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抬眼时,只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弯腰挑芹菜。她后颈窝卡着根旧皮筋,几缕碎发黏在汗津津的后背上,整个人像被压弯的竹枝。手指捏着菜梗翻来翻去,指节泛着青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像被烟熏过的旧铜钱。
菜市场的白炽灯在头顶嗡嗡响,我蹲在自家菜摊前剥毛豆,指甲盖里沾着绿莹莹的豆汁。正低头数着剥了多少把,右边突然传来塑料袋窸窣的轻响。
抬眼时,只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弯腰挑芹菜。她后颈窝卡着根旧皮筋,几缕碎发黏在汗津津的后背上,整个人像被压弯的竹枝。手指捏着菜梗翻来翻去,指节泛着青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像被烟熏过的旧铜钱。
"这芹菜叶子黄了,便宜两毛?"她声音哑哑的,带着点破风箱似的涩。我手里的毛豆"啪嗒"掉了两个——这声线让我想起五年前暴雨夜,她蹲在出租屋门口哭,抽噎时也是这样的破音。
"小芸?"我猛地站起来,膝盖结结实实地撞在摊位木架上,疼得倒抽一口气。菜筐里的毛豆骨碌碌滚出来,滚到她脚边。
她直起腰,我差点没认出来。曾经清亮的眼尾耷拉着,法令纹深得能藏住半颗黄豆,两颊陷下去,倒像是比五年前瘦了不止一圈。她盯着我看了三秒,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小扇子:"建国?真是你啊!"
我喉咙像塞了团泡发的海棉。上回见她,是在深圳城中村的握手楼。楼道里飘着螺蛳粉味,我蹲在她脚边,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摸出红丝绒盒子——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银戒指,内壁用小刀刻了"一生一世",刻得太用力,金属都翻起毛边。
她站在晾衣绳底下,绳子上挂着她的白衬衫——后来我才发现,那衬衫第二颗纽扣是缝了又缝的,下摆补着块蓝布补丁。她咬着嘴唇,指甲掐进掌心:"我妈查出来尿毒症,每个月透析要三千;我弟高三,学费还差八千......"
"后来我回了老家。"我指了指斜对面的鸡蛋摊,阿芳正踮着脚给张婶装鸡蛋,花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子,是今早煎荷包蛋溅的。她抬头看见我,眯着眼睛笑,手腕上的银镯子晃出一道光,"在供电局修电路,经人介绍认识了阿芳。"
小芸摸了摸芹菜叶子,没接话。我这才注意到她左手腕系着根红绳,绳头磨得毛糟糟的,像被反复搓洗过千百回。我盯着那根绳子看,突然想起五年前她戴过串粉晶手链,说是地摊上十块钱买的,总说"戴着招财"。
"我嫁了个跑长途的。"她指甲抠着菜筐边沿,"头年还按月寄钱,后来总说'运费结得慢',再后来......"她笑了下,嘴角扯得比哭还难看,"去年冬天在医院陪床,接到交警电话——大货车高速上爆胎,撞了护栏......"
电子秤"滴"地响了声,阿芳端着塑料袋过来:"建国,张婶要两斤毛豆。"她扫了眼小芸,把袋子递过去时笑出酒窝:"大姐也挑点?我们家菜新鲜,早上刚从地里摘的。"
小芸慌忙摆手,弯腰提脚边的蛇皮袋。袋子鼓囊囊的,露出半袋土豆、几棵蔫头耷脑的白菜,最上面躺着盒拆开的降压药,药板上少了两颗,标签纸被揉得起了毛边。
"我妈上个月走了。"她拎起袋子,绳子勒得手腕发红,"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当年要是应了建国的求婚......"她声音突然哽住,别过脸去看菜市场的电子屏,上面正滚动播放"今日特价"。
我脑子"嗡"地响。五年前她推开戒指时,眼睛里全是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那时太笨,只看得见她摇头说"不合适",看不见她白衬衫上的补丁,看不见她塞给弟弟的饭钱是从牙缝里省的,看不见她每个月往家寄钱时,自己只敢吃馒头就咸菜。
"小芸!"我喊住要走的她,喉咙发紧,"要不要......"
"不用了。"她摇了摇头,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你现在这样挺好。"她朝阿芳努努嘴,阿芳正帮张婶把毛豆装进环保袋,嘴里念叨着"这把葱送您,回家下面条香"。
我看着阿芳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我值夜班摔了腿,她背着我爬四楼,楼道声控灯忽明忽暗。她额头的汗滴在我手背上,烫得像小火星;我贴着她后颈,能闻到淡淡的葱花味——是白天卖菜时沾的。
想起她把我穿破的秋衣翻过来缝,说"反着穿不丢人,暖和就行";想起她怀孕时吐得站不住,还变着法给我熬鸡汤,说"你修电路费脑子,得补补"。
小芸的身影消失在菜市场出口,我蹲下来捡毛豆。阿芳也蹲下来,伸手帮我捡,指腹蹭过我手背:"刚才那女的谁啊?"
"以前......同事。"我捏着颗带泥的毛豆,喉结动了动。
"哦。"阿芳没多问,把毛豆倒进塑料袋,"晚上吃毛豆烧鸡?你前儿说想吃。"
我点头,看她站起来时扶了下腰——她又怀孕了,三个月,最近总说腰疼。阳光透过塑料棚照进来,照在她发梢的碎金上,照在围裙的油星子上,照在隆起的小腹上。
回家路上,我牵着阿芳的手。她的手比小芸的暖,指腹有常年切菜磨出的茧,虎口处还留着今早切土豆时划的小伤口,结了层淡粉的痂。风里飘来炸油条的香味,她突然说:"刚才那女的,看着怪可怜的。"
我没说话,把她的手往自己兜里塞了塞。有些遗憾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当初以为会开花,后来才明白,它不过是块硌脚的石头。而身边这个人,才是陪我把路走踏实的人。
晚上哄睡大宝,我坐在阳台抽烟。阿芳端着热牛奶过来:"少抽两根,对小宝不好。"我接过杯子,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像她平时抱我时的体温。
窗外的月亮又圆又亮,我想起小芸临走前说的话:"你现在这样挺好。"是啊,挺好的。有热乎的饭,有暖脚的人,有盼着长大的孩子。那些没说出口的"如果",就让它们跟着风散了吧。
你说,人是不是总要错过些什么,才能懂得,眼前的烟火气,才是最珍贵的圆满?
来源:西柚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