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我喊了一声,塑料袋哗啦作响。她猛地抬头,睫毛上挂着泪珠,鼻尖泛红,左手还攥着个蓝布包,包角的蓝布被洗得泛白,线头像老人的白发似的翘着。
塑料袋里的鸡蛋碰得叮当响,我刚拐上三楼,声控灯"啪嗒"亮了。
余光扫到楼梯转角有团黑影,吓得我差点松手——是丈母娘周淑兰,蜷在墙根儿,肩头微微发颤。
"妈?"我喊了一声,塑料袋哗啦作响。她猛地抬头,睫毛上挂着泪珠,鼻尖泛红,左手还攥着个蓝布包,包角的蓝布被洗得泛白,线头像老人的白发似的翘着。
"小远啊..."她慌忙用手背抹脸,指节蹭得眼皮通红,"我、我等阿敏呢...她、她还没下班?"
可阿敏今早明明说部门聚餐,九点后才回。我蹲下去,酸溜溜的咸菜味混着水泥地的潮气钻鼻子——她脚边有个玻璃罐,咸菜汤洒了半滩,黄澄澄的萝卜条黏在地上。
我伸手要扶,她像被烫到似的缩手,蓝布包"啪"地掉在地上。铁工牌滚出来,磨得发亮的金属牌上,二十来岁的周淑兰齐耳短发,蓝布工服领口扣得整整齐齐,眼睛亮得像车间里擦得锃亮的机器。
"别告诉阿敏。"她突然抓住我手腕,手背爬着老年斑的手劲大得惊人,"就说我...出来倒垃圾,罐子没拿稳。"
那晚阿敏蜷成小猫似的,均匀的呼吸喷在我颈窝。我盯着天花板上歪歪扭扭的水渍,翻来覆去睡不着。
结婚三年,丈母娘在这儿住了两年。每天五点半摸黑熬小米粥,锅沿热气熏模糊厨房玻璃;阿敏的白衬衫晒半干时,她搬竹凳坐阳台,熨斗"滋滋"响着,褶子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消失。可我从来没见她笑出过声,顶多是阿敏啃糖醋排骨时,她眯眼说"慢点吃,还有"。
第二天早下班,楼下石榴树正落花。张阿姨坐小马扎剥毛豆,竹篮里堆着翠生生的豆荚:"你家老周啊,当年细纱车间的技术大拿!手快得跟蝴蝶似的,别人看三十台,她能看五十台。前年厂子改制,退休那天车间主任抱着她哭,说'周师傅走了,咱们没主心骨了'。"
我突然想起上周撬锈住的铁皮箱——红本子边角卷了边,1998年市操作能手、2005年厂先进工作者...最底下压着张合影:二十来个姑娘挤在车间门口,蓝布工服洗得发白却浆得硬挺,周淑兰站中间,胸前大红花比机器还艳,嘴角翘得能挂住糖。
可现在呢?她的蓝布包装着降压药和超市优惠券,工牌在口袋里磨得发亮,再没机会别在胸口。
转机在周五。我下班见她在小区门口转悠,捏着皱巴巴的纸条,手指把纸边都揉卷了,抬头看门牌号又低头对纸条,像找不到教室的小学生。
"我...想去纺织厂旧址看看。"她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张阿姨说要拆了,最后看一眼。"
旧址铁门锈得发红,"拆迁勿近"的告示被风撕了一角。我们猫腰钻过塌了半截的围墙,车间窗户全碎了,纺纱机断成两截躺在地上,阳光从房顶破洞漏下来,在碎玻璃上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她突然蹲下,指尖轻轻抚过机器铜铭牌,像摸谁的脸,锈渣蹭得指腹发乌:"这台是我当年看的车。那时候车间嗡鸣得耳朵疼,可我听着亲切,跟听戏似的。"
"您那手,现在还能做细活吗?"我蹲她旁边。
她愣了愣,从蓝布包摸出团毛线——是阿敏织围巾剩的。"前儿看楼下王姐打毛衣,我跟着学..."毛线团滚到脚边,她弯腰捡起,指尖像穿花似的绕线,针在指缝翻飞,眨眼织出半寸平针,针脚细密得能数清。
"妈,"我喉咙发紧,"阿敏说小时候您下夜班还织毛衣,手指冻得通红。现在您要是想打毛衣,咱们买最好的毛线;想找老姐妹,我开车送。您不是给我们做饭洗衣的老妈子,您是周淑兰,是能看五十台细纱机的周师傅啊!"
她的手突然抖起来,毛线团骨碌碌滚进碎玻璃堆。我以为她又要哭,可抬头看时,她笑着,眼泪却顺着指缝淌,滴在蓝布包上洇出深色圆圈。
"小远,"她掏出手帕擦脸,"我昨儿在楼道哭啥?就觉得...没用了。阿敏不用我接送了,屋子收拾再干净你们也看不见。可刚才你说'周师傅'..."她吸吸鼻子,"我好像又听见车间的机器声了。"
打那以后,丈母娘变了。小区凉亭石桌上总堆着五颜六色的毛线团,她戴老花镜教老人们起针:"针要拿稳了,像当年握纱锭似的。"还拆了阿敏小时候的旧毛衣,给我织了条藏青色围巾,针脚密得能挡北风。
那天我下班,见她和张阿姨举着手机拍什么。凑近一瞧,是短视频"周师傅教织毛衣",配文"退休女工再上岗,教你织最暖和的围脖"。张阿姨举手机喊:"小周啊,这针脚得拍清楚喽!"丈母娘对着镜头有点紧张,可说起织毛衣就来了精神:"姐妹们看仔细了,这是元宝针..."
上周阿敏翻相册突然喊:"妈,你这张照片啥时候拍的?"我凑过去——是丈母娘和六个老姐妹在旧址的合影。她穿着洗得泛白的蓝布工服,领口补丁针脚细密,胸前没戴红花,可嘴角翘得跟当年照片里一模一样。
"就前儿跟张阿姨她们去的。"她端着刚熬好的银耳羹,"她们说要把老车间的故事拍下来,传给年轻人看。"
藏青色围巾裹着脖子,软乎乎的,针脚密得连风都钻不进来。我咬着围巾角笑,毛线蹭得鼻尖发痒。
老人要的体面哪有那么难?不是新衣服大房子,是得让她知道,她年轻时熬的夜、流过的汗、织过的纱,都有人记得,都还能发光。
昨儿她在厨房炖排骨,突然扭头问:"小远,你说我开直播教织毛衣,能有多少人看?"我举着刚拆封的毛线笑:"肯定比当年看你细纱机的人还多!"
她笑得眯起眼,油星子溅在围裙上,倒像当年车间里溅在工服上的纱絮。
你说,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是不是该多抬抬头?那些被我们当成"老妈子"的老人,说不定藏着比我们精彩十倍的人生呢?
来源:西柚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