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儿个是端午宫宴,京中显贵齐聚太极殿,满殿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晃得人眼晕。
今儿个是端午宫宴,京中显贵齐聚太极殿,满殿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晃得人眼晕。
我跟在小姐身后,垂着眼帘,只盯着她脚下那双绣着并蒂莲的粉底宫鞋,一步一步,走得比我自个儿做针线还仔细。
小姐今儿穿了身月白色的软缎褙子,配着藕荷色的襦裙,头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流苏扫过鬓边,衬得她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愈发剔透。
可我知道,她心里正发着慌。
只因前头不远处,镇国将军府的公子陆景行,正被一群武将家的公子哥围着,笑得爽朗。
1
我家小姐打从去年上元节在相国寺见过陆公子一面,便把那点心思悄悄藏在了心底。
偏生她性子温婉,又是名门闺秀,连多看一眼都怕落了轻浮的名声,更别提搭话了。
此刻隔着几张桌子,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流苏,那是我昨儿刚给她换新的,藕荷色的丝线,现下快被她绞成一团乱麻了。
“小姐,”我微微倾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您瞧那案上的水晶肘子,看着倒是肥而不腻,奴婢去给您夹一块?”
小姐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有些飘忽。
我知道这法子没用,她哪有心思吃东西。
正琢磨着再想个什么由头让她分分神,忽听得旁边的内侍唱喏:“陆公子,这边请,圣上命您与沈小姐相邻而坐。”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眼便看见陆景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今日穿了身石青色的锦袍,腰束玉带,更显得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武将世家独有的英气。
走到我们这桌时,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对着小姐拱手一礼:“沈小姐。”
小姐慌忙起身还礼,声音细若蚊蚋:“陆公子。”
两人坐下后,中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燃着上好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却也化不开那股子尴尬。
陆景行端起酒杯,假意抿了一口,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小姐那边;小姐则低着头,盯着面前的白玉瓷碗,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直叹气。
这两人,一个是少年英气的将军公子,一个是才貌双全的丞相小姐,郎才女貌,偏偏都跟个闷葫芦似的,谁也不肯先开口。
正想着,就见小姐的手指绞得更紧了,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知道她是紧张得很了,往常在家中,遇到为难的事,她总爱捏着袖口的软缎。
我悄悄退后半步,从袖中摸出一块用素绢包着的桂花糖。
那是今早我特意让厨房做的,小姐爱吃甜,含一块能压压惊。
我装作上前为小姐整理裙摆的样子,身子微微挡住旁人的视线,飞快地将桂花糖塞进小姐微凉的手心里,低声道:“小姐,含一块,甜。”
小姐指尖一颤,抬眼看了我一下,眸中闪过一丝感激,随即悄悄将糖塞进了嘴里。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景行那边似乎也有动静。
他身边的那个贴身侍卫,叫阿香的,不知跟他说了句什么,陆景行猛地回过神,看向小姐面前的茶盏,那茶盏已经空了。
阿香是陆景行的贴身侍卫,我之前在相府门口见过几次,据说身手极好,平日里总是一身劲装,话不多,眼神却很利。
此刻他穿着与陆景行同款的石青色劲装,束着腰带,更显得身形利落。
他见陆景行没反应,又低声说了句什么,陆景行这才像是恍然大悟,抬手想叫侍女,却又似乎觉得不妥,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脸上有些发红。
阿香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往前一步,对着陆景行拱手道:“公子,沈小姐的茶盏空了,属下……”
他话没说完,陆景行就咳了一声,摆手道:“知道了,你……你且退下。”
阿香便退后两步,垂手立在一旁,目光却不经意地扫了我这边一眼。
我恰好在看他,四目相对,不过一瞬,他便移开了视线,可我却从他那双不算温和的眼睛里,瞧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无奈。
好像在说:
你看,我家这位主子,也是个笨的。
我心里忍不住想笑,又赶紧憋住。
可不是嘛,我家小姐也是个闷葫芦。
宫宴上歌舞升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可我跟阿香这两个站在主子身后的人,却像是两个最无关紧要的影子。
我时不时地给小姐递个眼色,示意她吃些东西,或是抬头看看歌舞。
阿香则更沉默,只是偶尔在陆景行想端酒却又瞄向小姐时,轻轻咳嗽一声,提醒他注意仪态。
过了一会儿,皇上命人献上新采的荔枝,颗颗饱满红润,装在白玉盘里,煞是好看。
内侍先给皇上和各位娘娘呈了,然后才分到各桌。
陆景行面前的盘子里堆了不少,他挑了一颗最大的,剥了皮,想递给小姐,手伸到一半,又觉得唐突,硬生生停在半空,进退两难。
