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披上衣服,拖着睡意朦胧的身体去开门。王秀梅站在楼道里,眼圈红肿,身后站着她丈夫郑建国,两人神色凝重得像是遇到了天大的事。
深夜求助
一九九二年八月的一个闷热夜晚,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和李淑华。
时针指向十一点半,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
"是大姐。"淑华从猫眼里看到,压低了嗓门说。
我披上衣服,拖着睡意朦胧的身体去开门。王秀梅站在楼道里,眼圈红肿,身后站着她丈夫郑建国,两人神色凝重得像是遇到了天大的事。
"进来说吧。"我侧身让开,心里直打鼓。
那是下岗潮开始的第二年。整个北方工业城市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愁云笼罩,厂门口贴满了"改制通知",街头巷尾都是"待业工人"的身影。
我在钢铁厂勉强保住了工作,每月拿着六百多块钱的工资,加上偶尔能搞到的福利分配,养活一家三口还算宽裕。
而大姨子家就没那么幸运了,郑建国所在的纺织厂整体改制,他下了岗,只能靠打零工维持。只有王秀梅在副食品公司当营业员,月收入不足四百,还时常被拖欠。
客厅里,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勉强驱散了些许闷热。我们家刚添置的"双星"牌空调是厂里福利分的,平日里舍不得开,今天破例摁下了遥控器上的按钮。
"喝点水吧。"我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们。
茶几上的收音机还在低声播报着晚间新闻,说什么邓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精神正在全国掀起改革热潮。可在我们这样的普通工人眼里,改革就意味着下岗,意味着生活的不确定。
"小杨,"王秀梅直视我的眼睛,声音有些发颤,"芳芳考上大学了,是省重点。"
"这是好事啊!"我由衷地说。芳芳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学习刻苦,常年班里前三名,是亲戚中的骄傲。
"学费..."郑建国开口,却被妻子一个眼神打断。
"我们想借点钱。"王秀梅的脸上有着难言的痛苦,"四年下来,学费加生活费得两万多。"
在那个工人月薪几百元的年代,两万是笔足以压垮一个家庭的巨款。我感到淑华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警告的意味。
"秀梅姐,芳芳是你们的女儿,供不供她上学是你们的事。"淑华的声音冷峻,"我们自己也有孩子要养,刚交了住房公积金,手头也不宽裕。"
"小杨,你说句话啊。"王秀梅的眼睛盯着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陷入了沉默。说起来,淑华和王秀梅的关系一直不好。这姐妹俩的矛盾,得从十年前说起。
王秀梅嫁给郑建国前,曾反对过我和淑华的婚事,认为妹妹可以找个更好的对象。按她的话说:"这么多人追你,干嘛偏偏看上一个厂里的普工?"
那时候我刚从技校毕业,分配到钢铁厂当一名普通工人,工资不高,但胜在工作稳定。淑华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嫁给了我。结婚后,每逢家庭聚会,姐妹俩总有些小摩擦。有时候是为了谁家的电视机牌子好,有时候是为了谁家的孩子更聪明。
"我们先商量一下,行吗?"我艰难地说,目光避开了王秀梅期待的眼神。
王秀梅和郑建国留下了,坐在我家陈旧的沙发上,像两尊雕像。淑华拉着我进了卧室,把门关上。
"你疯了?那么多钱!咱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淑华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小东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咱们还想着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呢!"
"可是芳芳考上大学了,这是好事啊。"我试图劝说。
"好事归好事,可咱们凭什么要帮他们?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你忘了?"淑华的眼圈有些发红,"再说了,她家日子过得紧,难道咱家就富得流油?你忘了上个月厂里还在传裁员的风声?"
我无言以对。淑华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我们省吃俭用,才勉强攒下一些钱,为的就是给小东创造更好的条件。
那晚淑华坚决反对,我也拿不定主意。我送王秀梅夫妇到楼下,答应第二天给回复。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单位通知去开会。厂长满脸愁容地宣布,由于效益不好,厂里要压缩人员编制,实行优化组合。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明白,这是变相裁员的信号。
一天的工作,我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王秀梅求助的事。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了副食品公司,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王秀梅正在柜台后面忙碌,头上扎着白色头巾,穿着蓝色工作服,显得特别疲惫。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丝笑容。
"小杨,你怎么来了?"
