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看完视频和文字,再比较这一段他18年前参与视频节目后的官方总结,会看到他的变化:“著名作家王朔光临大型访谈节目《凤凰会客厅》,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依旧不改其‘黑’客本色,落座即骂,除对某某言论予以不屑之外,更对某某等文人大加挞伐。”
王朔上一次接受视频采访是十八年前,这一次是现在。在世相访谈里,我们问了王朔 10 个问题。以下视频和正文是他的回答。
看完视频和文字,再比较这一段他 18 年前参与视频节目后的官方总结,会看到他的变化:“著名作家王朔光临大型访谈节目《凤凰会客厅》,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依旧不改其‘黑’客本色,落座即骂,除对某某言论予以不屑之外,更对某某等文人大加挞伐。”后来王朔就闭关了,一闭关就是十好几年,中间流出的只有一篇《南方人物周刊》2015 年发表的文字报道。人们借此知晓王朔养了猫,一只叫多多,一只叫八步;知晓王朔的生活状态,早饭给自己烙一张披萨大饼,多搁 cheese 以增加营养;知晓王朔在埋头写作,计划写三四十万字,“出版不出版,在哪里出版,都无所谓,在我死前端出来就行。”
现在回头看,这部长篇就是《起初》,长达一百四十万字,在 2022 年出版了第一卷。故事背景不再是当代北京了,而是从炎黄之战绵延到西汉王朝。他说自己话多,想把话说出去,小说就是为这个而写的。
也是因为这套书,新世相有了采访王朔的机会。我们通过《起初》编辑部把 10 个问题给到王朔,收到了以下回答。
当一个人消失很久之后再出现,时间对其施加的影响就看起来格外明显。
王朔 67 岁。他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很珍惜和自己待着。
他认为五十岁以后他的人性在逐渐恢复,才知道什么叫好赖。
他以前痛骂伪君子还不如真小人,现在他觉得自己严格来说也是伪君子,谁能当成真的好人?那太难了。
他刷短视频,刷军事,刷历史,刷别人烤面包和做蹄花,他把 deepseek 当百度用。
他不想跟年轻的自己对话,因为那个王朔什么都不懂。但现在他明白了,写作之广大,就是说无论实际上前面有多少人,仍然有你的空。
十八年前的那次节目访谈里,主持人问王朔怎么看待死亡,被他怼回去了:“你不要和我聊生死,因为你岁数也小,生死都是自己悟的。”
十八年后的现在,他不止一次主动提起老和死,编辑们因为话题沉重而短暂沉默,他三番五次捡起话头,语气轻松:“你们怎么那么迷信?你们忌讳谈这个。”
他养的两只猫死了,多多和八步。他立志向猫学习,死得利落,不要腆着脸活在这儿。
他设想的死法是心脑血管引发的中风,就死在屋里。但他闺女说别死在屋里,最后这房子不好卖,他哈哈大笑。
所以,王朔变了吗?
至少在我们得到的信息里,有一个细节穿越了十八年,再次相互勾连。早年他接受采访,主持人说,“你能给观众问好不?”他说,“不问。”这次他收到的提问之一,是想请他念一段新书里的北京话段落,他说,“我不。我不受别人的支配。”
以上种种,都是王朔。
下面是王朔在2025 年世相访谈最新讲述实录。
我最近刷短视频每天刷十个小时,给我刷疯了,感觉有点视力下降了,干眼症都犯了,给我刷恶心了,现在正准备戒这个短视频呢。
其实都是无聊在那儿刷,结果弄得看什么都看不下去。就觉得要看会儿书,但又想刷刷短视频吧?这一下一个小时过去了。
