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景让似乎叹了口气,有些憋屈,低头咬了口我耳朵,又怕我痛,弥补般温柔亲了亲。
我装作已经睡着,没有回话。
李景让似乎叹了口气,有些憋屈,低头咬了口我耳朵,又怕我痛,弥补般温柔亲了亲。
3
雨势转小,远山云雾渐散,露出一丝妩媚霁光。
家里的处境跟着好转起来。
陛下昨日正式下诏,爹和大哥官复原职,如同从前一样天不亮便去上朝。李景让也升了官,成为年轻一代武官里的佼佼者。
但我和他已成婚的事在京城还没传开,嫂嫂捏着一叠请帖、拜帖,无奈道:「底细都等不及打听清楚,就有一堆赶着来烧热灶的了。」
我疑惑看了看,原来全是些请赏花喝酒、看马球的帖子,一般都是有两家结亲交好之意,相看家中未出嫁的女儿。
瞧帖子里的客套话,还称呼我为「姑娘」呢!
我啼笑皆非,这样皮里阳秋的,也不好直白回帖说我已经嫁人,万一人家丢了面子恼了,反过来说他们也没结亲的意思,倒显得我家自作多情了。
嫂嫂正是苦恼这个,思来想去,她看着我,有些狡黠笑道:
「咱们索性去,让那些以前避之不及的小人看到你的妇人打扮,心里也就明白,叫他们只能憋闷怄气,悔之晚矣!」
想定后,嫂嫂便狠下了一番功夫打扮我。
宝石蓝的衣裳,满头的珠翠,怕是出门人还没看清我的脸,便先被我这一身闪得睁不开眼了。
我在镜中顾盼,担忧会不会太招摇,给家里添麻烦。爹和大哥毕竟才复职。
「怕甚?虽说如今妹夫升了二品节度使,声名到底不如在朔州响亮,就怕你不给他在外头露脸炫耀呢!有他给你撑腰,家里哪有不乐意的!」
嫂嫂大手一挥,挽着我上马车,雄心勃勃,看上去想把从前在京城受的气一股脑还回去。
这日的宴会是孙将军府上操办,趁着开春草长莺飞的好节气,一面开了马球场,一面修饰了花园,办得热闹。
来的官眷不少,个个都是名门,一时堵在大门口上,谁也不肯让。
嫂嫂是个急性子,看不惯这些装高傲的贵妇,径直拉着我下车,「有这功夫充面子,我饭都吃两碗了!」
将军府与嫂嫂娘家是连襟,她儿时来惯了,熟门熟路,带着我从角门穿过竹林小径。
不想隔着花园栅栏,正好听见有人议论我。
嫂嫂拉我藏在假山后,悄声嘀咕,「我倒要听听又是谁嚼舌根子。」
柳池边,两个熟悉女子,圆脸丰满些的是曹家排行第四的庶女,曹玥。
她谈起我,还是一脸不屑:「那个柳云中,回来又如何,边境磋磨这些年,再生一副祸水模样也成黄脸婆了!姮儿你就放心吧,哥哥就算二婚也不会看她一眼。」
另一个瘦削高挑的是魏姮儿,曹家的养女,自小就喜欢曹文瀚,若当时我嫁进去,她便是曹文瀚的妾。
只可惜似乎因为国公女,她现在也没能嫁给曹文瀚。
看上去忧愁极了。
她道:「可是外头都传文瀚哥哥丧妻一直不娶便是为了等她。不是当初还给了她一封信吗,说是有机会一定接她回来。」
「这你也信,那都是哥哥哄她的,」曹玥嗤笑,折了根柳条在手心轻蔑玩弄,「恐怕她五年还守着那信当救命符呢,想想就好笑。」
嫂嫂气得面色阴沉,冲出去就想教训她们。
「小蹄子们牙没长齐就乱咬人!」
我赶紧跟上去,护住嫂嫂免得她气性上来,像从前一样落人口实。
二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望着我们。
泥人儿尚有三分气性。
我把嫂嫂护在身后,平静面对她们,「两位姑娘,我已嫁人,与曹家早就没有了关系,更别提什么无中生有的书信,你们空口白牙就想毁我名声,可有证据?」
曹玥望着我的脸愣了半晌,缓过神,不可置信,「你、你嫁人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勉强撑着面子,讥讽我。
「朔州黄沙漫天的穷地界,你能嫁什么好人,无非一些大字不识的武夫罢了,神气什么啊……我哥哥可是天子门生,未来有望入阁做宰辅的!」
嫂嫂气笑了,正要反驳,说到一半被气得呛咳嗽起来,「嘿!你晓得个屁,我们云儿夫君可是——咳咳咳!」
「可是谁?还能是谁?」曹玥抬着下巴得意笑着。
身后幽幽传来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
「正是在下。」
曹玥和魏姮儿转头,看到被孙将军一干贵戚众星捧月围着的高大男人,面色先是不明。
再看到后面曹大人夫妇忌惮的神色,以及失魂落魄的曹文瀚。
她们一下明白过来,面色唰一下变白,肩膀颤抖不止。
4
从我的视线望去,曹文瀚一身官服格格不入。
大哥说,他是来求亲的。
我吓一跳。
远远地,曹家一行宴会没入席便灰头土脸悄然走了。
半路曹文瀚回了头,朦胧树影罩着他,长眉忧郁拢起,被他父亲一掌拍在肩膀,强硬推出了月洞门。
大哥扯了下我袖子,压低声音:「你可别看了,方才在家景让险些一刀把姓曹的砍了,这会儿心里憋着气呢!你还跟那厮眉来眼去。」
什么眉来眼去啊!
