。走过路过的人有什么需要的杂物,都会到她的小推车上来找。陈慧的“伯乐”之一、作家谢志强这样形容她——“她的笑带着响,还有光,那是发自内在的光与大自然的阳光接应。”
附近的商贩都晓得陈慧是作家,央视也来采访过,但看过她的书的人寥寥。她也不在意。在陈慧看来,生活是最大的:“写作只是生活里的一块疤,是我身上的一块皮肤,我可以不写作,但不能不生活。”
黑小安、黄小安
陈慧有两只叫小安的狗,寓意“小小的平安”。“铁包金”的黑小安是她为了跟随蜂农夫妻北上“追花”,特地培养的“护卫犬”
时光倒流到2023年,“菜场作家”已经闯出了名气,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渐渐呈现出另一种样貌,“我觉得心里老是堵着,我不开心”。为了打破固化生活,陈慧跟随慈溪养蜂夫妇辗转浙江、东北等地“追花”。辗转几千公里记录下的艰辛劳作与沿途见闻,后来变成了她的第四部作品《去有花的地方》。
这段经历被看作陈慧的“诗与远方”但她却对这种“美化”不以为然:“把每一天过好,在家里也是诗与远方;在外面住在帐篷里风吹雨打。那都是凑合。”
最大的一次动摇发生在2023年7月。彼时她的“追花”之旅只剩下最后也是最苦的一个月。就在她要跟随蜂农转场去东北之前,接到了一个去浙江青田参加阅读主题活动的邀请。“我们住野外,一下雨,帐篷里就有癞蛤蟆在跳,还有蜈蚣。上厕所全靠一把铁锹,还会有山蚂蚁爬在你屁股上,皮肤上火烧火燎的。”陈慧告诉记者,她纠结再三还是婉拒了邀约,“我怀疑我要是回来,住在宾馆里,洗了香喷喷的澡,吹吹空调,就绝对不想再去了。”
就像她在《去有花的地方》中写的,出走是为“掸松生活的被子”。尽管艰辛,但这次旅程比写作更让陈慧“引以为豪”:“一个不到菜市场摆摊就没有收入的中年妇女,身体还不大好的,居然把一切推翻全部洗牌,配得上‘酷’这个词!”
黄小安。 潮新闻记者 庄小蕾 摄
这几年来,她身上“励志小贩”“外地媳妇”“单亲妈妈”等标签被不断强化,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文学本体的价值。陈慧反感被塑造成“苦难逆袭”的符号,也不愿意被简单归类为“独立女性”:“独立不是一个选择题,它是一个阅读理解题,我时不时的会有这种迷茫感,那种孤独无处不在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劝年轻人,不要觉得自己特别坚强,只不过你们现在还年轻。”
陈慧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真正恋爱过。她重情,重亲情,重恩情,也珍惜和小狗的缘分。
2023年底,黑小安在陈慧小姨家围墙外被人投毒致死,陈慧为此伤心了很久。后来在路上捡到傻乎乎的黄色奶狗,继续叫它“小安”。这被她看作是一种“最好的安排”。就算是和“好朋狗”腻歪在一起,只要陈慧扯起喉咙喊“小安”,不出三声,黄小安便会蹦蹦跳跳出现。一人一狗的相处,甚至让陈慧悟出了很多道理:“在一段良好的关系中,既要相互倚靠,也要保留自我。”
小福地、大福地
四年两次采访,陈慧留记者吃了两顿饭。
第一顿,是陈慧在自己家做的。那时的陈慧,话题中心是儿子。当时,陈慧儿子正在读高中,有点叛逆,陈慧私下和记者聊天时,语气里掩不住担忧。
陈慧写作的角落,卧室里还摆着自制的艾灸装置。 潮新闻记者 庄小蕾 摄
如今儿子考上了大专,平时不在家,陈慧身边虽然稍显冷清,内心的焦虑却平复了下来——儿子越来越独立、务实了。记者看到,他的书桌上摆满了东野圭吾的小说,还有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他还很低调,在学校,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妈妈出过书。只有知道有谁真的爱阅读,才会悄悄送出两本。