我在后面看得着急,小姐也瞧见了他的动作,脸颊飞红,低头绞着帕子,更是不敢看他。
就在这尴尬的当口,阿香忽然上前一步,装作不小心碰到了陆景行的手肘。
陆景行手一抖,那颗剥了皮的荔枝便“咚”地一声掉进了小姐面前的空茶盏里,溅起了几滴小小的汁水。
“哎呀!”我低呼一声,赶紧上前,拿起桌上的帕子去擦小姐的茶盏边缘,“陆公子,您这……”
陆景行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急,瞪了阿香一眼。
阿香却垂着头,一副“属下该死”的模样,可我却瞧见他嘴角似乎极快地勾了一下。
小姐也愣住了,看着茶盏里那颗晶莹的荔枝,又看看陆景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容像春日里初绽的梨花,瞬间驱散了满室的尴尬。
“陆公子这荔枝,倒是投得精准。”小姐难得开了句玩笑,声音清脆。
陆景行见状,也松了口气,连忙道:“是……是阿香手笨,惊扰了沈小姐。
“沈小姐若不嫌弃,便请用了这颗荔枝吧。”
“既是陆公子‘投’来的,我自然要尝尝。”小姐说着,用银簪将荔枝从茶盏里挑出来,放进了嘴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跟着松快起来。
再看向阿香时,他依旧垂着手,可我知道,刚才那一下,绝不是失手。
这之后,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陆景行不再那么拘谨,开始跟小姐说起京中最近的趣闻,小姐也偶尔应和几句,虽然声音还是不大,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是真的。
我和阿香依旧站在各自主子身后,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但我能感觉到,偶尔,会有一道目光从旁边扫过来,又很快移开。
我知道那是阿香。
宫宴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
我扶着小姐上了马车,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陆景行和阿香也正要上马车。
阿香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眼看了过来,隔着朦胧的月色和熙攘的人群,我们的目光再次短暂交汇。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说:今儿个,多谢了。
我也轻轻颔首,算是回应。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
小姐靠在车壁上,脸上还带着几分红晕,闭目养神,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石头,大概是落了一半了。
而我,脑子里却总是闪过阿香那双不算温和,却又带着点机灵劲儿的眼睛,还有他刚才那看似“失手”的一撞。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塞桂花糖给小姐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甜意。
2
宫宴过后,丞相府与将军府的往来竟渐渐多了起来。
先是将军夫人以“切磋女红”为由来相府拜访,接着丞相大人也与镇国将军在朝中多了几分应酬。
我家小姐的妆奁匣里,不知何时多了块水纹暖玉,据说是将军府送来的“寻常玩意儿”。
而我偶尔随小姐去花园散步,也总能“偶遇”陆公子带着阿香在府外的马道上练箭。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京中习俗是去相国寺祈福求姻缘。
小姐一早便让我帮她梳了双环髻,簪了支新打的银镀金嵌珠花钗,又换上了件石榴红的纱裙,衬得她面若桃花。
马车停在相国寺山门外时,我一眼就瞧见陆景行的乌木马车也停在不远处,阿香正立在车旁,替陆景行整理着腰间的玉带。
他今日依旧是身青色劲装,腰间悬着柄未出鞘的佩刀,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肩背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察觉到我们的目光,他抬眼望来,视线在小姐身上顿了顿,便转向我,微微颔首。
相国寺内香烟缭绕,游人如织。
小姐在观音像前虔诚跪拜,低声许愿,我则立在一旁,目光却时不时瞟向不远处。
陆景行也在另一侧的罗汉像前上香,阿香垂手站在他身后,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来,像是在传递什么信号。
祈福完毕,小姐说想在寺中走走,看看后院的牡丹。
我们刚绕过放生池,一阵风忽然卷过,小姐鬓边的丝绦被吹得乱晃,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扶,鬓边的步摇却不慎滑落,“叮”地一声掉在青石板上。
与此同时,她系在腰间的一方月白色丝帕也被风卷了去,轻飘飘地飞向放生池的方向。
“呀!”小姐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去追。
就在这时,陆景行恰好从旁边的抄手游廊转出来,看到飞舞的丝帕,下意识地伸手去抓。
可他身前正有两个小沙弥抬着水桶经过,他这一伸手,反而被水桶挡住了去路,丝帕便擦着他的指尖,眼看就要落进池子里。
说时迟那时快,我和阿香几乎同时动了。
我快步上前,装作被石子绊倒,身子一歪,恰好挡在那两个小沙弥身前,手中的香囊“不慎”掉在地上。
“哎呀,对不住小师傅们。”我连忙道歉,弯腰去捡香囊,这片刻的耽搁,恰好引开了小沙弥和周围游人的目光。
几乎在我挡住视线的同一瞬间,阿香如同离弦之箭般欺近放生池边,脚尖在池边青石上一点,伸手如电,在丝帕即将落水的刹那抓住了帕角。
他动作快得惊人,旁人只觉眼前一花,他便已退开两步,将丝帕握在手中,然后像是刚看到陆景行般,“咦”了一声,转头对陆景行说:“公子,这是沈小姐的帕子吧?”
