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作家冰心和梁实秋皆以从容优雅的散文著称,一个情感细腻,文笔秀美,风格清新,深受女性和青少年读者的喜爱;一个学识渊博,洒脱凝练,诙谐轻快,颇得知识阶层的推崇。尽管两人作品风格不同,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延续半个多世纪的深厚友情。
▌周惠斌
在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作家冰心和梁实秋皆以从容优雅的散文著称,一个情感细腻,文笔秀美,风格清新,深受女性和青少年读者的喜爱;一个学识渊博,洒脱凝练,诙谐轻快,颇得知识阶层的推崇。尽管两人作品风格不同,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延续半个多世纪的深厚友情。
1923年8月冰心在赴美邮轮上
1982年夏,梁实秋书《无门关》赠吴文藻冰心夫妇
“她不是一个令人容易亲近的人”
1923年8月,23岁的冰心从燕京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在上海开往美国的“杰克逊总统”号邮轮甲板上,经作家许地山介绍,冰心结识了小她3岁、留美修习文学批评的梁实秋。数日后,也是在这艘船上,冰心又认识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吴文藻。
初识冰心,梁实秋“觉得她不是一个令人容易亲近的人”,这与不久前,冰心的新诗集《繁星》《春水》出版后,梁实秋在1923年7月29日《创造周报》第12期上刊发评论文章《与》,不留情面地分析“那些小诗里理智多于情感,作者不是一个热情奔放的诗人,只是泰戈尔小诗影响下的一个冷隽的说理者”,以及“我从《繁星》与《春水》里认识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诗人,只感到冷森森的战栗”的感受,并无二致。
“杰克逊总统”号上的乘客,有不少是到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他们风华正茂,踌躇满志。在大洋上航行的日子里,为排遣旅途中的孤寂,顾毓琇、梁实秋等几个爱好文学的青年,商议办一份壁报《海啸》,以文会友,于是约请许地山和冰心写稿,或诗歌,或散文,张贴在船上客舱的入口处,结果吸引了许多留学生争相诵读。
到了美国,冰心进入威尔斯利学院攻读英国文学。一年后,梁实秋由科罗拉多学院转到哈佛大学。两所学校相距仅一个多小时的火车路程,冰心和梁实秋因此时常见面,并同其他几位志趣相投的中国留学生,一起泛舟于美丽的诺伦比加湖,畅谈人生和未来。他们还成立“湖社”,每月聚会一次,书生意气,谈诗论文。
1925年3月,在波士顿一带读书的中国留学生,于当地“美术剧院”用英文演出了中国古典名剧《琵琶记》。剧本由顾毓琇改写,梁实秋翻译,闻一多负责布景和服装设计;梁实秋在剧中饰蔡中郎,谢文秋饰赵五娘,顾毓琇演宰相,因饰演宰相女儿的邱女士身体不适,冰心顶替她出演宰相之女。演出非常成功,美国观众好评如潮。后来,许地山自英国写信给顾毓琇,戏谑道:“实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过了一段日子,谢文秋与同学朱世明订婚,冰心便不无幽默地调侃梁实秋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一番玩笑话,折射出当年留学海外的中国学子彼此随和、亲密的情谊。梁实秋就此自称“秋郎”,并一度把它作为自己的笔名。
随着交往的不断增多,梁实秋对冰心的印象也随之改变:“逐渐觉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过对人有几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
“实秋最像一朵花”
1925年7月,冰心在美国获得硕士学位后回国,9月应母校燕大之聘在国文系任教。第二年,梁实秋也学成归国,先后任教于南京东南大学、上海光华大学和中国公学。
虽然都在国内教书,但冰心和梁实秋彼时谋面的次数并不多,他们书信往来,保持着纯洁的友谊。1930年秋,梁实秋应杨振声邀请前往国立青岛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在青岛,梁实秋每日与大海为邻,他知道冰心也喜欢海,于是写信邀请正在患病的冰心到青岛休憩小住。冰心不胜欣喜,回信说:“我们打算住两个月,而且因为我不能起来的缘故,最好是海涛近接于几席之下。文藻想和你们逛山、散步、泅水,我则可以倚枕倾聆你们的言论……”可最终因病未能成行。
1935年,梁实秋在北平编辑《自由评论》,冰心专门为该刊创作了“一句话”的诗,还翻译了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的夫人海伦的长诗《古老的北京》。
抗战全面爆发后,冰心和梁实秋先后来到重庆,他们的交往再度频繁起来。1940年,冰心一家寓居重庆郊外歌乐山一处洋房内,梁实秋闻讯赶去看望。他们坐在山上一边俯瞰嘉陵江,一边畅叙各自的过往经历。此后,冰心每次下山进城,也总要到梁实秋位于北碚半山腰梨园村的“雅舍”(梁实秋与清华同班同学吴景超、龚业雅夫妇合买的一栋新建平房)坐上一会。
