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奶奶站在我收拾行李的小屋门口,手里捧着一个蓝白条的粗布包袱,眼里满是不舍与期许。
梨花深处
那是八六年的春天,窗外细雨绵绵。
院子里的老榆树滴答着雨水,仿佛在为我即将离开的脚步叹息。
奶奶站在我收拾行李的小屋门口,手里捧着一个蓝白条的粗布包袱,眼里满是不舍与期许。
"孩子,这是奶奶这些年攒的五百块钱,你拿着。"她说着,苍老的手有些颤抖。
五百元,在八六年的北方小村,几乎是一个普通农民半年的收入了。
我知道,这是奶奶变卖了几年的梨子,省吃俭用才攒下的血汗钱。
她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抽出一枝梨花,洁白如雪,含苞待放,轻轻地放在那叠票子上面。
"别忘了村口的梨花,她不嫌你穷。"奶奶的声音轻得像风,却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我鼻子一酸,握住她粗糙的手,那手上的老茧和裂纹,是岁月和辛劳刻下的年轮。
"奶,我不会忘的。"我哽咽着说,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那年头,"南下"成了年轻人心中的热词,深圳特区的故事像神话一样在北方的小村庄里流传。
下海经商的浪潮汹涌而来,我这个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也挡不住诱惑。
按照常理,我应该安分地留在县城当个中学教师,每月四十多元的工资,一辈子平平安安。
可我不甘心,总觉得生命应该有更多可能。
村里人对我的决定议论纷纷,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瞧瞧,读了几年书,连个'铁饭碗'都不要了,去南方'倒腾'什么玩意儿?"村口的王大爷摇着蒲扇,一脸不屑。
"听说他爹当年就是个倔脾气,这儿子怕是随了他。"李婶边剥豆角边叹气。
就连我的母亲也急得直跺脚:"你爹九年前就走了,家里就靠你撑门面,你这一走,让奶奶怎么办?"
只有奶奶始终支持我,她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对那些闲言碎语置若罔闻。
"孩子有志气,总比当一辈子'铁饭碗'强。"她经常这样对前来劝说的乡亲们说。
"老太太,您这是害了孙子啊!"村长的媳妇忍不住插嘴。
奶奶只是笑,那笑容里有坚定,也有她年轻时未曾实现的梦想。
我还记得临行前夜,奶奶坐在油灯下,絮絮叨叨地嘱咐我:"到了南方,别学人家大手大脚,钱要省着花。"
"记得按时吃饭,别亏了身子。"
"有空就写封信回来,报个平安。"
最后,她拉着我的手,眼神炯炯:"孩子,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别放弃。"
那天晚上,我靠在窗边,听着檐下雨声,想着远方的深圳会是什么模样。
火车上,我把那枝梨花小心地夹在随身带的《创业指南》一书中,生怕它被风吹散。
窗外的风景从北方的麦田变成了南方的水田,我的心情也从激动变成了忐忑。
深圳的第一印象是潮湿和喧嚣,与北方小村的宁静截然不同。
满街的粤语和匆忙的行人让我感到莫名的孤独,那种孤独比离家的距离还要遥远。
我原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大学文凭,在特区找份工作应该不难。
现实却给了我当头一棒——没有关系,没有经验,我的大学文凭在这里似乎一文不值。
租住在城中村的地下室,每到雨天,潮湿得被褥永远不干,墙角的霉斑像一幅幅怪异的地图。
"老表,你这样不行啊,要学会适应。"同屋的湖南小伙劝我,他已经在深圳打拼两年,满口的"拼搏"和"机遇"。
我不甘心只做一个普通的打工仔,却又找不到更好的出路。
工地上打零工,工头克扣工资;夜市摆地摊,城管来了就得抱着货物逃跑;发传单,一天下来两腿酸痛,口干舌燥。
最狼狈的时候,是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我的小摊被冲得七零八落。
那晚,我蜷缩在建筑工地的板房里,听着屋顶的雨声,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
借了工友的笔,我写下了来深圳后的第一封家书:"奶奶,村口的梨花开了吗?我很好,请您放心。"
信中,我没有提及生活的艰辛,只说南方的发展机会很多,我正在努力。
奶奶的回信总是很慢,字迹歪歪扭扭,那是她让村里的小学老师代笔的。
"梨花今年开得特别好,全村人都说是在盼你发达呢。"
看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八七年的冬天特别冷,即使是在南方,也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我终于攒够了一点钱,在罗湖区租了个小档口做服装生意。
那时候,港商带来的服装款式在内地很受欢迎,我想着进货卖给北上的顾客,应该能有一番作为。
谁知道,刚开张不到三个月,遇上市场整顿,我的小档口因为手续不齐全被关停,赔了个精光。
"老乡,别灰心,咱再想别的出路。"隔壁卖鞋的东北人拍着我的肩膀说。
