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在离开和抵达之间循环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6-09 18:50 2

摘要:对于两次收获中国女性文学奖创作奖的作家林白来说,她的“女性三部曲”——《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北去来辞》,正是用文字对女性生命体验所做的深刻探索。

对于两次收获中国女性文学奖创作奖的作家林白来说,她的“女性三部曲”——《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北去来辞》,正是用文字对女性生命体验所做的深刻探索。

林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北流》《北去来辞》《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妇女闲聊录》等,以及中篇小说、诗歌、散文等。获评第十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决审团奖、老舍文学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花地文学榜长篇小说金奖、首届长江华语文学榜优秀长篇小说等

女性与自己:从“个体痛感”到“群体共情”

《中国妇女》:您说过,您的女性三部曲是女性或者是您的三个台阶,能否解读一下“台阶”的意义?

林白:三部作品像三个台阶,是指每一级都对应着生命的不同阶段。

《一个人的战争》首刊距离现在已经有31年了,是连绵不断来到如今的最初的台阶。里面的多米,面对一个“向内”的世界,她与自己的身体、欲望、孤独缠斗,这种战争是无声的,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像在黑暗隧道里摸索,靠写作的光亮找到出口。

《说吧,房间》是第二个台阶。“房间”既是物理空间,也是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多米在求职中遭遇的性别歧视,要求女性“既要新潮又不能太张扬”的双重标准,那是我亲历的困境。小说里的“叫喊”,虽然也有愤怒的控诉,但更多的是女性被挤压的生存的疼痛。当多米对着墙壁自言自语时,那是一种被迫沉默后的爆发——女性需要打破房间的禁锢,让私密的痛苦在文学作品中表达出来。

第三个台阶《北去来辞》,海红从自我中走出来,不是一种和解,而是一种扩容。她开始关注他人:农民工、边缘群体……视角的转变,源于我自身的生命体验——当女性终于不再被“自我”困住,她才能以更包容的姿态与世界对话。这部作品的完成,标志着我从“个体的痛感”走向“群体的共情”。如果说前两部是“向内掘进”,《北去来辞》则是在“向内掘进”的同时“向外生长”,它让我明白:女性的解放,不仅是摆脱自身的枷锁,更是对他人苦难的看见与承担。

这三个台阶,不是线性的“进步”,而是生命在不同阶段的必然沉淀。它们共同构成了我对“女性如何存在”的答案:从自我认知到社会抗争,再到与世界的共生——这个过程充满羞耻与阵痛,但每一步都是对生命实感的忠实记录。这些作品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用30年时光凿刻出的生命年轮。

2024年12月,林白在“女性三部曲”首发仪式上

《中国妇女》:《一个人的战争》写了女性从幼年到青年阶段对自我的探索与认知,人们习惯于歌颂青春的美好,事实上,青春期更多意味着孤独与迷茫,甚至险象环生。您认为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一个人的战争”有可能避免吗?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是无法避免的。这种战争不是源于个体的选择,而是根植于女性在传统社会中必然遭遇的性别困境——从身体觉醒开始,我们就必须直面社会规训与本能感知的撕裂。青春期看似是花季,实则是风暴眼,当少女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女孩”而是被社会定义的“女性”时,撕扯就开始了。那些看似私密的创伤,实则是整个性别群体生存境遇的缩影——我们必须完成自我启蒙,既要对抗外部世界的规训,又要消化内心蓬勃生长的欲望。但这不是毁灭性的。

年轻时,我常感恐惧与孤独,三岁丧父,住在妇幼保健站时,阁楼上堆满人体模型、黑暗中莫名的细碎声响……我只能通过写作凿开一条与外界对话的裂缝。如果有人问我“是否希望少些恐惧,多些仁慈的指引”,我的答案是“当然”,同时我也意识到,恐惧确实带来痛苦,但它也逼出了我写作的蛮力,痛感最终都化作了文学的养分。但我不愿将这种“痛感转化”浪漫化。如果有选择,我宁愿所有女孩不必经历如此剧烈的撕裂。写作于我,是一种自我救赎;但对她们,我更希望成为一面镜子,让她们看见:孤独不是耻辱,愤怒无需遮掩,生命自有其破土而出的路径。

年轻女孩的“战争”本质上是建构主体性的过程,是用血肉之躯在铜墙铁壁上刻写自我坐标。避免“战争”意味着放弃成为完整的人。我们可以调整自己——像小说后期多米在北京找到的生存智慧,将激烈的对抗转化为更具韧性的生长。

《中国妇女》:以前认为年轻人有力量有精力,而《北去来辞》却写出了中年人的力量。您怎么看年轻时期的“力量”和中年以后的“力量”?

