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印巴两国近两次军事冲突中体现了独特的“决心悖论”，即双方在都展示强硬决心、都声称取得冲突胜利以及都认为对方处于退却状态的基础上实现了危机缓和，这显然有违于传统理论认为的依赖于单方退让、双方妥协或是对等让步的危机降级模式。伊斯兰堡真纳大学的法尔汉·哈尼夫·西迪基

印巴两国近两次军事冲突中体现了独特的“决心悖论”，即双方在都展示强硬决心、都声称取得冲突胜利以及都认为对方处于退却状态的基础上实现了危机缓和，这显然有违于传统理论认为的依赖于单方退让、双方妥协或是对等让步的危机降级模式。伊斯兰堡真纳大学的法尔汉·哈尼夫·西迪基（Farhan Hanif Siddiqi）撰文分析了这一新模式的运作机制，即双方一方面需要通过强硬话语来展现对抗决心；另一方面则需要满足国内激昂的民意呼声。在此基础之上，两国政府才能通过“胜利”话语的宣传达成某种平衡，并为后续危机降级创造空间。作者在文章最后认为，印巴冲突的危机降级存在不稳定性，因为双方对“胜利”的定义存在模糊性，无法由此判断下次危机的起始博弈点以及冲突烈度，进而有可能将两国关系再次推向失控边缘。南亚研究通讯特此编译本文，供各位读者批判参考。

图源：K.M. Chaudary – AP

帕哈尔加姆（Pahalgam）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后，印巴之间出现新一轮对峙，观察人士正焦虑地分析印度升级事态以及巴基斯坦采取报复行动所带来的影响。经过四天的对峙与停火，这场危机基本尘埃落定。但是核心问题依然存在，停火是否可以延续，是否会引发这两个拥核国家间冲突的进一步升级，结果尚未可知。

在过去的仅六年间，印度与巴基斯坦就分别于2019年和2025年发生过两次军事冲突，这表明双方逐渐将惩罚性行动确立为双边互动的态度与行为准则，且每一轮危机均伴随更为激烈的冲突升级螺旋。在这种情况下，深入研究印巴冲突中的谈判博弈以及双方缓和地区紧张局势的路径显得至关重要，因为未来冲突的根源往往隐藏于危机降级阶段。

在印巴冲突谈判的行为模式中，危机降级恰体现了笔者所称的“决心悖论”（resolve paradox）——在冲突处理过程中，双方通常通过展示决心迫使对方让步。对于那些秉持零和博弈理念的国家而言，这是一种理性战略选择。但这也凸显了谈判的核心矛盾：当双方都展示出强硬决心，都声称自身取得了冲突的胜利，并认为对方处于退却状态时，冲突如何才能得到缓和？此即“决心悖论”：以获取升级主导权的策略加剧敌对行为，却又试图借此终结冲突。在南亚，这种悖论在本质上处于一种不稳定乃至危险的动态之中，使该地区面临核战争风险。

一、决心悖论与国家胜利

通常情况下，危机降级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实现：一方利用逐步升级的主导权迫使另一方退让，或双方在相互妥协与对等让步后缓和紧张局势。然而，事实上还存在着第三种情况，即无论对方作何认知，双方均认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对手。在这种危机谈判情景中，双方都处于一种自我认知的“获胜”地位，认为己方成功迫使对手退让，或者使对方因成本过高而重新评估并调整升级策略。

这种“获胜”的叙事逻辑不仅针对外部对手，同时也可以安抚国内舆论，维护国家作为坚定行为体（resolved actor）的声誉，并以此彰显本国已经做好应对对手升级态势、争夺冲突主导权的准备。因此，决心悖论的本质在于：当各国在冲突中拼命追求“打赢”时，会做出一系列强硬举动使危机变得更激烈、更危险。但一旦双方都觉得“自己已经取得充分胜利”，又会愿意停手后退，让危机走向缓和。

二、印巴危机博弈：2019-2025年

对2019年与2025年印巴危机的分析揭示：展示决心与危机升级及降级均存在关键关联，这为理解冲突动态提供了重要启示。

2019年，印度普尔瓦马（Pulwama）发生自杀式爆炸袭击，该事件造成印度40名准军事军官死亡，在“穆罕默德军”（Jaish-e-Mohammed）宣称对该事件负责后，印度下令对一所据称由穆罕默德军运营的伊斯兰教经学院进行外科手术式空袭。此次袭击地点距离巴基斯坦首都约160公里，印度宣称共造成250至300人死亡。巴基斯坦最初的反应是否认印方有关“袭击宗教神学院并导致数百人死亡”的说法，这让人想起巴基斯坦在2016年乌里（Uri）危机中的态度（编者注：2016年9月18日，位于印控克什米尔乌里镇的印度陆军基地遭到恐怖分子袭击。四名来自“穆罕默德军”恐怖分子伪装成平民，越过控制线，潜入印度陆军旅总部，向营地发动袭击）。