"路过,进来看看。"我有些不自然地说。
"你先随便看看,我这就下班。"她看了看挂钟,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我假装在货架间转悠,看着各种罐头和饼干,却心不在焉。十分钟后,王秀梅换下工作服,拿着饭盒走了出来。
"走吧,送你回家。"我说。
夏末的傍晚,街道上人来人往。路边的梧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的香味和煤火的气息。我们沿着马路慢慢走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芳芳在家吗?"最终,我打破了沉默。
"在呢,正在复习呢。那孩子,从小就懂事。"王秀梅的语气中充满了骄傲,"知道家里困难,从来不乱花钱,高三那年冬天,穿的还是初中时候的棉袄,说是还能穿。"
"她是个好孩子。"我点点头。
"小杨,我知道你和淑华有难处,"王秀梅突然停下脚步,"但芳芳真的是个好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失去上大学的机会。"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求过单位,想预支工资,可人家说现在效益不好,连正常工资都发不出来,哪有钱预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建国昨晚一夜没睡,说要去南方打工。"王秀梅擦了擦眼泪,"可他都四十多了,又没什么技术,能找什么工作?听说南方那边黑工地多,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我心里一阵酸涩。这就是九十年代初的生活现实,多少家庭为了生计奔波,多少中年人不得不背井离乡。
走到王秀梅家楼下,我犹豫了一下:"我能上去看看芳芳吗?"
"当然可以。"王秀梅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王秀梅家住在一栋老旧的单元楼里,是典型的厂区家属房,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进门就能闻到一股饭菜香,郑建国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芳芳,你杨叔叔来了。"王秀梅朝里屋喊道。
芳芳从房间里走出来,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穿着一件有些发旧的T恤。她羞涩地叫了声"杨叔叔",然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拖鞋。
"听说你考上大学了,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
"还好。"芳芳轻声说,"就是学费有点贵。"
"没事,这事总有解决的办法。"我安慰道,心里却没有底气。
王秀梅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旧沙发,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墙上贴着几张芳芳的奖状。
"你先坐,我去厨房帮忙。"王秀梅说完就去了厨房。
芳芳坐在我对面,局促不安。我想找些话题,缓解尴尬:"考上哪所大学啊?"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芳芳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一直想当老师。"
"好啊,当老师好,有寒暑假,工作稳定。"我点点头。
"杨叔叔,我妈跟你借钱的事..."芳芳欲言又止。
"别担心,这事大人们会想办法的。"我打断她,不想让孩子为这事烦心。
"我可以不去的。"芳芳突然说,"我可以先工作几年,攒够学费再去。"
我心里一震。这孩子才十八岁,却已经学会为家庭着想了。想到这,我有些愧疚,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惭愧。
"不行,一定要去。"我斩钉截铁地说,虽然还不知道钱从哪里来。
王秀梅从厨房出来,招呼我一起吃饭。我本想推辞,但看到她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饭桌上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土豆丝,一碗西红柿鸡蛋汤。虽然简单,但很用心,尤其是汤,熬得浓郁香甜。
"多吃点。"王秀梅给我盛了碗汤,"今天炖了两个鸡蛋,平时舍不得吃这么奢侈。"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我心里一阵酸楚。两个鸡蛋就算奢侈了,这是怎样的日子啊。
吃完饭,我帮着收拾碗筷。王秀梅拉着我去阳台上说话,语气里带着恳求:"小杨,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秀梅姐,我得和淑华商量啊。"我有些为难。
"我知道淑华不待见我,"王秀梅苦笑,"当初我是反对过你们结婚,现在想想,是我瞎操心了。这些年,你们过得挺好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
"小杨,我求你了,"王秀梅突然压低声音,"芳芳不能断了学业啊!"