可我已经心灰意冷,准备卷铺盖回老家。
就在离开深圳的前一晚,我收到了奶奶的包裹:几片干梨花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奶奶和爷爷,站在村口那棵老梨树下,笑得灿烂。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梨花不管寒暑,都会开的。"
那一刻,我抱着那几片梨花哭了一夜。
梨花已经干瘪,却依然保持着它的形状,仿佛在告诉我,再难的日子也要挺住。
第二天,我退了回乡的车票,决定再试一次。
生活就像是一场无情的考验,当你决定坚持时,它往往会再给你一记重拳。
八八年初,我刚在一家港资工厂找到工作,却接到村里的电报:奶奶病倒了。
当时我的工资刚够糊口,存款所剩无几,连回家的路费都拿不出来。
我借了钱给家里打电话,公用电话亭里,听着奶奶虚弱的声音,我泪如雨下。
"奶奶,您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我咬着牙说。
"不用回来,我没事。"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要好好干,别为奶奶担心。"
那一刻,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这个让我既不能实现梦想又不能尽孝的处境。
转机出现在八九年的春天。
我在一家台資企業当保安,每天站在厂门口,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心里不是滋味。
一次偶然的機會,厂长在整理样品时,看到了我随手画的几幅服装草图。
"小伙子,你学过设计?"他问我。
我摇摇头:"就是自己瞎画着玩。"
厂长看中我的设计才华,破格让我进入设计部门实习。
那段日子,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服装设计,晚上加班到深夜是常态。
我加班设计出的衣服图案中,总是不由自主地融入梨花元素——或是领口的曲线,或是袖口的花纹。
"这花很特别,有灵气。"厂长看着我的设计说。
意外的是,这些带着梨花元素的服装在市场上很受欢迎,特别是北方来的客商。
"这花样透着一股子乡愁味儿,城里人吃这一套。"一个东北来的批发商对我说。
渐渐地,我在厂里站稳了脚跟,攒下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九十年一开始,我租了个小作坊,做起了自己的服装生意,以梨花为商标。
起初只有两台缝纫机,请了四个工人,生产线简陋得可怜。
"小田,这行当水深,你可得小心啊。"同乡的老李善意提醒我。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坚定。
每晚关了门,我都会拿出那几片干梨花和照片,摆在桌上,给自己打气。
日记本里记着:"奶奶曾靠卖梨子供我上大学,那是她的血汗钱。"
"村口那棵老梨树,是她和爷爷的定情之处,那里承载着她一生的爱与希望。"
"我不能辜负奶奶的期望,也不能辜负自己的梦想。"
生意起步阶段困难重重,付不起房租时,我就睡在作坊的地板上。
吃不起餐厅,就用热水泡方便面,一天两顿。
眼看着同龄人都开始在深圳买房定居,我还蜗居在城中村的破旧小屋里。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应该放弃创业,安安稳稳地打工。
每当这时,我就会拿出那枝干梨花,想起奶奶的话:"别忘了村口的梨花,她不嫌你穷。"
九一年,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奶奶想我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那时候,作坊刚接了一笔不小的订单,我走不开。
电话那头,奶奶的声音很平静:"没事,你忙你的,奶奶等得起。"
挂了电话,我的心像被刀绞一样疼。
当晚,我加班到凌晨,把所有的梨花设计图纸重新整理了一遍,突发奇想,设计出了一款"梨花系列"的春装。
这个系列以北方梨花为灵感,融入了南方的时尚元素,古朴中带着现代感。
不知是运气还是天意,这个系列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市场的热捧。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作坊很快扩大到了二十多个工人。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深圳成了无数人的淘金地。
我的梨花牌服装也小有名气,在广东、福建等地有了固定的销售渠道。
终于,在事业有了起色后,我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三年不见,家乡的变化不大,依然是那条尘土飞扬的村路,那几排低矮的土房。
唯一的变化是,村口的电线杆上多了几盏昏暗的路灯,算是赶上了"新农村建设"的潮流。
一进村,几个熟悉的面孔就围了上来。
"小田回来了?听说在深圳发了财?"
"是啊,现在什么行当?做大官了吧?"