我无语望了眼大哥,再看廊下与孙将军交谈的李景让,神态平静,哪有大哥说的那样疯?
嫂嫂倒是狠狠出了口气的样子:「哼,当初他那样欺辱云儿,欺辱咱家,这会儿死了媳妇倒巴巴忙不迭来献殷勤,想白捡了云儿当填房?做他的春秋大梦。」
大哥啧了一声,提醒她:「少说两句。」
李景让走来。
在一群武将里,他的身形骨架也是极优越,高出廊帘半个头,低头掀帘,长腿一迈,便来到我面前。
看我,也是要低头,眉骨阴影深陷,不说话时显得凶。
周围人不知何时都散了。
起了风,漪澜成波,徐徐耀金。
李景让拉了拉我肩上披风,没有说话。
迟钝如我,也隐约察觉他不太高兴。
可在我认知里,我和曹文瀚确实是断得干干净净,这次不过是误会,日后曹文瀚必定会对我避之不及。
李景让生气,估计是觉得妻子在室还被人求娶,丢了面子。
想明白后,我向他道歉。
「给你添麻烦了。」
本来与我并肩走在池边的李景让顿步,神情背光,看不清楚。
似乎扯了下唇,不像笑。
「这么客气?」
他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我紧抿唇,如同从前面对曹文瀚那样。
父亲在临安做知州时,曹家便是我们的邻居。哥哥和我年纪差太多,七八岁到十四岁的岁月,都是曹文瀚以长兄的身份教我读书写字。
那时曹文瀚总无奈:「云中妹妹时常笨起来惹人生气,她还傻乎乎看不明,缠着人问东问西,让人气都气不痛快。」
我听了,便再也不肯多话,宁愿沉默,免得惹人不痛快。
但李景让比十个曹文瀚还难懂。
道歉不是,沉默更不是。
他似乎对我没办法了,站在池边良久,忽然问我:
「如果当初他没有另娶,你是不是就是他的妻了?」
我一脸疑惑。
「可是他已经娶了呀!我也不可能与他再有瓜葛了。」
李景让上前一步,离我更近,眼睫乌压压逼视下来。
「我说如果。他在京城等着你,你在朔州也遇见了我,阿云,你选谁?」
我一时结舌,脑子里一团糨糊。
没等我想清楚,孙将军叫人来唤,说是开席了。
之后赴完宴坐马车一直到回去,李景让都不再与我说话。
从前他气什么都会明明白白告诉我。
可这次,他把通往他心里的门一扇扇负气关上,砰砰几大声,黑洞洞,阴森森。
我站在门外,感到无措。
5
男人真难懂。
嫂嫂不这么认为,道:「你哥就好懂。」
我想了想,换了个说法。
「李景让真难懂。」
嫂嫂这回点头,跟着我齐齐叹了口气。
趁着明媚春光,院里晒起陈年旧书,我跟嫂嫂趴在窗前,看嬷嬷精神抖擞指挥众人忙来忙去。
忽然,嫂嫂拍掌,豁达道:「妹夫这心一捅比捅了蜜蜂窝还可怕,想破天也不晓得他吃哪门子醋。今儿相国寺开放交易,不如跟我去逛逛,买只猫儿狗儿的哄哄他也就罢了。」
嫂嫂这是拿哄哥哥的法子套在李景让身上。
也不知有没有用。
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大三门前都是买卖飞禽猫狗之类,一路人声鼎沸,时不时便有鸟雀从头上嬉戏掠过。
嫂嫂挑得兴起,她和哥哥都是爱跑马放鹰的性子,一时被几只海东青迷住,和鹰贩讨价还价。
人太多,我与她挤散,只好独自看着四周软绵绵的小兽陷入迷茫。
认真想一想,李景让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无论是珍禽走兽,还是名刀宝剑,他从来不挑,战场上能用就行。
平常饮食穿着也不精细,锦衣珍馐在他眼里和野菜麻布一样,果腹御寒而已。
大抵是年少经历了父母殉国的悲剧,他如今的功名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使他比同龄人心思更深沉。
若不是当初父亲和哥哥都说他好,我其实是不太敢接近他的。
正犹豫着,忽然裙边一牵扯,一只花斑黄的小猫踩住了我的裙子。
从上往下看,眼睛圆亮,水盈盈,像深潭里倒映的星星。
不知为何,我想起初次见李景让,他在草原驯鹰,父亲指着他说:「他就是李总督的儿子,云儿,你看他怎么样?」
