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女儿家楼下的石阶上,背包里那些从西藏带回的转经筒、从云南带回的普洱茶饼,怕是都湿透了。
归途
门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我坐在女儿家楼下的石阶上,背包里那些从西藏带回的转经筒、从云南带回的普洱茶饼,怕是都湿透了。
六十七岁的人了,竟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夜雨打湿了我那件穿了十多年的藏青色夹克,也打湿了我口袋里一直珍藏的老照片——那是我和妻子结婚时拍的,泛黄的纸面上,我们年轻的脸庞笑得那么灿烂。
"您回哪儿去?这儿不是您家!"昨晚,女儿站在门口,脸上的陌生与冷漠如刀子般扎进我心里。
她的话像是一记耳光,把我从七年的流浪梦中打醒。
我叫周建国,一个普通的退休工程师。
在那个年代,我们这批工科生是国家的宝贝,毕业分配到机械厂,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厂里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我从技术员熬到总工程师,再到拿着两千七百元退休金的普通老人。
人这一辈子,起起落落,大抵如此。
七年前,妻子因癌症去世,留下我和一栋老房子。
那房子是八十年代分的福利房,七十多平米,两室一厅,在如今的城市里早已不起眼,但承载了我们一家三口几十年的喜怒哀乐。
妻子走后,那房子里,每一寸空气都是她的气息,每一件家具都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夜里醒来,恍惚间总觉得她还在身边,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床铺。
那种窒息般的孤独,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老周,你这样不行啊,整天闷在家里,人都瘦了一圈。"老同事王大山来看我,带着他那浓重的东北口音,"走,撮一顿,喝两盅,想开点!"
邻居张大娘每天早上都会敲门,给我送来热腾腾的早点,"周工程师,你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得好好照顾自己啊!"
他们的关心,像是冬日里的一把火,却终究敌不过我心里的寒意。
"爸,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女儿小雪曾这样邀请我。
她那时刚结婚两年,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住在城东的新小区,房子是按揭买的,夫妻俩都在外企上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知道,我若搬去,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更何况,女婿是个南方人,说话温温柔柔的,看起来对我挺尊敬,但我总觉得他心里未必欢迎我这个老头子。
"爸,您看您,整天闷在家里,跟个老寒腔似的,多没意思。"小雪总是这样劝我,"现在咱条件好了,您该享享福了。"
享福?什么是福?对我来说,最大的福气已经随着她妈妈离开了。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世界。
城市在变,高楼越来越多,马路越来越宽,只有我,像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里的一粒尘埃。
那年春节,我去小雪家吃年夜饭,电视里正播着旅游节目,镜头从长城掠过,又到黄山云海,再到西湖断桥。
女婿的妈妈,一个爱说爱笑的南方女人,看得入迷,"哎呀,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周游祖国看看这些美景。"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我选择了卖掉房子,背起行囊。
那时没有告别,只在桌上留了张纸条:"去看看这世界,别担心。"
房子卖了六十多万,在当时的县城已经算是不错的价钱。
两千七百的退休金,再加上卖房的钱,足够我过上几年流浪的日子。
临走那天,我特意去了妻子的墓前,在石碑前站了许久。
"老伴儿,我要出去走走,别嫌我狠心。"我轻声说,仿佛她就在身边,"等我回来,给你讲讲外面的世界。"
墓碑上她的照片依旧微笑着,那是她四十岁时拍的,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天风很大,吹得我眼睛发涩。
我踏上了旅途,像个老漂泊者,行囊里装着几件换洗衣服,一本笔记本,还有妻子的照片。
七年间,我走过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在湘西的吊脚楼里听老人讲故事,他们管这叫"讲夜古",烟熏火燎的木屋里,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讲述着关于山鬼的传说。
在海南的沙滩上看日出日落,椰风海韵中,我仿佛听见妻子在说:"老周,你看那海,蓝得多漂亮!"