陆景行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见阿香递过丝帕,连忙接了过来,快步走到小姐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递上:“沈小姐,你的帕子。”
小姐脸颊绯红,接过帕子,轻声道:“多谢陆公子。”
她低头看了看帕子,又抬眼看向陆景行,恰好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两人皆是一愣,随即又各自移开视线,耳根都微微泛红。
我连忙上前,扶着小姐的手臂,笑着打圆场:“多谢陆公子和这位小哥了,方才风大,可吓坏我们小姐了。”
我说着,有意无意地看向阿香,他正垂着手,目视前方,仿佛刚才那一连串利落的动作与他无关。
陆景行挠了挠头,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沈小姐若是不嫌弃,前面的牡丹开得正好,一起去看看?”
小姐看了我一眼,我轻轻点头,她便小声应道:“有劳陆公子。”
两人一前一后往牡丹园走去,中间只隔着三步远,却都没再说话,气氛又有些微妙的尴尬。
我和阿香跟在后面,隔着一段距离。
走到僻静处,阿香忽然放慢了脚步,等我跟上,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沉:“你家小姐,似乎对我家公子腰上的玉坠多看了两眼。”
我抬眼看他,见他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我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也压低声音,回道:“方才陆公子,可是盯着我家小姐的步摇走神了好一会儿呢。”
方才在观音像前,我可是看得真切,陆景行的目光总往小姐鬓边的步摇上飘。
阿香闻言,嘴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他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跟上了陆景行。
3
牡丹园里花团锦簇,小姐和陆景行站在一丛姚黄前,终于开始说起话来,虽然还是些关于花的闲篇,但总算不再尴尬。
我和阿香则远远地站在月洞门外,像是两尊守卫的石像。
“你家小姐,性子太静了。”阿香忽然又开口,依旧是那种没什么情绪的语调。
我瞥了他一眼:“你家公子,性子太急了些,又好面子。”
宫宴上那想递荔枝又缩回手的模样,我可还记得清楚。
阿香沉默了一下,道:“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多见见。”
“嗯。”我点头,“可这深宅大院的,哪有那么多‘偶遇’?”
阿香抬眼,看向园子里相谈甚欢的两人,眼神里难得有了些思索的意味。
“青瓦巷那边,有个茶肆,叫‘沁芳居’,”他忽然说道,“明日下午,我家公子说要去城南书坊买些书,顺路会经过那里。”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瓦巷是连接相府和城南的近路,沁芳居的茶不错,小姐偶尔也爱去那里买些茶点。
“我家小姐明日也说想出门买些绣线,”我接话道,“或许,也会路过沁芳居。”
阿香转头看我,阳光下,他的眼睛其实不算小,只是平日里总眯着,显得锐利。
此刻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反而多了点像是找到了盟友的意味。
“沁芳居的桂花糕,你家小姐爱吃吗?”他问。
“爱极了。”我答。
“我家公子,明日或许会‘不小心’多买一份。”他说。
“我家小姐,明日或许会‘刚好’带了新做的杏仁酥。”我接。
说完,我们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园子里那对渐渐走近的身影,又同时转开了视线。
从相国寺回来的路上,小姐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靠在车壁上,手里一直摩挲着那块失而复得的丝帕,嘴角时不时扬起笑意。
“阿凝,”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羞怯,“你说……陆公子他……是不是个好人?”
我忍俊不禁,故意逗她:“小姐觉得呢?”
小姐脸颊更红了,轻轻捶了我一下:“就知道打趣我。”
我笑着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依奴婢看,陆公子年少英武,又懂分寸,自然是个顶好的。再说了,”我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他身边那个叫阿香的侍卫,看着也挺机灵可靠的,跟着这样的人,想必陆公子也差不了。”
小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可眼底的笑意却更浓了。
我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却在盘算着明日的“沁芳居之约”。
4
第二日午后,我借口陪小姐出门买绣线,绕了远路往青瓦巷去。
小姐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丝帕。
青瓦巷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两旁是鳞次栉比的茶肆酒铺。
“沁芳居”的幌子在风中轻轻摇曳,我一眼就瞧见阿香站在茶肆门口的槐荫下,依旧是身青色劲装,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见我们的马车驶来,目光淡淡一扫,便转身进了茶肆。
我扶着小姐下车,刚走进沁芳居,就听见陆景行爽朗的声音:“哎呀,沈小姐?真是巧了!”
小姐吓了一跳,抬眼看见陆景行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摆着几碟茶点,其中一碟正是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他身边的阿香正垂手而立,见我们进来,极轻微地冲我眨了下眼。
“陆公子也在此处?”小姐故作惊讶,脸上却泛起红晕。
“是啊,”陆景行连忙起身,指着对面的空位,“刚买完兵书,过来歇歇脚。沈小姐不嫌弃的话,一起坐坐?”
