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九一年夏末，我背着行囊踏入小岗村时，天边的晚霞正如熟透的柿子，红得发紫。

乡村师缘

那是九一年夏末，我背着行囊踏入小岗村时，天边的晚霞正如熟透的柿子，红得发紫。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位老人正摇着蒲扇闲话家常，见我这个陌生面孔，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瞧，这是来支教的大学生吧？＂一位老者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朝我点了点头。

九一年的农村，大学生还是稀罕物，我这个主动申请下乡支教的北师大毕业生，自然成了村里的＂新鲜事＂。

＂小任老师，你就住我家吧，我大姐做饭可好吃了，她蒸的窝窝头，软乎得很！＂班里的小石头抓着我的衣角，眼睛亮如星子。

石头家是村里的中等人家，土坯房四间，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前种着几棵向日葵，在夕阳下摇晃着硕大的花盘。

＂这是我大姐，我妈死得早，家里都是大姐照应。＂小石头把我领进堂屋，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女人正在灶台前忙活。

她听见声音，转过身来，朝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那双略显忧郁的眼睛多看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择菜。

＂大姐，这是任老师，爹说让他住咱家东屋。＂小石头大声嚷嚷。

＂知道了，你先带任老师去屋里歇着，晚饭快好了。＂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几分沉稳。

那间东屋简朴得很——一张木板床，一个旧书桌，墙角一个衣柜，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

床头摆着一个小花瓶，插着两枝野菊花，朴素中透着几分清雅，想必是女主人的心思。

黎明时分，我被院子里的响动惊醒。

推窗一看，一个清瘦的背影站在井边，月光下，她正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随后又开始打水，轻轻地不想吵醒任何人。

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颤，这个坚强的女子，在无人时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这一幕，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我无法忽视的涟漪。

第二天，我才正式认识了石头的大姐——林巧，今年三十二岁，比我大了整整十岁。

＂小任老师客气了，有啥需要尽管说。＂她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眼睛却不敢与我对视。

她的手上布满了茧子，指甲缝里还有些泥土，那是常年操劳留下的痕迹。

村小学条件艰苦，四间土坯房，一块开裂的黑板，操场就是一片踩平的黄土地，阴天下雨就泥泞不堪。

我却感到无比充实，四十多个孩子，眼神纯净如山泉，每天跟着我读书写字，那份单纯的求知欲让我忘记了城里的繁华。

＂任老师，你看我的作业！＂小石头总是第一个把作业递到我面前，眼里满是期待。

慢慢地，我了解到林巧的故事——十年前她曾是城里下乡知青，二十出头就来到这个偏远的小村庄。

那一年的大雨，山洪爆发，她奋不顾身救出了被困的几个村童，却因此落下了腿疾，右腿微微跛行，走路时身子会轻轻晃动。

＂城里人都走了，她却留下了，因为伤了腿，城里人嫌弃。＂村里老支书摇着头告诉我，眼中满是惋惜。

有次，我在院子里看书，无意中听到邻居王婶和林巧的对话。

＂巧啊，都三十好几了，该找个人家了，耽误了大好年华多可惜啊！＂王婶的声音满是关切。

＂我这个样子，谁要啊？再说，还有弟弟要照顾，爹又老了。＂林巧轻声回应，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瞎说啥哩！你这么贤惠，咱村里的光棍汉没少打你主意，是你自个儿不乐意。＂王婶笑骂道。

林巧没再接话，只听见了碗筷的碰撞声。

＂城里人哪会瞧得上我这半残之人。＂后来她对我说起这事时，总是这样自嘲，眼中却藏着说不尽的哀愁。

那年秋天，学校收到了一批城里捐赠的图书，我和孩子们兴奋不已。

晚上回到石头家，我发现林巧正在织土布，手法娴熟，图案精美，那是一种我在城里从未见过的手艺。

＂大姐，你这手艺真好。＂我由衷赞叹。

＂小时候跟娘学的，这儿的女人都会。＂她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这活儿我们村妇女都会，只可惜卖不上价，打发时间罢了。＂她叹着气说，织出来的花布常常只能换几斤粮食。

我看着那精美的花纹，突然灵机一动：＂你们的花样这么好，要是改良一下做成工艺品，摆件或者包包，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她愣住了，随即笑着摇头：＂你这城里人，想法就是多。＂

但我看得出，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个深秋，我借了村里的废弃谷仓，组织了十几个妇女，开始了土布手工艺的尝试。

林巧成了主心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仿佛有魔力，能将普通的线布变成精美的艺术品。

我利用周末去县城联系销路，县供销社的王主任起初不屑一顾。

＂农村手工艺？现在都流行机器货了，谁还要这个？＂他撇着嘴说。

我没有放弃，又找到了县文化馆的李馆长，他是个老知识分子，看到我带去的样品，眼前一亮。

＂这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啊！现在城里人开始怀旧了，这东西正合适！＂他拍着桌子说，那个＂遺＂字用的是繁体，让我印象深刻。