我只来得及看清一个黑影,因为他的鹰忽然飞来,扇落一层草屑,迷了我的眼睛。
很痛,忍不住低头去揉。
他跳下马飞快走来,拿水囊倒出清水,弯腰垂头,从下往上看我。
他说,对不住。
清水冰凉,使我看清他。一双比星子还亮的眼睛,长而直的睫毛刷过一排阴影,像月夜湖里的倒影。
这样的人,拥有这样的眼睛。
不该在沙场浴血,应在秦淮水楼边风流富贵一生才对。
但他没有。他的际遇,他的沉默,他对我的好。让我心里轻轻一软。
我抱起了那只小猫。
小贩笑眯眯:「好咧,三十文钱。」
一双玉白修长的手替我递了钱过去。
我诧异皱眉。
曹文瀚不知什么时候在身后,温和看了眼我怀里的猫:「这只倒和我们小时候养的那只很像。」
好巧不巧,对面正碰上巡营回来接我回家的李景让,他听见曹文瀚的话,眸色阴沉一瞬,抬脚转身拨开人群就走。
曹文瀚没察觉,还一口一声二妹妹,问我怎么总躲着他。
我厌烦看向他,生平第一次有种想捶死人的冲动。
6
三十文。
我分毫不差从自己钱袋里数了扔给他。
抱着小猫就走。
曹文瀚难堪攥着钱,几步跟上我,边走边道:「何必跟我分得这么清,纵然你嫁了人,我还不能对你好了?你那夫君妒性就那般大,逼得你连话都不敢与我说一句?」
我面无表情,「曹公子慎言,我们夫妻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外人,」曹文瀚垂眸笑一声,「这么快我就是外人了……」
他忽然咬紧牙,拽住我手腕拉至一处深红庙墙边,扯开衣襟,露出脖子上一道浅淡的疤痕给我看。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娶了刘氏。」
他卑微躬下腰,眼底微红,不甘哆嗦着嘴唇。
「可你要知道,我不是没有为你争过。那日见过你后我回去说,就算退了婚我也不会娶别人。母亲听了拿着绳子就要上吊,父亲气急了抽刀说除非我撞死在上面……」
他凑近,音色发抖:「你看见了,没用,我就是顶着这样一道疤被他们压着拜了堂。」
他涨红着脸的样子让小猫惊怕,哀哀叫起来。
我心里直犯恶心,把他用力推开。
「在你眼里,我真的很蠢,很好骗吧?」
他一愣。
那日新婚,他红袍玉冠经过,比谁都神气。
被逼无奈?笑话。
「难道你是与我退了婚才知道隔日刘家就要把女儿嫁来?」我问。
他说不出话了。
我深呼吸,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像把关于他的从前都轻描淡写掸去。
「你说我恨你,其实并没有,因为你没有那么重要。
「便是夫妻大难临头也有各自飞的。我家那时的处境你无法娶我,我明白。可你既选了另一条路,还要折回来哄骗我,恶心我,坏我如今的安稳日子。」
我摇头,无法理解。
「你到底是想对我好,还是恨不得我如五年前那样狼狈,好让你屈尊降贵把我拉出泥泞,像个猫儿狗儿那样对你摇尾乞怜?」
曹文瀚结结巴巴,慌张反驳:「我、我怎会那样对你……」
「够了,」我有些疲惫,「若你真念着往日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从今以后,就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夕照入墙,花影斑驳,曹文瀚呆在阴暗处,像块没声息的石头沉沉落入漆黑海潮。
我没再回头看他。
不想前头李景让忽然从拐角握着刀大步凛然走来,抽出刀鞘,就要劈向曹文瀚。
7
我慌忙拦住李景让。
他眼尾向下时弧度格外锋利,眉骨压得深,一团阴郁堆在里面,叫人心里发寒。
他垂眸望我,声音很轻。
「你护着他?」
我终于学聪明,赶紧摇头,「为这样的人手上沾血,不值当。」
李景让神情缓和了些,斜睨了眼阴影里一动不动的曹文瀚,狠狠将刀收回鞘。
他是真的想让人死。
陪我坐到马车里,他侧对望着窗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静了半晌,他神情一怔,望着我悄悄塞进他怀里的小猫,想起什么,眉眼间有一丝厌恶。