然而，与乌里危机不同的是，印方2019年的袭击目标巴尔科特（Balakot）位于开伯尔-普克通赫瓦省（Khyber Puktunkhwa province）在克什米尔地区之外，因此印度的空袭被认为是一种“越过红线”的行为，引起了巴国内舆论强烈不满。愤怒的记者质问时任巴基斯坦外交部长库雷希（Shah Mehmood Qureshi），“为什么巴基斯坦没有击落执行袭击的印度战斗机？”为了回应巴国内公众对印度领土侵犯日益增长的不满，巴基斯坦空军越过控制线进行了报复性打击。这导致了一场小规模的军事交战，一架印度飞机被击落，飞行员被巴基斯坦俘虏。据称，印度以“若拒绝释放飞行员将发动导弹袭击”相威胁，巴基斯坦随后将印空军联队指挥官阿比南丹·瓦尔斯曼（Abhinandan Varthman）安全送回印度，局势由此缓和。

巴网民制作的表情包，配文“一杯巴基斯坦茶，价格只需一架米格-21战机”。图源：pinterest

对印度来说，对巴基斯坦一所收容武装分子的宗教学校进行定点外科手术式空袭，并威胁发射导弹迫使巴基斯坦遣返印度飞行员，是本国的一次“胜利”。对巴基斯坦来说，击落印度飞机并逮捕印度飞行员，也是一次重大“胜利”，展现了其对抗更强大对手的决心和韧性。在印度国内，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总理将相关行动称为“屠杀之夜”（qatal ki raat），意在向巴基斯坦传递强烈威慑信号，强调正是印度的威慑促成了瓦尔斯曼的安全返国。在巴基斯坦，瓦尔斯曼在被巴方拘留期间称赞“茶太棒了”的言论在网络上疯传，这不仅被视作巴基斯坦的道义胜利，更激发了巴基斯坦的民族自豪感，“茶太棒了”这句话也成为了网络名梗（编者注：在2019年2月27日巴军方发布的视频中，瓦尔斯曼出镜表示，“哪怕回到祖国，我也不会改口。巴基斯坦军官把我照顾得妥帖，从救我逃出暴徒之手的上尉，到他手下的士兵，再到后来接收我的部队军官，全都是一等一的绅士。这也正是我盼着我们军队能有的做派”）。最终，印度和巴基斯坦都声称在“普尔瓦马 -巴拉科特危机”（Pulwama-Balakot crisis）中取得了胜利，他们各自对事件做出不同解释，都认为自己实现了既定目标，满足了国内民众的要求，并且表现出更强的战略决心。

与普尔瓦马-巴拉科特危机相比，2025年帕哈尔加姆危机的独特之处在于：第一，它发生在2019年8月5日印控克什米尔的政治地位转变之后（编者注：2019年8月5日，印度政府废除宪法第370条和第35A条，对查谟-克什米尔邦的特殊自治地位予以撤销，并将该地区拆分为两个由中央直接管辖的联邦直辖区）。受此事件影响，印巴关系急转直下，双方外交接触、贸易往来和公共外交互动都大幅减少。第二，2025年危机的爆发是因为袭击针对印度平民而非军事人员，这与普尔瓦马-巴拉科特危机的情况形成对比。然而，由于这次袭击颠覆了印度政府关于“克什米尔地区局势已恢复正常”的一贯说辞，印度政府的愤怒更加显而易见。第三，双方动用包括导弹、无人机和网络战在内的先进战场技术，瞄准对方的军事基地和人口中心，这是自1965年、1971年战争以来首次出现的直接升级情况，这场危机已接近战争状态。

我们如何解释这场特定危机中的决心悖论？印度和巴基斯坦各自的“胜利”是什么？印巴双方又是如何实现冲突降级的？鉴于先进战场技术的运用和军事行动地理范围的扩大，双方将“展示决心”作为迫使对手退缩的战略，这一选择决定了危机的升级轨迹。对印度而言，“朱砂行动”（Operation Sindoor）已建立起“新常态”，即通过打击巴基斯坦境内恐怖主义基础设施，应对任何与巴有关的本土恐怖袭击事件。对巴基斯坦而言，“铜墙铁壁行动”（Operation Bunyanum Marsoos）标志着该国军事史上的“决定性篇章”，因为该行动展现了巴基斯坦以坚决的军事准备抗衡印度在冲突升级中的主导地位。两国均宣称成功摧毁对方军事基础设施并取得胜利，加之双方围绕“5月10日谁先主动退让”的矛盾性叙事，表明正是通过展示决心并塑造各自“胜利”的话语姿态，两国才得以降低冲突烈度。

三、南亚局势的未来稳定性

决策者应关注过去十年左右印巴危机中明显存在的“决心悖论”，如何塑造这两国在核门槛边缘的博弈方式。在此类危机中，危机的终结并非如美苏军备竞赛期间古巴导弹危机那样，通过相互妥协或让步实现。相反，双方需在不付出重大外交或军事代价的前提下，达成某种“升级平衡”——既能借此在国内塑造“胜利”形象，又为后续降级创造政治空间。

在印巴危机的博弈行为中，“展现更强决心”这一战略逻辑占据主导，这也意味着冲突降级阶段本质上存在不稳定性——我们无法确切判断，在下一次危机中双方何时会认为已实现国内政治层面的“胜利”。可以确定的是，未来危机的隐患往往潜伏于当前危机的降级阶段，因为双方在下一轮博弈时会从当前的“冲突升级阶梯”所处位置重新起步。因此，对危机降级阶段的审视，应与分析危机爆发原因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在常规军事竞争思维的驱使下，加上沟通渠道闭塞、错误与虚假信息加剧“战争迷雾”，两国未来都可能因严重误判引发灾难性后果。

来源：金钱猎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