在北方的草原上数星星,那漫天的繁星让我想起年轻时和妻子一起骑自行车去郊外野餐,她指着天上说:"我们老了以后,一起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吧!"
我曾在敦煌莫高窟前驻足半天,看着壁画上的飞天,想象着千年前的工匠是如何描绘这美好的想象。
也曾在苏州园林里找到一处僻静角落静坐一整天,听着园中的流水声,看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平静。
旅途中,我认识了许多人。
宁夏的回族大叔教我做手抓羊肉,他说:"老哥啊,这羊肉不是随便煮煮就行,要讲究火候,讲究调料。"我们蹲在小炉子旁,喝着奶茶,聊着各自的人生。
四川的茶馆老板和我下了一整天的象棋,烈日炎炎下,茶馆里凉爽宜人。
"老弟,你这车马炮的功夫不赖嘛!"他挠着光脑门,用浓重的川音笑骂,"要不是看你是外地客人,早就杀得你片甲不留咯!"
青海的藏族姑娘叫我"阿爸",她在青海湖边开了家小客栈,每天清晨都会给我送上一碗新鲜的酥油茶。
"阿爸,您像我爹爹,"她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他也爱独自旅行,说是要看遍这世间美景。"
这些陌生人的善意,像是荒漠中的甘泉,滋养着我干涸的心灵。
我曾在云南的一个小村子里住了两个月,帮一户人家修理农具,教他们的孩子数学。
孩子们叫我"周爷爷",每天放学都会围着我,缠着我讲外面世界的故事。
村里的老人晚上摆龙门阵,我就坐在一旁,听他们用方言讲述这几十年来村子的变化。
"周老师,你这一辈子,值了!"村长拍着我的肩膀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羡慕死我们这些土老帽了!"
值吗?我不知道。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女儿小时候牵着我的手上学的情景,想起妻子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在昆明的一家客栈,我认识了一对年轻夫妻,他们正在蜜月旅行。
"叔叔,您一个人旅行,家里人不担心吗?"年轻的姑娘问我。
我笑笑,没有回答。
他们离开时,特意留下一盒云南的玫瑰鲜花饼,"叔叔,带回去给家人尝尝吧!"
那盒饼,我一直带在身上,舍不得吃,也没有家可回。
在丽江古城,我遇见了女儿的大学同学小王。
那天我正在四方街边的一家小店里喝茶,突然听见有人喊:"周叔叔?是周叔叔吗?"
我抬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惊讶地看着我:"周叔叔?您...您女儿一直在找您啊!"
原来,我不辞而别后,女儿曾急得报了警,还在全国各地的旅游群发寻人启事。
我定期寄回的明信片和汇款,她都收到了,却从未回复过。
"您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吗?"小王问我,"不是因为您离开,而是您从不相信她能理解您的选择。"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
"她说,您总是把她当小孩子,什么都自己扛,从不让她分担。"小王继续说,"她最恨的是,您连告别都不愿意亲口对她说。"
我沉默了。
是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不打扰她的生活,其实是我不敢面对离别,不敢承认自己也需要依靠。
"她现在怎么样?"我问。
"挺好的,工作稳定,孩子也上小学了。"小王说,"就是...她搬家了,我这里有她的新地址。"
我谢过小王,却没有立即联系女儿。
那年冬天,我在西藏度过。
拉萨的冬天,寒冷而又明媚。
我在布達拉宮前的广场上,看着朝圣的信徒们一步一叩首,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信仰,什么是坚持。
我买了一个小小的转经筒,上面刻着藏文的经文,老板说那是祈求平安的咒语。
在回程的火车上,我遇到一位老藏医,他摸着我的脉搏,说:"老人家,你心里有结,需要回家了。"
我笑笑,没有反驳。
是啊,七年了,也该回家了。
但是,家在哪里呢?