我道:「送你的。」
补充一句:「它有些像你。」
李景让表情怪异,小猫活泼,把他的袍子抓得咯吱响,还顺着他手臂往上爬。
啪。
软软猫垫打在了下巴,想摆脱小猫,却对这样娇弱的小动物无从下手,左支右绌,他身体僵硬,有一丝无措。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竹簟帘筛过细细阳光,丝丝缕缕映在李景让英挺鼻梁,浓密睫毛下是与猫儿如出一辙清亮的瞳仁。
看着我的笑,他终是卸下冷漠,唇角轻轻一弯,妥协般松手,任由小猫在他怀里撒野。
原来李景让也不是那么难哄。
回来后嫂嫂听闻,教前几日新买来的鹰立在她臂上。
「也就是对你了,外人可没那么好糊弄。」
我疑惑。
嫂嫂梳理着鹰的羽毛,道:「这些天,朝廷的文武官员闹得不可开交,许大相公为首的文臣执意北伐收回十年前割让给胡人的六座边城,煽动百姓收复故土的怒火,一顶顶高帽子扔给景让,要他做统帅去打仗。」
原来是为这个。
李景让这些日早出晚归,有时半夜我睡醒摸到床边冰凉,起来看,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风吹着,背影孤寂。
「哪有那么容易啊!」嫂嫂叹气,「那些人从来都是纸上谈兵,他们瞧着景让在朔州接连打了胜仗,便以为我朝收回疆土的时机到了。」
嫂嫂家里人是武将,跟着哥哥在朔州也曾出征过,她看得明,道:
「从前有恢复之君却无恢复之臣,如今景让崭露头角,朝中认为将星出世能横扫千军万马,却不想想他们在后方马政不管、军饷不扩,还拿着老一套将兵分离的法子束缚武官。」
嫂嫂臂上的海东青歪着头,锐利精明的目光盯着天穹。
清明前后雨水多,云气阴沉沉,天光夹在罅隙,艰难吐露一丝苍色。
「朔州能打胜仗,是因为李家满门都守在那里,屯田修砦,练兵储粮,一代代积累下来的李家军,将兵一心,同吃同睡。这才有了来之不易的胜利。」
嫂嫂显得十分忧虑。
「云儿你不知道,边境军政腐败已久,从各州调来的兵良莠不齐,南兵作风滑头,能打的除了几方大将私家的骑兵,便是西南土司的兵,可这些都认自家的主子。若景让真应下北伐,光是遣兵调将都麻烦得很。」
打不起啊。
胡人这些年有中兴之相,贤君名臣,改胡易汉,比从前难打十倍。京城缩在锦绣窝里达官贵人哪里知道,他们一口一声收复北伐,前头冒险的却是武将。
赢了,名是文臣的。
输了,却是武臣掉脑袋。
因此便造成文官要打,武官死活不肯的僵局。
我静静听着,心里浮现深深的不安。
轰隆一声,骤雨急降。
海东青猛然展翅冲进雨里,不一会儿,捕下一只鸟雀,血淋淋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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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缄言避战的态度,使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误会。
私下骂他龟缩胆怯,尸位素餐。
连我们自家府上的下人也多是不理解。
嬷嬷就曾问我:「为何不打呢?都说咱们姑爷厉害,若一口气雪耻收回失地,岂不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民心所向,道道折子上疏,快把李景让压得喘不过气。
深夜,我从一场血腥噩梦里惊醒,后背冒出一颗颗冷汗,我下意识往旁边寻求依靠,摸了个空。
披衣下床,推开门,雨停了,空气里还是湿的,满地淋漓,落花落叶。
李景让就站在那四方狼藉里,反复擦着一把旧刀。他父亲的刀。
模模糊糊的,我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念头:他是想去的。比任何人都想。