小姐看向我,我微微点头,她便小声应了,在陆景行对面坐下。
我站在小姐身后,阿香则立在陆景行身侧,两人隔着两张桌子的距离,却像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协议。
“沈小姐尝尝这个桂花糕,”陆景行殷勤地推过碟子,“沁芳居的招牌,味道不错。”
小姐拿起一块,小口吃着,小声道:“确实香甜。”
她顿了顿,又从袖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我今日带了些杏仁酥,陆公子若不嫌弃……”
“哎,正好我也爱吃这个!”陆景行眼睛一亮,连忙接了过去,拆开来便吃了一块,“嗯,比街上买的还好吃!”
看着他们有来有往地分享茶点,渐渐聊起京中最近的书画展览,我和阿香都松了口气。
茶肆里人来人往,的说笑声、茶勺碰撞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们略显生涩的交谈。
我偶尔给小姐添茶,阿香则时不时替陆景行续水,两人配合得竟像是演练过一般。
“我家公子说,过几日皇家园林的荷花开了,”阿香忽然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想邀沈小姐同去赏荷。”
我端着茶壶的手顿了顿,看向他:“我家小姐也念叨着想看荷花呢。”
阿香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的桂花糕上,又道:“只是皇家园林规矩多,得找个由头……”
“或许可以请两家的夫人一同前往?”我试探着说,“就说是将军夫人想约丞相夫人散心,顺便带上孩子们。”
阿香抬眼看我,眸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法子好,我家将军夫人素来喜欢热闹,定会应下。”
我们正低声商议着,那边陆景行忽然说道:“对了沈小姐,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幅画,总觉得意境差了些,想请小姐帮我看看?”
小姐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赧然道:“我哪懂这些,陆公子谬赞了。”
“哎,沈小姐的丹青在京中可是有名的!”陆景行连忙道,“就当……就当帮我个忙?”
看着他急切又带着点讨好的模样,小姐忍不住笑了,轻轻点头:“那……我便献丑了。”
我和阿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看来,不用等到皇家园林,下一次“偶遇”已经有着落了。
从沁芳居出来,小姐的心情明显比来时更轻快,连脚步都带了点雀跃。
马车行至巷口,我回头望了一眼,阿香正扶着陆景行上马车,见我看过去,他微微颔首,转身时,袖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回到相府,我伺候小姐换下外出的衣裳,忍不住好奇地问:“小姐,方才陆公子说的画,可是真的需要指点?”
小姐坐在镜前,看着自己微红的脸颊,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你呀,就爱打趣我。什么画不画的,我看他是……”
她没说下去,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支珠花,轻轻摆弄着,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傍晚时分,我借口去后厨取小姐爱吃的蜜饯,悄悄绕到相府角门。刚走到那棵老槐树下,就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正是阿香。
“你来了。”他靠在树干上,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低沉。
“你找我?”我走近些,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汗味,应该是刚练过武。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将军府”的字样。
“明日午后,我家公子说要在府中演武场练枪,”他把木牌递给我,“你想个法子,让沈小姐‘路过’演武场附近的月洞门。”
我接过木牌,触手微凉:“演武场那边,是内眷轻易不去的地方,怎么‘路过’?”
阿香沉默了一下,道:“我家公子前几日在花园里捡到一支珠花,说是像沈小姐的。你让她去花园找,自然能‘路过’月洞门。”
我想起小姐今早确实念叨过,说丢了一支常用的珠花,原来是他……
我抬眼看他,暮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柔和:“你倒是心细。”
阿香似乎有些不自在,别开脸:“只是为主子办事。”
他顿了顿,又道:“那珠花,我放在月洞门旁的石凳上了。”
“我知道了。”我将木牌收好,又想起一事,“皇家园林的事,我已跟小姐提了,她说听凭夫人安排。”
“嗯,我家夫人那边,我会让公子去说。”阿香应道。
一阵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几片落叶飘落在我们脚边。
四周很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更夫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阿香,”我忽然开口。
他“嗯”了一声,看向我。
我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只是低声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做侍卫吧?”
阿香闻言,眼神似乎深邃了些,他望着远处将军府的方向,缓缓道:“我家祖上也是行伍出身,我想……有朝一日能穿上铠甲,上战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有些意外,原以为他只是个沉默的侍卫,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抱负。
“那……祝你得偿所愿。”我真心道。
阿香转过头,看着我,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明明暗暗。
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却像是冰雪初融,竟有些好看。
“你呢?”他问,“想一直做丫鬟?”