我笑着摇摇头:"就是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
奶奶站在家门口,眯着眼往这边看,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三年时光,在她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背更弯了,头发全白了,但那双看向我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奶奶!"我一路小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瘦弱的身躯。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拍着我的背,声音颤抖。
那一刻,所有在外打拼的苦与累,都化作了眼角的泪水。
回家的第二天,我带着奶奶去了县城最好的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医生说她的腰椎有问题,需要长期调理,还有轻微的心脏病,不能太劳累。
我暗自懊悔,早知道应该多寄些钱回来,让奶奶好好保养身体。
晚上,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梨花图案的羊毛衫,给奶奶披上。
"这是我设计的第一件成功作品,专门给您留着的。"我笑着说。
奶奶摸着衣服上精致的梨花图案,眼中满是惊喜:"这花,像极了咱们村口的那棵老梨树开的花。"
"就是按它设计的。"我点点头,"我的服装厂叫'梨花牌',商标就是这个花。"
"好,好啊!"奶奶眼角湿润了,"没忘本,就是好。"
第三天,我带着奶奶去村口的老梨树下坐了坐。
那棵树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树干粗壮,枝丫繁茂,正值花期,满树的白花像是撒了一层雪。
"奶奶,咱不用再卖梨子了。"我扶着她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我在深圳有了自己的工厂,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孩子,奶奶不在乎钱不钱的。"她抚摸着粗糙的树皮,眼神悠远,"我只盼着你像这梨树一样,再远也忘不了根在哪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脸上,那一刻,满树梨花在春风中摇曳,白得耀眼。
奶奶脸上的皱纹像是刻进了我的心里,我忽然明白,人这一生,不管走多远,都不能忘了来时的路。
在村里住了一周后,我做了一个决定:出资为村里修路。
那条尘土飞扬的村道,困扰了村民几十年,每逢雨季,泥泞不堪,出行艰难。
"这得多少钱啊?"村长一脸惊讶地问我。
"不多,我挣的都是乡亲们的钱,该回报家乡。"我笑着说。
消息一出,村里炸开了锅。
"小田这孩子,有出息!"
"当年我就说他不一般,瞧,这不就验证了吗?"
那些曾经讥笑我的人,现在变成了我的"知音",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除了修路,我还联系了县水利部门,为村里引来了山泉水,解决了多年的饮水难题。
最让奶奶高兴的是,我在老梨树旁买下了一块地,准备盖新房。
"就盖在这儿?"奶奶有些惊讶。
"是啊,我打算把您接到深圳去住,但每年春天,咱们回来看梨花开。"我说。
奶奶的眼圈红了,她抓着我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深圳前,我留下一笔钱,请村里的木匠在老梨树下做了一个凉亭,让老人们有个乘凉聊天的地方。
亭子的横梁上,我让人刻了四个大字:"梨花深处"。
回到深圳后,我的事业更上一层楼。
"梨花牌"服装逐渐打开了全国市场,我的小作坊也发展成了一家正规的服装厂,员工过百。
每逢新品发布,我都会亲自把样品寄回家乡,让奶奶第一个看到。
奶奶的回信总是充满了鼓励:"孩子,奶奶虽不懂时髦,但看得出你用心了。"
九三年的春天,我接到电话,说奶奶的老毛病又犯了,住进了县医院。
这一次,我二话不说,放下所有工作,连夜赶回老家。
病房里,奶奶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显得格外瘦小。
看到我,她艰难地撑起身子:"怎么回来了?厂里不忙吗?"
"再忙也得回来看您。"我握住她的手,心疼地说。
出院那天,我告诉奶奶一个决定:我准备把厂子搬回家乡,在县城建一个服装生产基地。
"真的?"奶奶眼睛一亮。
"真的。深圳的人工成本越来越高,回老家办厂,既能照顾您,又能为乡亲们提供就业机会。"我说。
九四年初,我的梨花服装厂在家乡县城正式投产,招收了近两百名工人,大多是本地农村青年。
厂区的大门口,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雕刻着盛开的梨花,底下是"梨花深处"四个遒劲的大字。
奶奶坐着轮椅,由我推着参观了整个厂区。
看到整齐的生产线,看到忙碌的工人,她的眼中满是欣慰和骄傲。
"孩子,奶奶没白疼你。"她握着我的手说。
几年后的一个春天,在村口老梨树下的新房前,奶奶坐在藤椅上,看着满树盛开的梨花,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奶奶,您还记得当年给我的那五百块钱和那枝梨花吗?"我问。
"记得,怎么不记得。"她笑着说,"那是奶奶这辈子做过的最对的事。"
五百元、一枝梨花,还有那句"她不嫌你穷",是奶奶给我最宝贵的財富。
在南方打拼的日子里,正是这份质朴的爱支撑着我走过艰难岁月。
如今,当我站在企业前台的梨花标志下,依然能闻到家乡梨花的清香。
那不是富贵的香气,而是泥土与汗水的芬芳,是奶奶粗糙手掌的温度,是根的呼唤。
有人问我创业成功的秘诀,我只说:"别忘了村口的梨花,她不嫌你穷。"
人生路上,唯有不忘来处,方知何往。
不管走得多远,心中的那枝梨花,永远盛开。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