我曾偷偷回去过几次,远远地看她下班,看她带着孩子在公园玩耍。
有一次,她蹲下来给孩子系鞋带,阳光洒在她的背上,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
每逢她生日,我都会通过银行匿名汇一笔钱过去。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却忘了亲情不是施舍,而是平等的交流与理解。
七年的旅途,让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却始终没能走进自己的内心。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寻找新的生活,其实是在逃避面对失去的痛苦。
回到家乡,我租了个小院子,在城郊的老旧小区里,每月房租只要五百块钱。
院子里有两棵老梨树,春天开满白花,秋天结出甜美的果实。
我种些蔬菜,养几盆花,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
隔壁的老王成了我的常客,他是退休的中学老师,爱下象棋,爱讲古。
"老周啊,你这老家伙,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故事都够编本书了。"他总是这样说,"比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县城的老粗见识广多了!"
我们常常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喝着廉价的啤酒,聊着各自的过往。
"你那闺女,知道你回来了吗?"有一天,老王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
"你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老王叹了口气,"我那闺女,也是个倔脾气,跟她妈一个样。去年吵了一架,大半年没来看我。前段时间我住院,还不是第一个跑来的?血浓于水啊,老周!"
我知道他说的对,但总觉得缺了那么一个契机。
在我回来后的第三个月,我决定去找女儿。
我打听到她的新地址,是城东的一个中高档小区,看来这些年,她的日子过得不错。
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最整洁的衣服,带上了从西藏带回的转经筒,还有云南的普洱茶,准备了一番说辞。
但当我站在她家门口时,那些准备好的话全都忘了。
我犹豫了好久,才按下门铃。
门开了,是她。
七年不见,她已经从当年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
眼角有了细纹,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却依然像她妈妈。
"您...您怎么..."她的表情从惊讶到复杂,最后定格在一种冷漠上。
"小雪,爸爸回来了。"我干涩地说。
"您回哪儿去?这儿不是您家!"她冷冷地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站在门口,如遭雷击。
是啊,这不是我家,我早已卖掉了自己的家,成了无根的浮萍。
我默默地在她家楼下坐下,天开始下雨,但我不想走。
雨越下越大,我想起了和妻子初次约会时也是这样的大雨,我们挤在一把伞下,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却笑得那么灿烂。
"建国,你说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吗?"她问。
"当然,不管风吹雨打。"年轻的我信誓旦旦。
可现在,我失去了她,也差点失去了女儿。
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我站起身,拍拍湿漉漉的裤子,准备离开。
"爸?"
我回头,女儿站在楼梯口,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毛巾和热水壶。
"您...您进来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坐在她家的小客厅里,一杯热茶在手,无言对视。
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墙上我和她妈妈的老照片上。
原来,她一直留着我们的照片。
"爸,这些年,您去哪儿了?"她终于打破沉默。
我笑了笑,指着背包:"去找我自己了。"
"找到了吗?"
"找到了。原来我一直在家,只是需要绕个远路才明白。"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
"您知道吗,您寄来的每一张明信片我都收好了,每一分钱我都没动,全存在一个专门的账户里。"她起身,从书房拿出一个精緻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我这些年寄的明信片。
"我本想等您回来,把这些钱还给您,或者...或者您如果一直不回来,我就捐给福利院。"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不需要您的钱,我需要的是您在我身边,哪怕只是知道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不给她添麻烦,其实是我太自私,只想着自己的感受,从未真正考虑过她的感受。
"对不起,爸爸错了。"我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她紧紧回握,就像小时候我们过马路时那样。
"您...您愿意住下来吗?我们有客房..."她犹豫地问。
我摇摇头:"爸爸在城郊租了个小院子,有两棵梨树,春天开满了花,很漂亮。你和孩子有空可以来看看。"
她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爸,您以后别再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好吗?"
"好,爸爸保证。"
窗外,新的一天开始了。
城市苏醒过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而我,终于找到了归途。
不是回到过去的家,而是在心灵深处找到了真正的家。
家,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彼此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人生漫长,跌宕起伏,但只要这盏灯不灭,我们就永远有家可归。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