我喜欢看历史的,军事的,还有历史的军事,有几个网红猫我一直坚持看的。也会看看人家怎么做菜:西餐的那个做烘焙的,还有一些我自己吃的那个土豆泥、奶酪和鸡蛋做的这种东西。我不做那么复杂,但我愿意看他们在那装和面弄半天。有几个会烙饼的,抹了抹油,和了面,抹了油酥,这个饼烙出来就是永远是软的。
还有一个我看着很想吃,但我不打算吃了,就是那个成都有一个叫老妈蹄花的,那个炖得蹄花白的,拉着皮搁在一碗红料子里,看吃提了秃噜的。
我写东西的时候, 夜里十二点只要一醒就睡不着了,就得出来写俩小时才回去睡。原来我还喝点茶,但有的时候回去真突然又睡不着了,我现在茶也不喝了,因为我前一阵发现,我的尿酸——我痛风嘛——怎么突然掉了一百多,我说怎么回事,就因为我不喝茶了。
我现在还每天坚持做饭,跟你说,肯定做不砸的就是肉末炒一切,那火候要求也不强,你基本给它弄熟了就行,然后下酱油不下盐它也不会咸。现在因为我这血脂高,三高特别严重,我现在都是吃蒸菜了。我原来都不能想象啊,蒸菜蒸出来吃,倒点酱油。哎呦, 太寡了。
我也吸尘,吸尘的时候就想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而且往往是能想得通的。就跟你有时候开车想事似的,脑子里会蹦新词儿。
我尽量每个生活细节都自己操持,写东西时,情节与情节之间有好多需要细节去填空,你没有生活细节,这中间就特干巴。但是你如果不写作,我建议你也不要做家务,还不如出去玩,找人喝茶聊天去呢。
我原来有一个地方想死在那,后来想,算了,还是死在这吧。因为我完全没想过有病这么一回事,你得看病,得跟人说话说得清楚。
所以我就死在这了,死在这屋。我闺女说,你别死在屋里,最后这房子不好卖,哈哈哈。我估计我肯定是心脑血管,中风,就这种死法。
我自己养的猫,十六岁,十七岁,一个乳腺癌,一个甲亢,两个都死了。这是养十几年了,我跟人都没在一起待过那么长时间。我这院里埋了十几只猫,但不全是我给养死的,有的是死了埋我这儿。
我不是难过,我是为它们……因为我觉得这世上众生皆苦吧。生活没什么好留恋的,有什么好?生命就这么回事儿吧。我觉得将来也会向它们学习,勇敢地面对死亡,不要腆着脸活在这,利利落落的,猫死得非常利落,它们特别能忍受疼痛,我觉得特别了不起。
王朔和猫
你们怎么那么迷信?你们忌讳谈这个。沉重吗?一点儿都不沉重,我都快七十了,我觉得聊这个一点儿都没问题。
人一生特别快就过了,一眨眼,真的是一眨眼。其实最慢的还是前面这三十年,过了四十以后每十年就特别快,一不留神,怎么能五十就六十了?
我年轻那时候觉得四十岁那就是很老了,跟人家相约说绝对不能活到四十岁,结果我还腆着脸活到了四十岁。你知道那时候好多老人特别无耻,到处给人题词去,到处去参加各种乱七八糟的会,就有一帮人攒各种人开会。我当时觉得我老了以后绝对不能这样,而且老了以后不能再露脸了,谁看你们老脸,哈哈。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阴天和小雨,那时候看老头靠墙根,这干嘛呢?后来我发现还是得靠墙,真的是六十岁以后得晒晒、见见太阳。人生的归宿是墙角。我最近出去的局全是七十局,已经开始八十的人都出现了。
不瞒你说,(变老)对我心理上改变不大。我家有块镜子,在那镜子里我还是年轻的。但我特别想把那镜子里的自己拍一拍,看是不是我幻觉了。特别奇怪,在那个镜子里我是不老的,但我从别的镜子看就老了。
我们小时候有一种食物叫臭椿,现在也有,但我没吃过。我这岁数,没吃过的东西就不再吃了,没认识的人,不再认识了,这日子可以照头这么过了,是吧?
