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阅读隋亡唐兴那段历史时,很多人都会想不通,隋炀帝为什么要坚持不懈地打高句丽,甚至打到败国丧家也在所不惜,在后世,隋炀帝的这个举动往往被解读为非理性的疯狂行为,或者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阅读隋亡唐兴那段历史时,很多人都会想不通,隋炀帝为什么要坚持不懈地打高句丽,甚至打到败国丧家也在所不惜,在后世,隋炀帝的这个举动往往被解读为非理性的疯狂行为,或者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就中国历史来看,将如此大规模战争的发动仅仅归因为某个昏君的“疯狂”相当罕见。其实,要戳破这种观点非常容易,隋文帝和唐太宗总不是昏君了吧,但是,这两位明君也都打过高句丽,并且,也都没有打赢。
那么,事情就很明显了,一个横跨两朝、先后有四位帝王都不惜发动战争解决的高句丽问题,就一定不能简单粗暴地用某个人的“疯狂”来解释了。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大争之世》第七章,有删节。
《大争之世》
作者: 张明扬
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5年4月
原文作者|张明扬
隋炀帝的东北亚体系
想要理解隋炀帝的三征高句丽,必须从东北亚体系的角度来思考。
581年二月,杨坚建立隋朝,改元开皇,是为隋文帝。
从东晋到南北朝时期,辽东乃至东北亚是高句丽的统治范围,这就是隋王朝建立时所面对的形势。最让杨坚无法容忍的是,“为了保持在五胡十六国时代向辽东扩张而获得的利益,高句丽想方设法阻止隋朝在东北亚建立起关系秩序……转而采取联陈抗隋的政策,积极开展对陈朝外交,试图南北呼应,牵制隋朝”。
高句丽对外政策最辉煌的一页是,它竟然还穿针引线,主导形成了“高句丽、陈、突厥”的三方反隋大同盟。高句丽很清楚,自己如果想称霸东北亚,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中原王朝的分裂;一旦中原王朝完成统一,自己的美梦就做不成了。
开皇三年(583年),隋文帝击败突厥,“高句丽成为隋朝重建东亚国际关系秩序最大的障碍,只要高句丽公开与隋朝对抗,隋朝就不能实现建立以隋为中心的国际体系的战略目标”。
开皇十八年(598年),隋文帝调集三十万大军进攻高句丽。隋军对辽东的天气和地形都不熟悉,后勤运输也状况迭出,最终铩羽而归。隋自开国以来,几乎是战无不胜,这一次战败是隋朝的第一次大的战略挫折。
隋文帝未完成的使命就交给了隋炀帝。隋炀帝面对的历史性任务是:终结高句丽在东北亚数百年的霸权,重建以隋为中心的东北亚秩序。
隋炀帝像。
韩昇先生在《东亚世界形成史论》一书中给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解释:
隋朝同高句丽的矛盾,已经超越了两国关系的范畴,具有全局性意义。……因此,征伐高句丽不是某位皇帝个人好恶所作的决定,不能归结为隋炀帝好大喜功,否则,整个隋朝的对外政策以及这场战争的历史意义都变得无法理解。正因为高句丽问题具有全局意义,所以,从隋到唐朝的四位皇帝都坚持贯彻臣服高句丽的方针。
通俗地说就是,高句丽不服从以隋朝为主导的东北亚秩序,试图和隋争夺东北亚的主导权,所以隋炀帝必须击败高句丽。
大业八年(612年)春,国势臻于极盛的隋炀帝下决心对高句丽动手。他一出手就是百万大军,据《资治通鉴·隋纪五》:
壬午,诏左十二军出镂方、长岑、溟海、盖马、建安、南苏、辽东、玄菟、扶余、朝鲜、沃沮、乐浪等道,右十二军出黏蝉、含资、浑弥、临屯、候城、提奚、蹋顿、肃慎、碣石、东暆、带方、襄平等道,骆驿引途,总集平壤,凡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人,号二百万,其馈运者倍之。宜社于南桑乾水上,类上帝于临朔宫南,祭马祖于蓟城北。帝亲授节度:每军大将、亚将各一人;骑兵四十队,队百人,十队为团;步卒八十队,分为四团,团各有偏将一人;其铠胄、缨拂、旗幡,每团异色;受降使者一人,承诏慰扶,不受大将节制;其辎重散兵等亦为四团,使步卒挟之而行;进止立营,皆有次叙仪法。癸未,第一军发;日遣一军,相去四十里,连营渐进;终四十日,发乃尽,首尾相继,鼓角相闻,旌旗亘九百六十里。御营内合十一卫、三台、五省、九寺,分隶内、外、前、后、左、右六军,次后发,又亘八十里。近古出师之盛,未之有也。
这段史料信息量很大,关键之处至少有三处:
其一,隋炀帝征调了一百一十三万大军,按照“馈运者倍之”的说法,出动的民夫不下二百万,可见动员人数之庞大。
其二,设置了受降使者这一职位,且不受大将节制,受降优先于战胜。
其三,这支大军虽“出师之盛,未之有也”,但过于注重军容,又是“铠胄、缨拂、旗幡,每团异色”,又是“日遣一军……首尾相继,鼓角相闻”,更像是一场大型军事演习。
隋炀帝对高句丽用兵有理有据,又有强大的国力支撑,那么,声势浩大的首征高句丽之战为何惨败呢?据《资治通鉴·隋纪五》:
初,九军渡辽,凡三十万五千,及还至辽东城,唯二千七百人,资储器械巨万计,失亡荡尽。
《东亚世界形成史论》
作者: 韩昇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年11月
隋炀帝的主观错误很明显。
第一,一百一十三万大军可谓前无古人,再加上二百万民夫,且不论这些数字有多大水分,这样大规模的动员对隋帝国的国力和民力而言几乎都是一场极限挑战。仅《资治通鉴·隋纪五》中就有多处民力不堪重负、生灵涂炭的叙述:
敕幽州总管元弘嗣往东莱海口造船三百艘,官吏督役,昼夜立水中,略不敢息,自腰以下皆生蛆,死者什三四。
秋,七月,发江、淮以南民夫及船运黎阳及洛口诸仓米至涿郡,舳舻相次千余里,载兵甲及攻取之具,往还在道常数十万人,填咽于道,昼夜不绝,死者相枕,臭秽盈路,天下骚动。
又发民夫运米,积于泸河、怀远二镇,车牛往者皆不返,士卒死亡过半,耕稼失时,田畴多荒。加之饥馑,谷价踊贵,东北边尤甚,斗米直数百钱。所运米或粗恶,令民籴而偿之。又发鹿车夫六十余万,二人共推米三石,道途险远,不足充糇粮,至镇,无可输,皆惧罪亡命。重以官吏贪残,因缘侵渔,百姓困穷,财力俱竭,安居则不胜冻馁,死期交急,剽掠则犹得延生,于是始相聚为群盗。
隋实行府兵制,其规模最多不超过六十万。这也意味着,隋炀帝这次征调的大部分人都是未受基本军事训练的平民。
第二,隋炀帝首攻高句丽更像是一场政治仗。隋朝大军光进发就用了四十天,形成了连绵一千多里的一字长蛇阵,一路带着仪仗队吹拉弹唱,沿路热闹异常。难怪后世有人说,隋炀帝这不是去打仗出征的,而是去搞武装大游行和花车巡游的。
炀帝不仅设置了受降使者,还严令“高丽若降,即宜抚纳,不得纵兵”,这意味着只要高句丽请求投降,隋军就得停止进攻,而这恰恰被高句丽利用,多次用诈降获得喘息时机。
不过,对于这些军事错误,曾担任过灭陈主帅的隋炀帝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最合理的解释是,无论是出兵规模,还是仪仗队,还是受降使者,都说明了隋炀帝意在不战而胜,试图通过炫耀武力以及展示军容压服高句丽,这一诉求甚至压倒了军事逻辑。
可以说,政治仗本就是隋炀帝的目的,他满以为吓破胆的高句丽会不战而降,根本没做好苦战的准备。
隋炀帝,《开创盛世》剧照。
三征高句丽,败在何处?