就这样，林巧的土布手工艺开始有了销路，虽然不多，但村里妇女们看到了希望。

＂小任，你这娃子有心眼，跟那些只知道拿了钱就走人的大学生不一样。＂老石头喝了点小酒，拍着我的肩膀说。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我和林巧一起去县城送货，回来时天色已晚。

路上，她突然开口：＂小任，你知道吗？我年轻时有个同村知青，说要娶我的。＂

我心头一紧，等着她继续说。

＂后来，他考上大学就走了，再没回来。＂她轻声说，眼神望向远方的山峦，语气平静，却让人心疼。

＂所以我不怪他，那时候，能回城的机会多难得啊。＂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笨拙地递给她一个暖水袋，路上买的，让她暖手。

＂傻孩子，花这冤枉钱做啥。＂她嗔怪道，却接过来紧紧握在了手里。

回到村里，听说县里要拨款修路，村民们都很兴奋。

＂修好路，咱的土布就能运出去了！＂林巧眼里闪着光。

然而好事多磨，拨款迟迟不到，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

＂肯定是被谁中饱私囊了！＂有人愤愤不平。

我主动请缨去县里打听情况，才知道是程序延误，需要补充材料。

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路终于开始动工了，村民们都说我有本事，连村长都要给我几分面子。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村里人夸我。

林巧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欣赏，也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你迟早要回城的，别为这地方操那么多心。＂一天晚上，她突然对我说。

＂谁说我要回去？我在这挺好。＂我反驳道。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年春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再次袭击了村庄。

那天夜里，大雨如注，山洪冲断了村口的小桥，几个放学回家晚的孩子被困在了河对岸。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学校批改作业，听到喊声立刻冲了出去。

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但没人敢过去，水势太急了。

就在这时，林巧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二话不说，拿了一根绳子就往河边走。

＂巧姐，你干啥去！你腿脚不方便啊！＂有人喊道。

她头也不回：＂孩子们等不及了！＂

我赶紧跟上去，帮她把绳子一头拴在岸边的大树上，另一头系在她腰间。

＂你别去，我来！＂我抓住她的手臂。

她却使劲挣脱：＂你不了解这条河，我在这长大，知道哪里能走！＂

说完，她就踏入了湍急的水流中，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的背影是那么坚定，如同一棵岿然不动的老松。

在村民们的惊呼声中，她艰难地渡过河流，将几个孩子用绳子一个个送回岸边。

最后一个孩子刚送到岸边，她却被一块漂浮的木头撞到了受伤的右腿，整个人被急流冲走了几米远。

＂大姐！＂小石头撕心裂肺地喊着，我和几个壮年男子立刻跳入水中，好不容易才把她拉了上来。

她的右腿再次受了伤，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医生说需要送县医院，但山洪冲断了道路，只能先在村里简单处理。

那晚，我守在她床前，看着她因疼痛而苍白的脸，内心翻江倒海，无数情绪如洪水般冲击着我的心灵。

林巧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那个我给她买的暖水袋，虽然已经凉了，她却始终没有松开。

黎明时分，她终于醒了过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问孩子们是否安全。

＂都没事，你才是最让人担心的。＂我哽咽着说。

她试图坐起来，却因疼痛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医生说你得卧床休息至少一个月。＂我按住她的肩膀。

她安静下来，看了我许久，突然说：＂小任，你真是个好人。＂

＂不，你才是真正的好人。＂我说着，眼眶湿润了。

＂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勇敢、坚强又善良。＂我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

她愣住了，随即苦笑：＂小任，你年轻，有学问，前途光明，别糊涂。＂

＂我的前途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我固执地说。

＂你才二十二岁，我都三十二了，大你十岁，还是个跛脚的。＂她眼中含着泪水，＂村里人会说闲话的。＂

＂他们说什么关我什么事？＂我倔强地回应，＂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你。＂

这一番表白之后，林巧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先好好想想。＂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议论纷纷。

有人说我是傻子，放着城里的好姑娘不找，偏要找个乡下的老姑娘。

也有人说林巧心机重，勾引年轻老师。

这些闲言碎语像一把把小刀，扎在林巧心上。

石头的父母倒是开明，老石头拍着我的肩膀：＂小任，你是个好后生，巧姐跟了你，是她的福气，我支持你们。＂

石头妈也点头：＂巧姐不容易，受了那么多苦，该享点福了。＂

可县城来的同事们却不理解：＂好好的大学生，怎么就看上个乡下残疾女人？是不是被人家迷住了？＂

有人甚至写信给我在城里的父母，说我被农村女人骗了，要毁了前程。

父亲急火火地从城里赶来，见到林巧时，脸色阴沉得可怕。

＂爸，这是林巧姐。＂我硬着头皮介绍。

林巧强撑着站起来，向父亲鞠了一躬：＂叔叔好，您辛苦了。＂

父亲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不满和轻视。

＂爸，我们能谈谈吗？＂我把父亲拉到一旁。

＂有什么好谈的？你疯了吗？找个比你大十岁的农村女人，还是个残疾人！＂父亲压低声音怒斥。

＂爸，我没疯，我很清醒。＂我平静地说，＂林巧姐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她善良、勇敢、无私，我爱她。＂