现在年轻人压力大,我们那时候更没谱了,八零年的时候,社会刚转型,我当时可能有点没心没肺,你现在听那工作跟没有也差不多,就是一个月挣 30 多块钱,凑合吃点饭,但是没压力。
人在那个时候都是蜗居,所有四五口人住一个屋,整个房地产都没有,谁家里孩子大了结婚插队回来给盖一五平米小房在里头。
关键那时候贫富悬殊不大,就没有人气你,这个短视频天天有人气你,你那个不公平感特别强。
那时候万元户你还可以藐视他,人家全是监狱放出来的,全不是好人。最有钱的人就挣一万块钱,那时候觉得挣一万块钱就可以退休了。
那天聊天,说愿意回到年轻时候吗?反正我是不愿意,我现在回我玩不转了,从头活太累了,你就算不愁钱,这从头活也太累了,跟各个年龄层的人搞关系,跟家里的人搞各种关系,父母老婆孩子的,太累了。
前两天有人问我说你是不是应该挺顺的? 我想了半天, 我就得承认我还是一挺顺的人。我没碰上过什么事。我所有事都是我自己干的,我自己也认账。我自己干的事就没失控,基本都在我自己能控制范围内。所以我就可以把自己的性格保存到现在,就像那个《九故事》里说的,尽量把自己天性保存下来。其实每个时代都有顺溜的,这人不能受折磨,说的什么受苦能锻炼人,呸。
这辈子没有非常想做的了。我对世界没有什么好奇的了,世界就这样,也没什么新鲜的。
我那时候的编辑都岁数大,在我认为都是老师。现在你们,在我这儿你们都是小孩。哎,你说将来会不会不需要编辑了?你说再过多少年,纸质的就没了,是吧?
现在大家都说这人工智能把所有的工作岗位都替了,大家只能在家。我倒认为那个时候文学和艺术要复兴。你要么拍东西自己拍,要么在那写东西,那总需要一个平台再上电子版的嘛。
编剧现在已经出了一个 AI 的平台,也开始出剧本了啊。但是实际上完全个人化还是不行,而且你想它投喂的都是现成的料,你学术文章判抄袭,你让他写场景,它还不得抄袭?
当然我觉得最后你给 AI 思路,因为写作也有操作性,让它操作性完成,跟他合成了写这个,我觉得可以。所以那时候那就全纯凭本事了,就靠这个刷流量了,挣这些钱。 一百年以后得是这样了吧?
想跟年轻的自己说什么?不想跟他说,说什么他都听不懂。
我们那时比你们现在傻,你们起码知道的信息多,我那时候还真觉得是不是所有东西都给写完了。
八零年以前中国没有作家这么一说,作家这人要么老的,要么死的。实际上这个写作之广大,就是说不管你前面有多少人,你仍然有你的空。
我刚开始写作是七九年,当兵的时候,那是伤痕文学。今天说那时候喜欢哪个作家都不好意思说了。
我那时候刚征兵部队,因为特别晕船,被发配到陆地上一个仓库当卫生员,没什么事,其实就闲的。你知道那时候没电视,没电影,没流行歌曲,只有小说和诗歌。北岛、顾城这些人就相当于摇滚明星,他们到大学,那学生都疯了,就那样。
而且写小说可以跃龙门,就是一个短篇小说得奖,就把你咔嚓调到专业部门去,编制什么的。我当然不是图这个了,不是不图,是都不敢往那想。
当时小说的数量不多,出一本轰动一本,出一本大家看一本。看完我心中生出自大的想法:就这,我也会,就写成这样。
我说“这我也能写”,我的意思是说写成这么差,我能写。我觉得写作是需要一个很强的自信的。我碰到过很多聪明但没自信的人,而且他们有个错误观念,就是非得写好了再拿出来,操作上把自己耽误了。
年轻时的王朔
我就当兵那时候就写了一个小说,我们就那时候杂志当兵的就一《解放军文艺》,寄到那去,诶,就给发了,我就说那时候编辑还给你改稿呢,我那小说有没有三五千字的,编辑给我改了一千五还是两千,给我发了。
那在我们部队,基层部队,那就特别了不得的事。总政来电话,他就给我调到北京去看稿子去了。那时候就留一个印象,凭我这点小聪明,真没活路了,就可以拿这吃饭,后来就那么瞎写了。
那时候我们之间就不谈文学,就瞎聊天。笔会挺多,但那是一起打扑克。
我跟你说,作家本人大部分都特没意思。真的是一个特别外向的人,当不了这种作家。大部分都不太吭声,坐这打扑克能冷场,就是大家都只能假装特真诚地聊一聊,那能聊多久啊?