曾经也有网友批评陈慧自私,出门四个月,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家里。陈慧出远门时在门背后贴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停电了找谁,水出问题了找谁,一个个联系人和电话都仔仔细细交代好。“追花”回来后,儿子本来要把这张字纸条撕了,陈慧想了想,“放着吧”。
陈慧在梁弄菜场摆摊,生意不错。潮新闻记者 王建龙 摄
第二顿饭,是在陈慧小姨家“蹭”的。陈慧唤小姨为“姆妈”,两人情同母女,吃饭时,陈慧也会叨叨叨,不停说小姨的好。就像她在公众号里写的那样:“在异乡的二十一年,如若不是姆妈竭尽全力的支撑与开解,我恐怕精神早出了问题,不知道沦落到何种境地了。”
儿子不看陈慧的书,因为“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但小姨会看。这可能就是这对“母女”间最深厚最特殊的情感链接——不仅仅是日常生活的照拂,更是精神层面的理解和包容。
如今,陈慧的第五本散文集《她乡》即将出版,这是一本以女性为主的散文集,上半部是陈慧在生活中看到遇到或听到的一些女性故事,下半部则会写陈慧家族中的女性,如她的生母、养母、小姨等。
陈慧的本子和电脑。 潮新闻记者 庄小蕾 摄
近年来,素人写作的话题越来越热。陈慧与“育儿嫂作家”范雨素、“外卖诗人”王计兵等构成“野生写作浪潮”,被赞为“向下扎根的文学力量”。四年前和现在,记者问了陈慧同一个问题——如何看待“菜场作家”这个身份?而陈慧的答案始终如一:“我就是个小贩。不能说我当作家,就看不起菜场了。菜场哪里低贱了?我觉得它是一个有付出就有回报的地方,而且很温暖。菜场是我的小福地,浙江是我的大福地。这里对我来说是有恩德的。”
陈慧的书架上贴着一句话“挺这个既优秀又普通的自己一把吧”。潮新闻记者 庄小蕾 摄
采访结束时,陈慧接了一个电话,有人邀请她去参加一个读书会活动。她答应了,但一听主办方还要送她笔记本电脑,嗓门一下子响了:“我不需要,我有电脑。给我儿子?儿子也有,不需要的。”
记者与她道别,她挂了电话,目送我们开车离开,再拉上房门,回屋继续干自己的活计。明天于她,又是平凡而滚烫的一天。
新艺评
劳作女性对日常的“再认识”
陈慧出版了四部作品。 潮新闻记者 庄小蕾 摄
写作之于陈慧,是重要的精神出口,是身体发肤式的记忆刻画,与生活和解然后再奋力地飞扬出去;同时,这也昭示了她文学的气质,来自平凡、琐碎、悲欣交集的基层人生,一种扎根于世俗的运命和地上的故事的劳动者、亲历者的笔墨。
她始终写家里人、家外人,乡下乡气乡情,没有专业写作的炫技,无意宏大的叙事建构。她的写作,不是对生活的“再现”,而是对日常的“再认识”。她描写人物的命运常常是安静而缓慢地展开的,缓慢背后潜藏的是对命运不可控性的冷静认知。
这种认知不是知识分子式的洞察世界,而是劳作女性在琐屑生活中积攒下来的情感哲学。她不会把自己放在一个高位去讲述菜场的“他者”,而是以自身的经验、善意、同情,写下那些常被忽略的女性、家庭、社区与小城镇的温度,真实地补足了当代文学对基层、边缘生活的叙事空白,构成了一种素朴的人民文艺。
“素人写作”在当下并非偶然,而是新大众文艺逻辑下的一个自然结果。网络平台的普及、出版门槛的降低、短视频和社交媒体带来的可见度,改变了作者的成名路径,也重新定义了“文学”的权力结构。陈慧正是在这种文化土壤中生长出来的一个典型,却为“文学的可能”提供了一种人民性的证据。
作品节选
虫子也和人一样,有善恶之分。善的虫子居多,它们敏感柔弱,没有伤人之心,小心翼翼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又小心翼翼地潜进草丛里。有时候,它们也会摸进帐篷里:这里转一转,那里停一停。大概觉得我们这个不透气的组合房子远不如它们自己的露天世界那么惬意自在,很快又循着亮光,头也不回地爬了出去。
——节选自《去有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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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