林白:写作《北去来辞》时曾经想过年轻时的“力量”,更像是一种与世界的对峙——用尖锐的姿态反抗规则,用疏离感包裹自我。这种力量是单向的、紧绷的,带着青春的莽撞和决绝,甚至刻意用“心如铁”的姿态对抗外界,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确认自我的存在。中年以后,可能会有另一种力量:它不是向外冲撞,而是向内扎根的。海红这个人物从南方漂流到北方,从婚姻的困局走向精神的松动,恰恰体现了这种转变。年轻时她与史道良的结合,是为了逃离一个脆弱的自我和一场危机的应激反应,中年时,她在心理上平实地注视史道良,是对复杂人性的体认——她终于能够穿透表象,看见他人和自己的困境共生纠缠的真相。

年轻的力量像野火,烧尽一切的同时灼伤自己;中年的力量更像野草,被现实碾压后依然从裂缝里生长。海红最终听到的“大地蓬勃的声音”,正是这种力量的隐喻:不依赖青春的荷尔蒙,而是源于对生命复杂性的接纳。海红从“审视”转向“陪伴”,她终于懂得:真正的力量不是对抗,而是承载。

至于“理解自己”这件事,它确实是中年写作的核心。年轻时我习惯用文字解剖自我,追求极致的痛感;但现在,我更愿意像我的另一部小说《北流》那样,把记忆、方言、植物甚至梦境都收纳进一个容器。这种“收纳”不是消极的妥协,而是主动选择——当你不再急于定义对错,才能看见万物如何在时间里相互成全。

林白和史铁生、余华、格非、陈思、孟悦在瑞典斯德哥尔摩

女性与家庭:在关系中也要保持自我

《中国妇女》:《说吧,房间》里说“嫁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一切就定型了……永远不能流动了”,似乎家庭是女人的枷锁。但到了《北去来辞》,海红却离婚不离家,因为水在容器里也是一种安全。对家的接纳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妥协还是成熟?

林白:海红的选择常被误解为倒退,但她在破碎的婚姻容器中重建了新的秩序。这种“离婚不离家”的状态,是对传统家庭结构的解构与重组。女性对家庭的接纳不是单向度的妥协,更像是在流动与凝固之间寻找一种动态平衡——恰恰印证了女性在理解他者时的主体性——不是被动接纳,而是主动重构。当代女性的困境在于既要对抗容器带来的压迫,又要警惕绝对自由导致的虚无。当女人在容器内部开辟出自我领域时,妥协与成熟便不再是二元对立的概念,而成为螺旋上升的生命轨迹。这种生存智慧往往伴随着痛感。就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既要依托墙壁的承托,又要在挣脱墙体束缚的过程中完成美的塑造。家庭对于当代女性,正如那面既限制又成全的墙壁。

《中国妇女》:在《一个人的战争》中,青春期的女孩多米是要独自旅行的,但到了《北去来辞》,中年海红对一个人去外地采访却感到“害怕”,需要男人陪同——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是鸟在笼子里待太久翅膀退化了吗?您认为女人应如何保持独自飞翔的能力?

林白:海红的“害怕”并非怯懦,而是她发现世界的复杂性远超少女时的想象。当多米用身体经验确认存在时,海红已背负着家庭、历史、代际关系的重负。“需要陪同”,不是翅膀退化,而是意识到人与世界的联系无法仅仅通过孤勇实现,“一个人不能孤立存在,必与他者、与世界共存”。真正的独立不是拒绝关系,而是学会在关系中保持自我。多米认为写作是“一个人的战争”,必须用孤绝的姿态突围;但海红在火车上看见故人亡魂时顿悟:生命的容器需要容纳他者的温度。这不是依赖,而是对“人不能孤立于时代”的认知。自由不是用来享受的,而是需要承担的。我们不应把自由当作对抗世界的武器,而应视为照见本心的镜子。

从多米到海红的变化,不是退化,而是生命从激流到深潭的必然。少女的翅膀从未折断,只是飞行的轨迹从刺破天际的直线,变成了与风雨共生的螺旋。

海红每一次逃离家庭的冲动,看似是中年危机,实则与她青春时代的冒险一脉相承。年轻时从广西迁徙到北京,中年时在婚姻围城里左冲右突,本质仍是在寻找确认自我存在的坐标。恰似卡尔维诺笔下“看不见的城市”——我们永远在离开与抵达之间循环,每次出走都是对生命的重新丈量。年轻时我们逃离的是具象的牢笼,中年后要挣脱的往往是自我建构的囚室。

1997年9月,林白在新疆

《中国妇女》:小说里写了几对母女关系,慕芳和海红既生分又别扭,但银禾对雨喜是全盘接纳和赞美的,您觉得母女关系是由什么决定的?