那时候也有老作家特别爱开交流会,听过几次,也挺不得要领的,大部分都是面上的话,他能说什么呀?文学那个东西甘苦自知,有的地方你不行就是不行,你改不了,你就过不去。而且大部分人的东西你就看作品就是了。作品就是他。
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我那个时候有,但是我现在耻于承认了。
好多我喜欢的作者,后来我都看出他们马脚来了。我是看书一直要看出他们的破绽,真的,小说都有破绽,没有完美的,看到破绽我就不看了,看着他使劲了,露怯了,我觉得我就算看懂这人了。
我年轻时特别喜欢的有俩人,一个海明威,一个雷马克。海明威那电报体我一看,那个《永别了武器》,和护士搞对象这种事,这咱们也都干过,我是一卫生员哈哈。当然其实这俩人我现在没有完全看出破绽来,海明威最后装爷们让我看出点破绽。《老人与海》我觉得写的就不行,不喜欢那种。但是他确实飞机失事了,两次是三次啊,他都活了,他真行。但那是假爷们,我不喜欢。
王朔在书房
我前两天看希腊的一个什么诗人,说他是一个删掉所有文学的装饰、只陈述事实的诗人,影响了类似布罗茨基乱七八糟一堆人。我就买了一份,结果看到一首诗可给我恶心着了,就是说我作为一个希腊人,在一个希腊的宫殿里看到各种辉煌,看到拜占庭的光辉,自己觉得特别骄傲。我当时就觉得那帝王那个荣耀跟你有关,是吧?这叫高贵嘛?这个的就属于跟着把帝王的荣耀当做自己的荣耀,这人我就一下就不喜欢。
我觉得留名千古是妄想。就目前留名千古的,我觉得大多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譬如说我们小时候看的如雷贯耳的那些十八世纪的东西,那些批判现实主义的东西,托尔斯泰那些东西,你现在完全没法看,都什么啰里八嗦的东西,那个都是时代性的。
中国能留名千古的也就是那几个吧,屈原还可以留名千古,但是说实在的, 千古之后看的人也没那么多,学生学课文必须得看。《道德经》《论语》《大学》《中庸》那个,都是几千字儿的东西,你说它们还能再留一万年吗?最后一万年以后会中文的人都不多,别说文言文了。
我小时候看过《资治通鉴》里汉武帝那一段,长大以后我又翻这本书,汉武帝那段就变成我最熟的一段了。回来我自己呢,我觉得我的生活没什么必要再写了,但有些话想说,就干脆搁别人身上说。
我原来觉得写帝王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帝王很容易概念化,尤其汉武帝这种名帝。当时我也没拿捏好该怎么写,后来看约瑟夫·海勒的《上帝知道》,我那时候其实心里还有一些……对历史和帝王有一个趴在地上的感觉,不能说趴,半跪着吧,觉得历史很伟大,还是帝王的是业绩很光荣。
后来我第一次看那个《上帝知道》,还带这样写的,大卫王给写得那么操蛋。那个就把我脑子中的有些东西给打碎了。
我觉得帝王将相就是跟人民出来的,他本质上就是老百姓,他们没有那么伟大,脑子也没那么够使。就底下那帮假装忠臣,这帮孙子给他们一通瞎指,瞎出主意,荒唐事特别多。其实就是你把他当普通人写就行了,我就是这么跟自己和解了。
你看我写《起初》算从中年写到老年吧,中年的时候游戏笔墨还多点,越写到后面越来越正经了。
我更年轻的时候也想过通过写作挣钱,那是正常的。写作是一门手艺,这个手艺是熟能生巧的。而且挣钱的书,就是模式化、套路化的书,那类书你确实不用把自己放进去写,是可以通过学习技巧写的。
但写作它是一个多重性的东西,还有的人,他写可就不是为了挣钱了,比如说,从为挣钱慢慢过渡到为自己写。其实很多人挣不到钱就不写了,我们同龄的作者相当多的都改行了,好多做生意去。
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选择,你为别人写的时候,实际上是要带着投人所好的心理,为自己写的时候更舒服一点。高下之分,我觉得倒也没多少。特别挣钱的挺好,特别不挣钱的、特别为自己的,写出来,目的就达到了呗。人活到最后只能为自己,是吧?
我觉得文学天赋就是白日梦。现实生活没有什么可聊的,大家是非常机械地生活,唯有白日梦的习惯是有意思的。
写出来,就等于把心里那个东西搁出来。我有这个感觉。但是我中间过着过着会过糊涂了,觉得真实生活是假的,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写出来,把它归纳出来。
其实回想我的一生,我是一话多的孩子。所以,我的话多,想把话说出去,小说就是为这个而写的。我接下来再写得找一辙,再把话说一遍。慢慢把肚子里的话说干净了,我这辈子就踏实了。
来源:新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