有人说了,隋炀帝征高句丽一败是咎由自取,那么为何还有二败和三败呢?
问题不是二败和三败,而是根本不应该有二征和三征。
客观来说,隋炀帝一征高句丽的方略虽然过于天真,但不战而屈人之兵却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既然选择了打政治仗,愿赌服输而已。如果是一个理智的帝王,无非默默吞下苦果,回国粉饰一番,休养生息也就罢了。以隋朝的国力,至多十年,就可以恢复元气了。
但隋炀帝此时暴露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陷,就如输红了眼的赌徒,刚刚过了一年,即大业九年(613年)正月,炀帝就再度征调大军,第二次征伐高句丽。
这次隋炀帝倒是没有再去幻想什么不战而胜,一上来就是全力猛攻,两军陷入僵持,“飞楼、橦、云梯、地道四面俱进,昼夜不息,而高丽应变拒之,二十余日不拔,主客死者甚众”(《资治通鉴·隋纪六》)。但时移势易,隋的国力、民力已被驱使至极限,再也经不起一场大战的折腾,各地民变风起云涌,天下板荡,四海鼎沸。更致命的是,前宰相杨素之子杨玄感起兵反隋,可见作为大隋立国之基的关陇集团也开始背弃炀帝。内外交困之下,炀帝只得撤兵。
三征高句丽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又只过了一年,即大业十年(614年)春,平息了杨玄感之乱后,隋炀帝“诏百僚议伐高丽,数日,无敢言者。戊子,诏复征天下兵,百道俱进”(《资治通鉴·隋纪六》)。
很显然,杨广此时已失去了理智,“时天下已乱,所征兵多失期不至”。高句丽也打不下去了,遣使乞降,炀帝顺势宣告大功告成,实则不过是双方都无力再战。
那么,除了隋炀帝的主观错误和任意妄为,三征高句丽之败还有没有外部的客观原因呢?
有,而且不止一条。只是因为隋炀帝的乱政过于显眼,这些纯军事层面的探讨反而被掩盖了。
其一,高句丽的山城防御体系。为了防御中原王朝的进攻,高句丽筑城时会采用一种独特的双城模式,即在平原筑城的同时,通常也会在附近的山上修建一座山城,一旦战争爆发,就退居山城防守。高句丽山城的布局与平原城池截然不同,是完全军事化的,没有居住区、商业区和官府衙门,只有适合军队驻扎的半地下石头建筑,其中还砌有火坑,明显是为了应付冬天的战事。山城内有大量粮食和战争物资的储备,做好了长期据险而守、打堡垒战的准备。
高句丽山城数量很多,现在去东北还能发现很多山城遗址。这就意味着,中原王朝要彻底击败高句丽,就要面对无数座山城的攻坚战,不仅攻城损失巨大,而且战事可能极其漫长。
隋炀帝前两次进攻高句丽,都被阻挡在辽东城下,始终拿不下这座城池,第一次更是进攻了四个月都无可奈何。这让隋军的后续战略计划都沦为笑话。
隋炀帝时期是中国重骑兵的巅峰,远征高句丽时据称带了高达九万六千人的庞大重骑兵军团,却在辽河边全军覆没。在高句丽的山城防御体系以及隋军捉襟见肘的后勤补给条件下,隋军重骑兵不仅因为缺乏野战机会而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很可能沦为一支需要巨量后勤辎重支持且对战局有负面作用的大型仪仗队。
壁画上的高句丽重骑兵。