我一怔,从没想过有人会问我这个。
做丫鬟,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我一时语塞,“只希望小姐能顺遂如意。”
阿香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似乎有很多东西,我却读不懂。
他顿了顿,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说完,他转身,像来时一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阵轻微的风声。
我握着手中的木牌,站在老槐树下,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才慢慢走回角门。
手里的木牌还带着他的体温,我忽然想起他方才说想上战场的眼神,那么亮,那么坚定。
摇摇头,把这些纷乱的念头甩开。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帮小姐“找回”那支珠花,让她能“偶遇”在演武场练枪的陆公子。
5
次日午后,我按阿香的嘱咐,撺掇小姐去花园寻那支“丢失”的珠花。
小姐本有些犹豫,毕竟演武场附近是外男操练之地,内眷轻易不去,但架不住我再三“提醒”:“小姐那支珊瑚珠花可是老爷送的,万一被哪个小厮捡了去……”
她这才红着脸,由我陪着,往花园深处的月洞门走去。
还未到月洞门,就听见演武场方向传来“嗬嗬”的练枪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脆响。
小姐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
我抬眼望去,只见月洞门外的演武场上,陆景行正手持一杆银枪,与几个侍卫对练。
他枪尖翻飞,带起阵阵劲风,石青色的衣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挺拔矫健的身形。
阿香立在演武场边的兵器架旁,目光锐利地盯着场中,时不时出声指点两句。
他今日没束发,乌发用一根简单的布条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少了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英气勃勃的野性。
“小姐,您看那石凳上!”我眼尖,一眼就瞧见月洞门旁的石凳上,果然放着一支眼熟的珊瑚珠花。
小姐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捡起,仔细看了看:“正是我的珠花!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这时,演武场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陆景行的对手一时失手,长枪竟斜斜地朝着他肋下刺去!
陆景行正回身格挡,一时不及,眼看就要中招——
“小心!”阿香大吼一声,身影如电般窜入场中,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刃,“当”地一声磕开那杆长枪,同时伸脚一勾,将陆景行绊倒在地,避开了致命一击。
但他自己却因用力过猛,后背撞上了旁边的兵器架,几杆长矛“哗啦啦”地倒下来,其中一杆的矛头擦着他的→臂划过,顿时渗出一片血迹。
“阿香!”陆景行从地上爬起来,脸色煞白,“你没事吧?”
场中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围上去。
阿香皱着眉,用左手按住右臂的伤口,鲜血很快就浸透了他青色的衣袖,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没事,公子小心。”他声音有些闷,额角渗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小姐在月洞门后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抓住我的手:“阿凝,他……他受伤了!”
我也有些着急,阿香这一下,分明是为了救陆景行才受的伤。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怕被人看见,想拉着小姐离开。
可小姐却挣开我的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塞到我手里:“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快拿去给他!”
我一怔:“小姐,这……”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他是男子,我怎么好上前?
“人命关天!”小姐急道,“快去!就说是……就说是路过捡到的药!”
我看着小姐焦急的眼神,又看了看演武场那边还在流血的阿香,一咬牙,接过瓷瓶,快步穿过月洞门,走到兵器架旁。
“阿香哥,”我低声唤道,“您受伤了,用点药吧。”
阿香正由陆景行扶着,见我过来,先是一愣,随即看到我手中的瓷瓶,又看了看月洞门后躲着的小姐,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将左臂伸了出来。
我拧开瓶盖,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带着一股清凉的药香。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了些药粉,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
他的伤口不深,但很长,皮肉翻卷着,看着就让人发怵。
我的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他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出声。
“疼吗?”我下意识地问。
“不疼。”他声音有些哑,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陆景行在一旁看着,恍然大悟:“哎呀!原来是沈小姐路过!多谢沈小姐,多谢阿凝姑娘!”
我敷好药,连忙退开一步,把瓷瓶塞到阿香手里:“这药效果好,您快包扎上吧。”
说完,不敢再停留,转身跑回月洞门后。
小姐见我回来,急忙问:“怎么样了?他伤得重不重?”
“只是皮外伤,敷了药就没事了。”我喘着气,心还在怦怦直跳,“小姐,我们快走吧。”
小姐点点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才跟着我匆匆离开。
回到小姐的闺房,她还心神不宁,时不时地看向窗外:“阿凝,你说阿香他……真的没事吗?”
“小姐放心,那金疮药是老爷从宫里讨来的,灵验得很。”我一边帮她倒茶,一边安慰道,心里却也惦记着阿香的伤。
方才敷药时,我分明看到他伤口周围的皮肉都肿了起来。
傍晚时分,我借口给厨房送小姐用过的碗碟,又悄悄绕到角门的老槐树下。
没等多久,阿香就来了,只是这次他走得有些慢,右臂用布条吊在胸前,显然是伤还没好。
“你来了。”他走到我面前,月光下,他脸色有些苍白。
“你的伤……好些了吗?”我忍不住问,目光落在他吊着的右臂上。
“没事,小伤。”他不在意地说,却从袖中拿出那个白玉瓷瓶,递还给我,“多谢你家小姐的药。”
“小姐说,你是为了救陆公子才受伤的,理应道谢。”我接过瓷瓶,又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囊,“这是我自己配的伤药,你晚上用酒调了敷在伤处,好得快些。”
这布囊里是我按家传的方子配的草药,以前在家时,父亲劳作受了伤,都是用这个敷的。
阿香看着我手中的布囊,没有立刻接过去,眼神有些复杂:“你还懂医术?”