＂爱？你懂什么是爱？你才二十二岁！＂父亲气得脸色发青。

＂年龄不是问题，心才是。＂我坚定地说。

那场谈话最终以父亲的愤然离去告终，临走前他撂下狠话：＂你要是执迷不悟，就别认我这个父亲！＂

林巧听说了这事，坚决要和我分开。

＂我不能让你为我跟家里闹翻，更不能耽误你的前程。＂她擦着眼泪说。

我握住她的手：＂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我的幸福在哪里，前程就在哪里。＂

就在我们陷入僵局的时候，村里的土布手工艺合作社有了新进展。

县文化馆的李馆长把我们的产品推荐给了省里的民俗学家，他们非常感兴趣，还组织了一次展览。

＂这是活的民间艺术啊！＂一位老教授赞不绝口，当场订了一批样品。

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给了合作社的妇女们极大的鼓舞。

林巧的眼中又有了光彩，她开始设计更多新花样，还教村里的年轻姑娘们织布技艺。

面对流言，我和林巧选择用行动回应。

我们扩大了土布工艺的规模，请来专业人士指导，产品远销城里，甚至有了外国客户。

村里的妇女们有了稳定收入，连说闲话的人也渐渐闭了嘴。

更重要的是，林巧在这个过程中找回了自信，她不再自卑，开始昂首挺胸地走路，尽管右腿仍有些跛。

＂巧姐现在可神气了，走路都带风！＂村里人笑着说。

我在学校也有了新变化，申请了支教项目的延期，并写信给大学的导师，请求帮助改善乡村教育。

＂我决定留下来，在这里建设教育。＂我对新来的校长说。

他惊讶地看着我，眼中满是不解：＂你这样的大学生，在城里多吃香啊，何必苦守这穷山沟？＂

＂这里的孩子更需要我。＂我笑着回答。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林巧的感情也在共同的事业中日益深厚。

有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忽然看见林巧站在窗外，向我招手。

走出教室，她神秘地拉着我来到村口，那里停着一辆吉普车，车旁站着一位中年男子。

＂爸？＂我惊讶地认出了父亲。

父亲的脸上已没有了初见时的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表情。

＂我听说了你们这里的事，＂他沉声说，＂报纸上还登了呢，说你们带动了乡村经济。＂

原来，我们的土布合作社已经成了县里的扶贫典范，被省里的报纸报道了。

＂爸，这是林巧，我未来的妻子。＂我郑重其事地介绍道。

父亲看着林巧，久久没有说话。

林巧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叔叔，我知道您担心小任，但我保证会尽我所能让他幸福。＂

＂我看得出来，＂父亲突然说，＂他这些日子过得很充实，比在城里时还精神。＂

那天晚上，父亲住在了我们家，和林巧聊了很久，从土布工艺到村里的教育，从个人生活到未来规划。

临走前，父亲悄悄对我说：＂她是个好姑娘，比那些城里的小姐强多了。＂

这句话，让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半个月后，我和林巧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她穿着自己织的土布嫁衣，朴素却美丽非凡。

村里人都来捧场，连县里的领导也来了，说是要支持我们的乡村建设事业。

最让我惊喜的是，父母都来了，母亲甚至带来了亲手做的嫁妆。

＂儿媳妇，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母亲拉着林巧的手，眼中含着泪水。

林巧的眼中不再有泪水，而是盛满了笑意和希望。

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乡村希望小学已有六间砖房教室，一个小小图书馆，还有一个电脑室，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简直是奇迹。

林巧的土布工艺合作社成了县里的示范点，二十多个村妇有了体面工作，年收入比种田高出好几倍。

小石头已经考上了大学，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他立志毕业后回来建设家乡。

我和林巧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今年八岁，活泼聪明，是学校里的小才女。

林巧的腿伤在专业医生的治疗下有所好转，虽然还是有些跛，但已经不影响日常生活了。

看着夕阳下，林巧在教孩子们织布的背影，我忽然明白：生活不需要惊天动地，平凡中的坚持与真爱，足以点亮一方天地。

有人问我后不后悔留在乡村，放弃了城市的繁华和机会。

我总是笑着摇头：＂我没有放弃什么，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得多。＂

在这偏远的乡村，我收获了真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还有那份城市里难得的踏实与满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林巧的故事，也成了村里常讲的佳话。

＂你看那任老师，当年为了巧姐不要城里的好日子，如今多有出息，多幸福！＂村里人常这样说。

而我知道，幸福不在于你身在何方，而在于心之所向。

在这片黄土地上，我们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它已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这或许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九一年那个夏末，我带着行囊来到小岗村，遇见了命中注定的她，从此，我们一起书写着乡村的新篇章。

夕阳西下，炊烟升起，林巧站在门口，向我们远远招手：＂回来吃饭了！＂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人生最简单也最深刻的真理——家，就是心安的地方。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