父母家人之死,恨火滔天,若有一个机会他是豁出命也要报仇。
可他给自己拴上一根名为「大局」的锁链。
明眼人都知道,此时北伐还不到时候,修生养息,改革弊政才是正理。
父亲和一些老臣便坚决反对北伐,也有太学生叩阍上书,请官家不要被一些别有用心,企图靠北伐争功的权臣蒙蔽。
国家打不起。
北伐这道口子一旦撕开,军饷烧起来必定令人难以想象。届时战线拉长,征兵征税,如同一个无底洞的窟窿,倒霉的还是底层负重、没有话语权的老百姓。
李景让进退两难,不愿让我知晓。平常还是轻松玩笑,哄着我睡了,自己却整宿睡不着。
我走过去,将衣衫披在他背上。
他回过神,收起刀,侧眸摸了把我汗湿的鬓发,微笑:「做噩梦了?不怕。」
当初在朔州时我常常做噩梦,梦从前家里遭祸,我和嫂嫂上下奔走,求告无门,父亲和哥哥死在牢里,尸体都烂了。
李景让索性不睡觉,一宿一宿地照看我,一旦看我神情不对便唤醒我,不厌其烦拍我的背,哄着我。
若天色好,有明亮的夜,他还会带我出去跑马,看漫天星辰,直到我平静下来在他臂弯睡着。
他让我不要怕,他总是守在我身边的。
男人手指刀茧粗糙,身上闻着是草原清冽的舒朗之气,我靠在他身上,不知要如何安慰这个看起来不需要任何同情的强大男子。
他单手抱起我,说外头冷,回去睡吧。
望着他疲惫的眼睛,我伸出双臂揽住他脖颈,笨口拙舌,「你也不要怕,无论怎样,我都陪你。」
李景让愣住。
脚边石洞里的残灯溶溶散荡开,夜,静悄悄。
良久,他开口,音色很哑。
「若此战避不开,我输得一塌糊涂,成了千古罪人,连累你背负骂名,你也不走?」
我坚定地点头。
「我不走。」
他眼里亮得像溢泪,轻声问:「那我要是死了呢?」
我这时明白,他想听的答案是,他死了我便肝肠寸断,记着他一辈子,永远不忘。
但一听到「死」,我便掉下泪来,扑进他怀里,软弱了。
「你不要死……」
他可以打败仗,可以无功无名,却不能让我看到他的死。
一场梦便吓得我魂不守舍,何况现实。
李景让却笑了。
笑得格外好看。
「原来我死了你会这么伤心啊?」
我呆愣抬起脸,看到他眼里的得意,又气又想哭,哽咽。
「你、你有病吗?」
他朗声大笑,紧紧抱住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我这回如他的意了,打他,拧他,骂他。
「再不管你了,放我下来!」
屋里睡觉的小猫被吵醒,喵喵叫着跑出来,奶凶奶凶地咬住李景让的袍子,李景让笑骂猫拉偏架。
一夜胡闹。
9
北伐最终还是敲定。
官家着李景让和老将吴淳为统帅,主战东路,其余将领分中、西路,调兵备战定在六月开战。
上下忙得如火如荼,武官虽有抱怨,然而天子令不得不从,只好发发牢骚,便加紧投入备战当中。
这种关头,还有人泼凉水。
京城便是这样,外头再怎么紧张,富人家的内院还是宁静繁华,歌舞升平。
嫂嫂要跟着哥哥随军,推脱不了的宴会便只好我去。
这日,信阳公主府办宴,又撞上曹家人。
曹玥爱嚼舌根的性子不改,因那日丢了脸面,反倒愈发尖酸起来。
听席间都在说北伐的事,她冷笑,「瞧着如今举国倾巢之力,威风极了,到时登高跌重,一如五年前输得难看,某些人可就又有好受的了。」
魏姮儿扯了扯她袖子,小声:「四妹妹,她在那儿呢,别说了。」
曹玥甩开手:「我又没指名道姓,不过随便说说。」
她坐在花园长桌对面斜后方,盈盈冲我一笑:「云中姐姐性子最是温柔大方,不会小心眼认为我说的是你吧?」
这丫头的恶意,从小到大,无孔不入。
儿时还能认为是孩子脾气,骄纵些罢了。
可惜长大还如此,便讨人厌了。
我实在不想像她兄长那样惯着,收起神情,筷子重重一放,正色道:
「不论你说的是谁,都不该说那样的话。
「北伐乃官家圣裁,民心所向,我朝军士为一雪前耻收复故土,赌着性命在前方浴血奋战。
「如今仗未打,曹姑娘轻飘飘左一句跌重,右一句输,不知安的什么心?想来姑娘一般也不懂朝事,难道是姑娘常常听家里人也这么讥讽,觉得北伐必输,官家和衮衮诸公都是错的?」