“略懂一些皮毛,都是家里人教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沉默了一下,才接过布囊,入手温热,带着淡淡的草药香。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
“今日在演武场,多谢你了。”我想起他奋不顾身救人的样子,由衷道,“若不是你,陆公子恐怕……”
“我是他的侍卫,护他周全是我的本分。”阿香打断我,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但目光却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倒是你,不该贸然过来的。男女有别,若是被人看见……”
“当时情况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小声道,“再说,你是为了救我家小姐在意的人,我……”
我没说下去,脸颊却有些发烫。
阿香看着我,忽然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责备。
他顿了顿,道:“皇家园林的事,我家夫人已经跟丞相夫人说好了,会一同前往。”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小姐。”我应道。
“还有,”阿香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明日……我家公子说想请沈小姐去城南的画舫看夜景,顺带说画的事。”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不自然,像是在复述别人的话,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我心里明白,这定是他帮陆景行想的主意。“好,我会想办法让小姐答应。”
“嗯。”阿香点点头,似乎没什么话再说了,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夜色渐深,老槐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皂角和草木的气息,竟意外地让人安心。
“那你……早些回去上药吧。”我率先打破沉默,往后退了一步。
“你也快回去。”阿香看着我,忽然又道,“以后……别再一个人跑出来了,不安全。”
我一怔,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暖意。
“知道了。”我点点头,转身往角门走去。
走到门边,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阿香还站在老槐树下,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身影,左臂上的布条在风中微微晃动。
他也正望着我,见我回头,便转过身,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7
城南画舫夜游那日傍晚,我替小姐选了件水墨色纱裙,外罩月白缂丝比甲,乌发松松挽了个随云髻,只簪一支竹节纹银钗。
既合了赏画的雅兴,又免得太过招摇。
画舫泊在秦淮河畔,舱内点着羊角宫灯,暖黄的光晕映着舱外粼粼波光。
陆景行果然捧着画卷,与小姐谈论着笔墨意境,只是眼神总不自觉飘向她垂落的发丝。
阿香立在舱门旁,抱臂望着河面,偶尔抬眼时,目光会与我在舱内收拾茶点的身影短暂相交,又迅速移开。
“这渔翁的衣褶勾勒,倒是与吴道子的‘莼菜描’有异曲同工之妙。”小姐指着画卷轻声点评,指尖划过绢面时,陆景行的目光便跟随着她的手指,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在一旁添茶,见阿香忽然微微蹙眉,侧耳听了听舱外的动静。
河面的风渐渐大了,吹得画舫轻轻摇晃,远处的天际隐隐有雷声滚过。
“公子,怕是要下雨了。”阿香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陆景行一愣,掀开窗帘一看,果然见乌云正快速聚拢:“糟了,忘了看天色!沈小姐,这……”
小姐也有些着急,毕竟深闺女子深夜泛舟本就不合规矩,若再遇上大雨,更是麻烦。
我连忙道:“小姐,不如我们先靠岸吧?”
阿香却道:“来不及了,看这云势,暴雨转眼就到。前方不远处暖阁,可暂避一时。”
他说话间,已快步走到船头,与船家低声吩咐了几句,画舫随即调转方向,朝着园林西侧的水榭驶去。
豆大的雨点果然转瞬即至,“噼里啪啦”砸在船篷上,舱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小姐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
陆景行见状,连忙道:“沈小姐莫怕,有我在!”
他嘴上说着,眼神却看向阿香,显然也有些无措。
阿香站在船头,任凭雨水打湿衣衫,却依旧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
我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后背,想起他臂上的伤,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
画舫终于在水榭旁停稳,阿香先跳上岸,撑开随身携带的油布伞,又回身扶着陆景行和小姐下船。
雨水太大,伞面遮不住三人,阿香几乎将整个伞面都倾向了小姐和陆景行,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
“阿香哥,你……”我忍不住开口。
他却回头看了我一眼,沉声说:“你跟着小姐。”语气不容置疑。
水榭暖阁久未有人居住,有些潮湿,但总算避了风雨。
陆景行忙着生火,小姐则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倾盆的雨幕,有些出神。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干帕子,想递给阿香擦手,却见他正背对着我们,低头解着右臂的布条。
昨日的伤口经雨水一淋,似乎又渗出了血,染红了白色的布条。
他眉头紧锁,动作有些笨拙。
毕竟伤在右臂,左手使力不便。
“我帮你吧。”我忍不住走上前,声音压得很低。
阿香身体一僵,回头看我,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滴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上。
“不用。”他声音有些冷,想缩回手。
“你的左手不方便。”我坚持道,伸手去解他腕上的结,“再耽搁下去,伤口该发炎了。”
他没再挣扎,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头顶,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淡淡的草药味。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布条,只见昨日敷的药粉已被血水冲散,伤口周围有些红肿。
“你等一下。”我从袖中拿出那个装着草药的布囊,又取了些随身携带的烈酒,“可能会有点疼。”
他“嗯”了一声,没说话。我将草药倒入掌心,用烈酒调匀,然后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
冰凉的药汁混着烈酒的辛辣,大概刺激了伤口,他下颌的线条瞬间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依旧没发出一点声音。
“好了。”我敷好药,又用干净的帕子帮他轻轻擦干手臂上的水渍,“先别碰水,回去再重新包扎。”
“多谢。”他低声道,目光落在我掌心残留的药汁上,又迅速移开,“手脏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沾了药汁,连忙用帕子擦了擦:“无妨。”
就在这时,那边陆景行忽然叫了一声:“沈小姐,你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我们烤些东西吃?”