其二,高句丽的持久战。山城防御体系的存在,令高句丽有能力轻易将中原王朝的进攻拖入持久战,直至拖入冬季。这样看,高句丽就很像拿破仑战争与苏德战争时的俄罗斯和苏联,把寒冷的冬天作为最好的防御武器。关键是,高句丽的冬天还很漫长,从阴历八月一直持续到次年三月。而在进入冬天之前,当地还有两个月的雨季。有一种说法是,“当地的气候条件决定了在该地展开的任何军事行动如果想取得成功,就必须在冬季结束后立即开始,在雨季开始前结束。否则,冬天的严寒和夏天的暴雨将使行军变得非常困难,统军将领无法迅速调度和部署军队”。
在出兵时间上,隋炀帝倒是没有和自然规律作对,三次出兵都是在年初启动的。但正如之前所说,高句丽山城防御体系的存在,让中原王朝无法在短期内完成战略目标,隋炀帝可以避开前一个冬天,却无法在下一个冬天来临前胜利结束战争。
其三,不仅天时不在隋军这边,地利也同样不在。辽河平原被辽河及众多支流分割,部分行军路线干脆就是沼泽地。有一片东西绵延一百多公里、被称为“辽泽”的沼泽地,曾是隋军的“死亡之地”,很多隋军官兵殒命于这个几乎无法通过的地方,多年后,当唐太宗亲征高句丽经过此地时,仍然可见白骨露于野的惨状。
更何况,当时辽东人烟稀少,再加上高句丽执行坚壁清野的战略,隋军根本没办法就地补给,只能完全依靠长达数千里的后勤补给线。事实上,隋炀帝第一次征讨高句丽时仓促退兵,除了冬季即将来临的原因,还因为军粮供给不足,而那次的退兵因为过于仓促,再加上人困马乏,在高句丽军的追击下,隋军遭受了极其惨重的损失:“诸军俱溃,不可禁止。将士奔还,一日一夜至鸭绿水。”
《多极亚洲中的唐朝》
作者: [加]王贞平
译者: 贾永会
后浪|上海文化出版社
2020年6月
事实上,进攻高句丽本来还有一条可以避开辽东远征的线路,就是走海路。从灭陈之战中隋军水军的压倒性表现来看,隋朝无论是造船工业还是水军技战术都已经超越了前面的朝代,已具备了一次出动数千艘战船的能力,其中还有不少巨型舰船。据说有一种名为“五牙”的最大型号舰船,舰体上起楼五层,可以装载八百名士兵。从任何方面来说,隋朝水军都是当时的东亚第一水军。
一征高句丽时,隋军水师一路所向披靡,从大同江逆流而上进军平壤城,可谓当时隋军所取得的最大战绩。若不是隋军水军统领来护儿轻敌,在平壤城中遭遇伏兵大败,水军可能还会给隋炀帝带来更大的惊喜。相比陆路的劳而无功,水军的表现也是此战的最大变数了。
隋炀帝个人的折腾固然是三征高句丽招致惨败的主要原因,但在天时和地利都不在隋帝国这边的情况下,无论有没有隋炀帝的恣意妄为,三征高句丽都很难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拿破仑和希特勒战胜不了俄罗斯和苏联的冬天,隋文帝、隋炀帝以及之后的唐太宗也难以战胜高句丽的冬天。
隋炀帝的最大责任在于:出于个人的偏执,他将一场军事失败变成了三场失败,将军事失败扩大化为亡国的全面溃败。对于任何一位理性的帝王而言,遭受了第一次惨败之后,就算多么不甘心,至少也会让老百姓休息几年,待时机成熟再行二次远征,更不要说,在国内烽烟四起的情况下强行出兵。
无论如何,隋炀帝输掉了这场战争,更大的不幸还在于,他毁掉了一个致力于重整东北亚秩序的强大王朝。当然,高句丽在这几场大战中也元气大伤。
就这样,彻底解决高句丽问题,重整东北亚秩序的历史使命只能留给下一个王朝来完成。
原文作者/张明扬
摘编/李永博
导语校对/卢茜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