不去看曹玥苍白亟欲辩白的神色,我淡淡移开眼,对首席的信阳公主颔首致歉。
「容云中无法再相陪,席间有人实在不堪入目。」
公主再三请我坐下,凤目凌厉扫过末尾那二人:「有如此诛心之语,本宫这席面也是脏了。」
立刻有嬷嬷将曹、魏二人拖下去。
如此不讲情面,二人未来算是难被贵妇们邀请了。
国公家的乐见其成,几个女眷在旁煽风点火,引得众人嘲讽不已。
曹夫人本来想一个庶女一个养女,说错话也不打紧,不想火烧到曹家身上,直接晕了过去。
接下来虽然眼前干净,听她们刚才说李景让打不赢,心里还是难受,我闷闷不乐吃了几口菜,勉强应付了一番便打算回去。
半路遇到国公家一个女眷,冗长脸蛋,长得有几分与去世的刘二姑娘相像。
女眷行礼,微笑道:「不想柳夫人泥人儿一样的好脾气也有生刺的时候,有夫君撑腰就是好。」
此人不明来意,我没有搭话。
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喃喃道:「可怜我那妹妹,带着泼天的嫁妆进曹家,以为找到救命稻草,谁知夫君不相护,还恨不得她早些死。」
妹妹?
她是刘家的大姑娘。
听这口气,当年刘二的暴毙似乎另有隐情。
我无意掺和她家和曹家的是非,略微回礼颔首,绕过她。
却听她在身后扬声道:
「夫人难道不想知道为何北伐一事年年都有人提,许大相公从来都是和稀泥,今年怎么突然就坚决站在主战一方了?」
我猛地顿步,狐疑看向她。
「去年许大相公最得意的学生奉命出使北秦,和胡人签下以每年银绢二十万匹换泗、真二州的和议。不费一兵一卒收回两州,学生很快升官加爵,进入中枢。
「那学生就是曹文瀚。
「他能谈成那样的好事,今年却又和许大相公主张撕毁和议,挑衅胡人,骤然北伐。」
「夫人,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呢,」刘大姑娘似笑非笑,「那份和议真的那般简单吗?」
她轻缓的语气在艳阳高照的午后,激起我一身冷寒。
10
是啊!别人不知道北伐的艰难,出使过北秦的曹文瀚与历任两朝的许大相公不可能不知道。
明知是火炕,还上欺下瞒拖着军民去跳。
除非不得不如此,不然,有些事纸包不住火,便危及自身了。
刘大姑娘似乎从刘国公那里知道了些内情,却没有实际证据,大多是猜测。
她拉着我走到僻静处,忖度道:「爹也是最近才觉得不对。」
刘国公在枢密院看到调兵的文书,除了东路李、吴两将的准备较足些,其余两路都是派的是南兵,掌军挂名的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勋戚,便是桀骜难驯的刺头。
「爹暗中写信给南边做参军的好友,得来的消息也很不好。军备不足,残兵老将,说是二十万兵,实则不到五万。」
刘大姑娘手心冰凉,眼瞳幽黑。
「爹说,若消息属实,那么此战必败。届时不仅收不回边镇六城,还要赔上李景让的人头,乃至整个朔州北线!」
胡人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心思。
朔州悬于胡人卧榻之侧,在李家驻守下成为一根哽在他们喉咙越来越深的刺。
顺着这思路一想,说不定去年曹文瀚的出使根本没成功,胡人利用他贪功急利的欲望,扔下套,引着他钻。
或许是威胁,或许是引以利诱,迫使曹文瀚与胡人暗通声气,回来再把一向懦弱主和的许大相公拖下水。
二人绑在一根绳上,为了保住声名权势,只能假意北伐,到时胡人胜了吃下和谈割让的甜头,他们便可踩着自家军民尸骨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这样,就太可怕了。
我打了个寒噤。
刘大姑娘恨道:「曹文瀚这个阴狠的小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当初我妹妹被歹人所掳,失了清白,他从天而降说心慕她已久,不在乎那些事,愿意娶她。结果只是贪恋国公府的权势,想尽快从与你家的牵连中摘出来。