他从画舫上拿了些点心和水果,正堆在暖阁的石桌上。
小姐被他逗笑了,刚才的紧张也消散了些:“陆公子就知道吃。”
看着他们重新说笑起来,我和阿香都松了口气。
阿香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雨幕,背影依旧挺拔。
“你好像很会照顾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跟我说话:“小时候在家,弟弟妹妹多,习惯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雨幕中的荷塘。
满池的荷花在暴雨中轻轻摇曳,粉白的花瓣上沾满了水珠,竟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
“你家小姐……很喜欢你。”阿香又道,依旧没有回头。
“小姐心善,对谁都好。”我轻声道,心里却暖暖的。
“不一样。”阿香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她看你的眼神,像看亲妹妹。”
我一怔,抬头看他。
雨还在下,暖阁内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暗暗。
他的眼神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你家公子……也很信你。”我忽然想说些什么,“今日若不是你,我们恐怕还困在画舫上。”
阿香嘴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又很快消失:“职责所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的雨声和舱内陆景行与小姐的低语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
陆景行提议趁着月色未完全被乌云遮住,先送小姐回府。
阿香再次撑开油布伞,这一次,他将伞柄递给了陆景行:“公子,您送沈小姐到马车上,属下断后。”
陆景行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红着脸接过伞,小心翼翼地护着小姐往岸边走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阿香则走在最后,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护卫姿态。
走到岸边时,月娘恰好带着相府的马车赶来,见到我们,连忙迎了上来。
“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月娘说着,就要扶小姐上车。
小姐回头看了一眼陆景行,小声道:“陆公子,今日多谢了。”
“应该的应该的!”陆景行连忙摆手,“沈小姐路上小心。”
我扶着小姐上了马车,临开车前,忍不住从车窗缝隙里望了一眼。
阿香站在陆景行身后,月光透过云层洒下,照亮了他半边脸。
他也正望着马车的方向,见我看过去,便微微颔首,转身扶着陆景行上了另一边的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小姐靠在车壁上,脸上带着一丝红晕,眼神却很明亮。
“阿凝,”她忽然轻声道,“今日……多谢你了。”
“小姐说什么呢,这是奴婢该做的。”我笑着帮她拢了拢被雨水打湿的鬓发。
小姐却摇摇头,握住我的手:“我知道,让你做这些越矩的事,为难你了。可若不是你……”
她没说下去,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小姐别担心,”我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8
皇家园林赏荷宴,果然办得热闹非凡。
丞相夫人与将军夫人相携而行,身后跟着我家小姐与陆景行,我和阿香则如同影子般随侍在侧。
满池荷花映着日光开得正盛,粉白相间,微风拂过,送来阵阵荷香,连带着小姐眉间的愁绪都淡了几分。
“清沅你看,那并蒂莲开得多好。”将军夫人指着池心一簇并蒂绽放的荷花,笑盈盈地对小姐说。
陆景行闻言,目光立刻追了过去,耳根微微泛红,小姐则低头抚弄着腰间的玉佩,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
阿香立在陆景行身侧,目光却时不时扫过池边的回廊。
那里站着几位御史家的公子,正低声交谈着什么,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向我们这边。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
御史台素来喜欢挑世家子弟的错处,尤其陆将军手握兵权,本就容易招人忌惮。
“公子,那边几位御史公子似乎……”我低声提醒阿香。
他微微颔首,沉声道:“我知道。待会儿别让沈小姐和陆公子落单。”
赏荷宴设在水榭之上,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小姐与陆景行隔着将军夫人和丞相夫人坐着,偶尔能借着递茶的机会相视一笑。
我站在小姐身后,看着阿香沉默地为陆景行布菜,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酒过三巡,一位御史大夫忽然起身,端着酒杯笑道:“今日荷花开得盛,诸位大人与公子小姐们也都在此,下官斗胆,想请陆公子与沈小姐各作一首咏荷诗,为这宴饮助兴,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景行和小姐身上。
小姐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
她虽善丹青,诗作却不算顶尖;陆景行更是武将出身,吟诗作对本就不是强项。
我心里一紧,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再看那御史大夫身后,几位御史家的公子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阿香的手悄悄按上了腰间的佩刀,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陆景行有些窘迫,刚想开口推辞,将军夫人却笑着打圆场:“哎呀,孩子们哪有大人那般才思敏捷,不如让老身……”
“母亲,”陆景行却忽然打断了将军夫人,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朗声道,“既然大人有此雅兴,晚辈便献丑了。”
他转头看向小姐,眼中带着鼓励:“沈小姐,不如我们一同作来?”