就在这时,我听到里屋传来隐约的说话声。王秀梅去厨房拿东西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到芳芳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芳芳和郑建国的对话。
"爸,要不我先不去上学了?"芳芳的声音很轻。
"不行,"郑建国斩钉截铁,"你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可是家里没钱啊。"芳芳听起来快哭了。
"我去南方打工,我听说那边建筑工地缺人,一个月能挣一千多。"郑建国安慰女儿。
"爸,那太危险了,你都多大岁数了。"芳芳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你爸身体好着呢。"郑建国故作轻松,"你安心上学,别管这些。"
"爸,妈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我上大学?"芳芳问。
停顿了一下,郑建国叹了口气:"你妈想让你有出息,将来的日子好过点。"
"就这样?"芳芳似乎有些不信。
又是一阵沉默。
"芳芳,妈对不起你。"突然,王秀梅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到王秀梅站在我身后,眼里含着泪水。
"妈?"芳芳打开门,惊讶地看着我们。
"进去说吧。"王秀梅拉着我和芳芳进了房间,郑建国站在一旁,表情复杂。
"芳芳,你不是我亲生的。"王秀梅突然说道,声音颤抖。
我站在门口,心如擂鼓。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转折。
"什么?"芳芳脸色刷白。
"你是刘阿姨下岗后得了病,临终前托付给我的女儿。"王秀梅泪流满面,"刘阿姨是我在纺织厂的工友,你爸和你亲爸也是老相识。当年你亲妈查出肝癌晚期,你爸早就过世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和你爸这些年把你当亲生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王秀梅的抽泣声。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芳芳木然地问。
"我们本来想等你大学毕业再说,"郑建国解释,"可现在情况特殊,我们实在拿不出学费,只能来求你杨叔叔帮忙。"
"我们怕说出真相,小杨会觉得我们不讲理,"王秀梅擦着眼泪,"毕竟你不是我们亲生的,凭什么要他帮忙?可我们真的把你当亲闺女啊!"
芳芳呆呆地坐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刘阿姨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秀梅,你一定要让芳芳上大学,我这辈子没文化,受了太多苦,不想她重蹈我的覆辙。'"王秀梅哽咽着,"这十年来,我和你爸含辛茹苦把你抚养长大,从未让你感到自己是个外人。如今你终于考上大学,我怎能让刘阿姨在九泉之下失望?"
我站在门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就是真相。不是亲生的,却胜似亲生。
王秀梅发现我在门外,跪在我面前:"小杨,我求你了,芳芳不能断了学业啊!"
那一刻,我看到了生活的沧桑与人性的光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才是最珍贵的情感。
回到家,淑华正在厨房忙活,见我回来,投来询问的目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秀梅姐家了。"我如实相告。
"去干什么?"淑华的语气有些不快。
我把在王秀梅家听到的一切告诉了淑华。她先是震惊,然后沉默了很久。
"真的假的?"淑华半信半疑。
"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错。"我肯定地说。
"可我们家也不宽裕啊。"淑华犹豫着,语气已经软了下来。
"我想帮他们。"我下定决心,"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秀梅姐他们这样,把别人的孩子当亲生的抚养十年。"
淑华坐在椅子上,沉思了许久。
"我们帮她。"最终淑华说,"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些对得起良心的事。"
就这样,我们拿出积蓄,又向单位借了一部分,凑齐了芳芳第一年的学费。后来,我们三家人一起想办法,我和郑建国还一起去南方打过工,总算供芳芳完成了学业。
那段日子虽然艰难,却也充满了温暖。王秀梅夫妇把芳芳视如己出的故事,在厂区传开后,感动了许多人。大家纷纷伸出援手,有的送来粮食,有的提供兼职机会,还有的把自己孩子不用的课本捐给其他困难家庭。
芳芳知道真相后,非但没有怨恨,反而更加努力学习,假期还回来给厂区的孩子们免费补课。她常说:"我有两对父母,都深爱着我,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多年后,芳芳成了一名医生,她常说:"人间有真情,这份恩情我一生难忘。"
她工作后的第一笔工资,分成了三份,一份给了王秀梅夫妇,一份给了我和淑华,还有一份,她用来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专门帮助那些和她有类似经历的孩子。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那个深夜的求助,心中仍会涌起一股暖流。那次经历,不仅改变了芳芳的命运,也让我们三个家庭之间的隔阂化为珍贵的亲情。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用爱和担当,共同织就了一张温暖的网,让一个孤女找到了归属,也让我们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人世间,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为梦想打拼。而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正是那些看似平凡的善举和真情,构成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正如老话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芳芳用她的努力和成就,回报了所有帮助过她的人,也用她的善良,传递着这份爱的力量。
那个夏夜的敲门声,不仅敲开了我家的门,也敲开了我们心灵的大门,让我明白:在艰难时世中,亲情和善良是穿越苦难的最强力量。
来源:高级远山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