「风波平了,他便嫌弃我妹妹,连他亲生的孩子都不认,硬说来路不明,活活逼死了我妹妹……」
我大受震动。
刘大姑娘握紧我的手:「夫人,我知道你人好,心也好,当初我家与曹家联姻使你受辱,你也从未对咱们家姑娘冷过脸。我与你说这些既是报私仇,也是真心想你家夫君能平安从这场祸事里脱身。」
她有些哽咽:「我爹老了,赋闲已久,府里积年衰败,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唯有告诉你,事情或还有转圜。」
两只手相握,我感到她的真诚,脑子混乱极了。
只来得及点了点头,匆匆谢过她,脚步有些发软,慌忙往家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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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哥嫂和李景让最近都在军营,父亲被选为东宫的讲经师傅,往往也是要到黄昏才回来。
我急得在门口转来转去。
好不容易等到父亲的车马回来,不等车夫停好,我慌忙上前,「爹!」
父亲掀开车帘,诧异望向我。
一路连拉带扯,父亲官服被我弄得起皱,他斯文叹气。
「端庄,端庄。你哥野就算了,你怎么也这样毛躁?都是女婿惯的。」
进了主厅,我挥散下人,哪还管得了什么淑女端庄,一口气不带歇的将刘大姑娘的话转述给父亲。
室内死寂半晌。
父亲也端庄不起来了,原地怔愣无意识转了一圈:「这可了不得……」
他拎着皱巴巴的官袍,当下想到什么,「快传信让你哥嫂和景让回来,我得去国信所一趟。」
国信所专管对外出使,父亲有熟人在那里。
既然曹文瀚出事有蹊跷,找人查清楚总是没错的。
可父亲踏出门槛,又顿了一步,目光凝重。
「不,先去东宫。」
太子虽年少却有仁爱之风。此事牵扯极大,光凭我家是查不出来的。
两行人出门。
一辆马车重回原路,往东华门去。
一匹马带着信,飞快奔向军营。
我捂着惊跳不止的心口望向皇宫大内后的远山,夕阳如火烧,流焰淌过雄伟峰顶,融化坍塌了一般。
12
不久,太子让御史提交的两份弹劾上疏劈得整个朝廷惊雷滚滚。
一是曹文瀚出使签订和议「阴奉阳违」,与胡人暗通声气。实则胡人早将北伐一事知晓得清清楚楚,埋伏边境只等咱们千军万马去蹚雷。
二是许大相公暗收胡人贿赂,为瞒下出使失败一事,顺水推舟策划北伐撤防。甚至还在他家搜出提前拟好的议和条款,以及与曹文瀚来往没来得及烧干净的密信。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脾气爆的吴老将军当即在朝上对许大相公掷去笏板,饶是平素偏重大相公的官家也气得跳脚,一块砚台砸下去,大相公当即头破血流晕倒。
随即,曹文瀚下狱,曹家被抄,抄出成山的金银珠宝。与此同时,曹家逼死刘家女的事也抖搂出来。
白发苍苍的刘国公接走瘦骨伶仃的小外孙和女儿的牌位,终于为死了还饱受流言侮辱的女儿讨回了个清白。
一切仿佛恶有恶报。
可仗还是要打。
胡人策划已久,不会因为阴谋暴露就撤兵。此战终究避不过,无非早晚而已。
既然东路是幌子,趁胡人那边尚还不知,李景让雷厉风行,当即请回朔州,加紧防备。
离别那天,他悄悄半夜走了。
嫂嫂说,他怕我哭。
没几日,嫂嫂也跟着哥哥也出征了。
我拉住他们的缰绳,担忧不舍。
「哎呀,」二人叹气,故意开玩笑,「你这个黏人精,所幸景让跑得快。」
父亲从后面走来,拍拍我的肩,「好了云儿。」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看向儿子儿媳的目光慈爱又骄傲,再温和看向我,「我们把家守好,便是他们的底气。」
旌旗蔽空,风尘脚下。
我目送他们,眼中含泪,父亲揽住我肩膀,坚定用力。
会平安的。他说。
13