林白:母女关系既取决于时代与命运的碰撞,也源自女性个体如何在代际间传递或打破某种生命惯性。慕芳与海红的“别扭”,根源在于两代人面对时代裂变的姿态差异。慕芳是传统秩序中的女性,她的爱带着压抑与规训;海红则是从南方漂流到北方的知识女性,试图在精神上挣脱母辈的生存逻辑。这种割裂,本质是现代化进程中女性身份重构的阵痛——母亲将旧时代的生存智慧视为庇护,女儿却将其视为枷锁。而银禾对雨喜的全然接纳,是因为她身上带着未被时代洪流碾碎的野性生命力,不需要通过否定雨喜来确认自我。母女关系的核心或许在于:我们能否在时代的褶皱里,既承认血缘的烙印,又尊重个体破茧的疼痛。

女性与世界:从“凝视自我”到“看见他者”

《中国妇女》:读您的作品一个最大的感受是“体感”,“世界缩成一根针扎在肉里,只是锐痛”,打不倒的银禾是不是这种体感的反面?

林白:“体感”是生命存在的证据,也是写作最根本的燃料。人活着,皮肤、神经、血液、骨骼……锐痛、钝痛、微小的痒与颤栗,如此,人才能确认自己真实地活着。当世界缩成一根针扎进肉里,痛是唯一的真相,写作是将这根针拔出来、对着光端详的过程。这种叙述,有时是为了“表达需要”,有时更像一种本能,就像呼吸,你必须先吸入空气,才能吐出语言。

银禾不是“打不倒”,而是从未被“打倒”的概念束缚。她像野草一样生长,用最本能的生存智慧消解了知识分子的精神重负。如果说海红的体感是显微镜下的细胞震颤,银禾的体感则是大地的脉动。她不需要盔甲,因为她本身就是土壤,能将尖锐的痛楚转化成生长的养分。这种反差或许暗示了另一种可能:当人不再把体感当作需要抵御的伤害,而是视为生命本身的律动,伤害便失去了定义权。

关于“盔甲”,我年轻时羡慕那些身披铠甲的人。但现在明白,写作的终极意义在于将铠甲熔铸成镜子——让每一道感受的裂缝都成为照见生命质地的光。

林白为读者朗读白先勇的作品

《中国妇女》:什么可以成为女性力量的源泉?《北去来辞》的结尾,海红开始向最凡俗的日子致敬,用各种路径返回地上的世界,您今天回看海红,有什么新的领悟吗?

林白:我依然会被她那种笨拙而执拗的生命力打动。从多米到海红,是从“凝视自我”到“看见他者”的过程,这不仅是文学的突围,更是一种认知。年轻时曾以为对抗世界的刀锋必须向内,在身体和心灵里凿出血路才能证明存在。现在我意识到,所谓“广阔的世界”,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迁徙,而是一种心量……女性要挣脱的不是某个具体的压迫者,而是被个体经验困住的狭隘视角。

真正的现实感不在于批判的锐度,而在于理解的深度。女性力量的源泉,当然是来自生命,来自自我接纳。

《中国妇女》:当女性走出自己,不再和世界隔着一层玻璃,她将面对的新课题是什么?您在接下来的写作中会探讨女性的哪一种境遇?

林白:其实我不太考虑课题,也缺乏探讨精神,因为我的写作不从课题出发,我要处理的是自己的百感交集,自己的实感经验,时代的痛切,而不是一种理论框架。

我会写很远的和很近的自己。关于未来的写作,我想,无论小说还是诗歌,到了晚年必须从文本追求中解脱出来,不要再去追求意义与深刻,要让自己回到生命原初的天真与混沌。

(原文及图片来源于“中国妇女杂志”强国号,作者苏蓉,原题目《林白:在离开和抵达之间循环》)

编辑:王若凡

周泽昊

二审:樊金凤

三审:胡晓舟

来源:十月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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