小姐见他如此,也定了定神,起身福了一礼:“便请陆公子先请。”
陆景行略一思索,朗声道:“青茎托玉盏,风动暗浮香。不与春争艳,独留夏日长。”
诗虽不算绝妙,却也贴合了荷花的品性,更透着一股武将的磊落之气。
众人纷纷叫好,那御史大夫也挑不出错处,只得含笑点头:“陆公子好诗,沈小姐请。”
小姐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
我急得手心冒汗,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小抄。
趁人不备,我往前一步,假装为小姐整理裙摆,将小抄塞进她手里。
小姐指尖一颤,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她展开小抄看了一眼,随即抬起头,清声道:“翠盖承珠露,红衣映日光。愿随君子意,开在水中央。”
末句“君子意”三字出口,她的目光轻轻扫过陆景行,脸颊微红。
这诗不仅对仗工整,意境优美,更隐隐透出了少女的心事,比陆景行的诗更胜一筹。
席间顿时响起更热烈的掌声,连皇上派来的内侍都含笑点头。
陆景行看着小姐,眼中满是惊艳与赞赏:“沈小姐好才思!”
那御史大夫脸色有些难看,却也只能举杯道:“好!好一个‘愿随君子意,开在水中央’!果然是丞相府的千金,才貌双全!”
一场刁难被巧妙化解,我和阿香都暗自松了口气。
阿香隔着人群看了我一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又很快隐去。
赏荷宴后,小姐和陆景行的婚事似乎有了更明确的动向。
将军府遣人来相府送了几次礼,丞相大人也在朝中与陆将军多了几分默契。
我看着小姐日渐明朗的笑容,心里也跟着高兴,只是偶尔想起阿香,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9
小姐与陆景行大婚之日。
十里红妆从丞相府铺陈至将军府,唢呐声震得京城百姓都涌到街边围观。
我作为小姐的贴身大丫鬟,陪嫁入府,看着她身着嫁衣,盖上红盖头。
洞房花烛夜,将军府张灯结彩,喜宴直至深夜才散。
陆景行被一众武将子弟灌得酩酊大醉,是阿香半扶半架着送进洞房的。
我伺候小姐卸去沉重的凤冠霞帔,换上轻便的寝衣,看着她坐在床边,指尖紧张地绞着锦被,忍不住笑道:“小姐,时候不早了,奴婢……奴婢先退下了。”
小姐脸颊绯红,轻轻“嗯”了一声,眼神却带着一丝羞怯的期待。
我退出洞房,却在廊下撞见了阿香。
他刚打发走闹洞房的人,身上还带着酒气,见了我,微微一怔,随即道:“都安置好了?”
“嗯,小姐在等陆公子呢。”我看着他被喜烛映红的侧脸,忽然想起今晚是洞房花烛夜,我们两个守在外面,倒像是一对门神。
阿香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耳根微微泛红,却故作镇定地指了指旁边的假山:“夜深了,去那边歇歇吧,省得碍着主子们。”
我们便躲在假山后面的阴影里,听着洞房内隐约传来的动静。
先是陆景行含混的笑语,接着是小姐低低的惊呼,然后是杯盏碰撞的声音,最后……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往阿香身边缩了缩。
阿香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身体绷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假山石缝里的一株小草。
忽然,洞房内传来小姐一声短促的轻呼,像是带着点委屈。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想听得更清楚些:“这……这是什么声音?小姐是不是……是不是被欺负了?”
阿香猛地回头看我,月光下,他的脸比喜烛还要红。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觉得难以启齿,最后只是猛地伸出手,一把捂住了我的耳朵。
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带着淡淡的皂角香,紧紧贴在我的耳廓上,将洞房内那些暧昧的声响隔绝在外。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还有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发顶。
“别……别听。”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我被他捂得动弹不得,只能仰起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中的窘迫忽然化作了某种灼热的情绪。
他看着我,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微微俯下身,温热的唇轻轻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那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我的心瞬间炸开了锅。
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映出的我的模样,还有那抹比晚霞更艳的红晕。
阿香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吻完之后,他像触电般猛地收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肩膀却微微颤抖。
假山后的夜风吹过,带着远处残留的喜宴酒香和近处荷花的甜香。
我摸着自己发烫的额头,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阿香依旧背对着我,我却能想象出他此刻窘迫的模样。
忍不住想笑,却又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阿香,”我轻声唤他,“手……还疼吗?”
他身体一僵,顿了很久,才闷闷地回了一句:“不疼了。”
“那……”我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你能不能……再捂一下?”
其实是想再靠近他一点。
阿香猛地转过身,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脸上的红晕几乎要滴下来。
月光下,他看着我狡黠的笑容,先是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温柔的笑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这一次,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的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
远处洞房内的笑语声隐约传来,近处是彼此清晰的心跳声。
青瓦巷的风还在吹,暖着往后漫长的岁月。
来源:三万微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