起初,从朔州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一封封急报,一次次叹息。
导致我一听到御街通往宣德门的马蹄声便紧张,短短几月便瘦了一大圈,嬷嬷焦虑得掉头发,日日拜菩萨,只求我能多吃一点饭。
父亲看不下去,「食少而心郁,岂能长久?」
他说当初咱们那个样子,在朔州险些活不下去,不也挺了过来。
「行伍中人,险中博太平,自古如此。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输赢。」
他看着我消瘦的脸庞,幽幽道:「难不成你想我一封信告去朔州,让女婿百忙之中还要来操心你不成?」
我立马摇头,端起饭碗,努力吞咽,睁大眼睛含糊道:「爹你千万别,他可不能分心!」
父亲望着我的样子,似乎有些心酸,偏了偏头,深呼吸。
夜里我也睡不好,抱着日渐养肥的小猫,怔怔望着院里的天。
李景让那时总看这样的天,不知朔州的天是否也有如此宁静的云月。
过了夏,很快入秋。
等我恍然再接到嫂嫂的信,窗外已密密落下细雪。
嫂嫂说战事大抵平稳下来,却算不上赢,两方僵持,可能最后还是会陷入和谈交锋的局面。
只看这回朝廷派去出使的官员顶不顶用了。
父亲得知后,沉默了须臾,整理衣冠上朝,在朝上自请前去出使。
人人都说:「柳公大义。」
只有我恨不得跑去牢里,把姓曹的一刀剁了。他惹的祸事怎么全报应在我家身上啊。
父亲听了我的抱怨,失笑,摸摸我的头。
「等这一战平了,自有他的报应。」
父亲走了。
广袖长袍,持节端庄,一身傲骨,往北去了。
家里只剩我和嬷嬷,像块石头日日等待。
临近年关,我望着嬷嬷贴桃符的身影,忽然道:「妈妈,咱们去朔州吧。」
嬷嬷大吃一惊,险些从台阶摔下去。
「这要叫老爷和姑爷知道,皮不给你掀了!」
可朔州已经没那么混乱了,李景让守着关,胡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后方和谈比较紧张,为争取城池而拉锯。
父亲出使很有成效,唇枪舌战下来,胡人没讨着什么好。
我拉走她,「不是您说的吗,天塌下来也要过年吃饭,他们把咱们丢在京城孤零零,我才不干。」
嬷嬷看我利索收拾行李,叫人套车,嘴巴惊得半日合不上。
咋舌纳闷,「我以前那么听话乖巧的姑娘哪儿去了?」
她愤愤地想了想,明白了,跺脚。
「都是姑爷惯的!」
我笑了。
他总要我天不怕地不怕,这回我跑去,看他怕不怕。
14
朔州风雪大得睁不开眼,我和嬷嬷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除夕,快元宵才到。
乍一听闻我来了,李景让慌得靴子都穿反了。
他看着我,好久都说不出话。
我看着他,也是无言良久。
他鬓发有几缕都白了。
我说不出话,是心疼的。
他则是气的。
「柳云中!」
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大声吼我。
嬷嬷都吓一跳,默默后退一大步。
我震得耳朵嗡嗡,嘀咕,「吼那么大声干嘛……」
他脸红脖子粗,「你你你——反了天了!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
忽然,他声音哽住,无措捂住脸。
「你是要我的命……」
我故意凑上前,从下面瞧他,「哭啦?不会吧,原来李大将军也会因为担心一个人不好受啊?」
他不可思议抬头,眼睛红红,胸膛起伏。
嬷嬷深有体会,摇着头往不远处跑来的哥嫂走去,幽幽叹气,「谁惯的谁管啊……」
我笑着抱住发愣的李景让,风帽吹开,飞雪满头。
「我说了,无论在哪里,我都陪你。」
他垂头紧紧抱住我,眼泪滚热落入我脖颈。
和谈结束那日,雪也停了。
父亲平安从北秦回来,停留朔州,我们一家人过了一个自己的年关。
捧起椒酒,先祝小者,再敬长辈,椒花颂声,继以永年。
完
来源:非凡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