1941年1月5日,重庆的朋友们欢聚一堂,为梁实秋庆祝38岁生日,冰心应邀参加“寿宴”。酒过三巡,梁实秋意兴盎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本册页,向冰心索求墨宝。冰心也不推辞,以娟秀的字体缓缓写下:“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这时,一旁同为梁实秋庆寿的几位朋友叫嚷着起哄道:“实秋是一朵花,那我们是什么?”冰心微微一笑,神态安然,徐徐而答:“少安毋躁,我还没有写完呢!”只见她提笔继续写道:“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庚辰腊八书于雅舍为实秋寿,冰心。”众人见状,欢笑不已……梁实秋对这本题写有吴景超、方令孺、李清悚等人贺词的册页,珍爱有加,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他在台湾病逝。
“彼此知道都还活着,实在不易”
抗战胜利后,梁实秋回到北平。1946年11月,吴文藻奉命任职于中国驻日本军事代表团,冰心随同前往,在东京大学中文系讲授中国新文学史。梁实秋雅好围棋,托冰心在东京为他收集名家棋谱。1948年10月12日,冰心在给梁实秋的信中说:“你要吴清源和本因坊的棋谱,我已托人收集,当陆续奉寄。”此类相互问候、请托帮忙的信件,在冰心同梁实秋之间时有往来。冰心夫妇寄居在日本高岛屋期间,寓所内更一直张挂着梁实秋送给他们的一幅书法作品。
1949年6月,梁实秋离开大陆去了台湾。1951年,冰心夫妇从日本回到祖国,定居北京。冰心和梁实秋从此相隔两地,音讯顿失。
1968年的一天,闲居美国的梁实秋在顾毓琇那里得悉冰心故逝,一时将信将疑。不久,他在同年11月出版的台湾刊物《作品》上读到女作家谢冰莹写的文章《哀冰心》,其中有“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双双服毒自杀了”的句子,顿时悲痛于怀,含泪写下《忆冰心》寄往台湾,刊登在12月出版的《传记文学》第13卷第6期上。梁实秋在“悼文”中畅抒了内心的巨大震惊和无限缅怀,对远方“亡友”的“去世”“一洒同情之泪”。
1972年春,梁实秋收到凌淑华寄自伦敦的来信,这才知道冰心依然健在,他“惊喜之余,深悔孟浪”。两个月后,又得到友人从香港剪寄5月24日《新晚报》刊载的一篇关于冰心的报道《冰心老当益壮酝酿写新书》,不禁感慨万千。那些天,梁实秋大量搜罗港台报刊,查寻冰心的更多信息。他还得知冰心在大陆看到了他写的“悼念”文章。梁实秋颇感释怀,7月11日在写给刘绍棠的信中欣慰地表示:“现在我知道冰心未死,我很高兴,冰心既然看到了我写的哀悼她的文章,她当然知道我也未死。现在彼此知道都还活着,实在不易。”
冰心辗转听说了这些事后感动不已,特意写了封信托人从美国转交给梁实秋,言辞恳切地请他回来看一看魂牵梦萦的故乡北京,重叙友情。
“我希望实秋回来看看”
1982年夏,梁实秋在美国为吴文藻冰心夫妇写下《无门关》:“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托大女儿梁文茜回国时代他赠予几十年未曾见面的老朋友。1983年,梁实秋的幼女梁文蔷从台湾回北京探亲,她遵照父亲的嘱托,与一直生活在北京的姐姐梁文茜一同探望了患病住院的冰心。
1985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计划推出梁实秋的《雅舍怀旧——忆故知》,书中收录《谈闻一多》《忆老舍》《忆冰心》《忆沈从文》和《槐园梦忆》5篇文章,冰心应出版社之约为该书作序。她回忆起和梁实秋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真挚情谊,感激故人的牵挂和思念,更向远在台湾的梁实秋发出诚挚的邀请:“我希望实秋回来看看,看看我们俩人的实际生活,看看他自己的儿女和我们儿女工作和生活的精神面貌。北京是大变样了,但他爱吃的东西,依然可以吃到;他玩过的或没玩过的地方都是更美更好了。总之,百闻不如一见,眼见为实,我们都是八十以上的人了,回来畅谈畅游一下,如何,我们和你的儿女们都在等你!”
不久,梁文茜对冰心说,最近父亲可能回来看看,初步打算第二年回大陆探亲访友。然而,等待冰心的却不是离开家园近40载的风雨故人,而是梁实秋于1987年11月3日病逝的噩耗。
冰心接到老友溘然长逝的消息后,不禁痛彻心扉,不顾87岁的高龄,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和泪写下两篇悼念文章,文中冰心感慨道:
“在台湾期间,他曾听到我们死去的消息,在《人物传记》(应为《传记文学》)上写了一篇《忆冰心》。我感激他的念旧,曾写信谢他。实秋身体一直很好,不像我那么多病。想不到今天竟由没有死去的冰心,来写忆梁实秋先生的文字。最使我难过的,就是他竟然会在决定回来看看的前一天突然去世,这真太使人遗憾了!”
“我和实秋阔别几十年,我在祖国的北京,他在宝岛台湾,隔海相望,虽说不得相见,可彼此心里都有。我也常常想念他,想起我们的以往。”
“实秋是我一生知己,一生知己啊!”
梁实秋最终还是没有踏上他念念不忘的故乡故土。1999年2月28日,99岁的冰心病逝北京。梁实秋和冰心——两个散文名家,一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友谊,随着两位主人公的相继谢世,就这样在人世间画上了凄美的休止符。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