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唢呐通体漆黑如墨,铜碗处刻着蛛网般的裂痕,是三日前老更夫从乱葬岗拾来的。
暮色自远山漫卷而来时,青河镇的坟茔地腾起缥缈雾气。
十六岁的哭坟童阿九跪在陈家老太爷新坟前,指尖发颤地摩挲着那支乌木唢呐。
这唢呐通体漆黑如墨,铜碗处刻着蛛网般的裂痕,是三日前老更夫从乱葬岗拾来的。
“陈老爷子,您老走得急,可莫要怪小的招魂不力……”阿九对着坟头叩了三个响头,额角沾着湿冷的黄土。
他自幼被遗弃在义庄门口,是老更夫用米汤喂大的,十二岁起便跟着在丧仪上吹唢呐。
这活计阴气重,镇上人都说他是“半人半鬼”,可今夜这趟差事,却比往日更教人脊背发凉。
子时的梆子声从镇口传来,惊起坟头两只寒鸦。
阿九将唢呐凑近唇边,冰凉的铜嘴沁出森森寒意。
第一声呜咽破空而起时,他忽然想起老更夫昨夜的话:“那唢呐是引魂幡变的,吹错一个音,便要勾错一条魂。”
“陈老爷子,您要显灵也该等天亮……”阿九话音未落,唢呐声陡然转急。
月光忽然被乌云吞没,整片坟茔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他只觉掌心发黏,低头竟见唢呐铜碗渗出暗红血珠,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凄厉的唢呐声里,无数磷火自地底浮起。
阿九看见七盏幽蓝灯笼从乱葬岗方向飘来,灯笼后跟着个蹒跚人影。
那人影越走越近,竟是老更夫的模样——只是浑身湿透,发梢滴着黑水,脖颈处赫然缠着条青白相间的水蛇。
“九儿……你吹错了……”老更夫的声音像是从深潭里捞出来的,每说一个字就冒出串气泡。
阿九想逃,双腿却如灌了铅般沉重。
那水蛇突然昂起头颅,蛇信几乎要舔到他鼻尖,腥臭之气熏得人几欲作呕。
千钧一发之际,坟茔地东头亮起一点星火。
阿九眯眼望去,竟是镇上疯乞丐举着火把跌跌撞撞跑来。
这乞丐平日总在破庙栖身,此刻却穿着身崭新的寿衣,火光映得他脸上青灰死气愈发骇人。
“快闭气!”疯乞丐嘶吼着将火把掷向磷火群。
火苗触到幽蓝鬼火瞬间腾起三丈高,阿九趁机咬破舌尖,腥甜血气冲开喉间浊气。
再睁眼时,老更夫的鬼影已化作一滩黑水,唯有那支乌木唢呐还在嗡嗡震颤。
疯乞丐拽着他躲到老槐树后,枯枝在脚下发出碎裂声。“你可知这唢呐的来历?”乞丐声音沙哑如砂纸,“七十年前,青河镇有个唢呐匠被活埋在桥墩下,说是要拿他的魂魄镇河妖。
这唢呐浸过他的心头血,吹得好了能引地仙,吹岔了……”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漆黑血沫。
阿九这才注意到乞丐寿衣下摆沾满河泥,十指指甲尽数脱落。
未等他发问,远处忽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两人同时噤声,只见两个黑影自坟茔地西头浮现——左边那个青面獠牙,手持哭丧棒;右边那个浑身溃烂,脖颈套着沉重铁枷。
“阴差勾魂!”疯乞丐猛地推了阿九一把,“往东跑,三更前莫回头!”话音未落,哭丧棒已扫到他天灵盖上。
阿九踉跄着钻进荒草丛,身后传来皮肉焦糊的滋滋声。
他不敢停步,直到撞上一块冰凉石碑才敢喘息。
月光重新破云而出时,阿九发现自己跑到了镇外乱葬岗。
无数无主荒坟在夜色中沉默,唯有中央那座新坟格外突兀——坟头插着半截招魂幡,碑文赫然刻着“陈门李氏之墓”。
可青河镇并无陈姓大户,这坟茔怎会出现在此处?
唢呐声再度响起,这次却近在咫尺。
阿九浑身血液凝固,眼睁睁看着坟土簌簌而落,露出半截褪色红嫁衣。
绣鞋踏出棺木的刹那,他终于看清那女子的脸——竟与今晨在河边捞起的浮尸一模一样!
“公子……奴家等你好苦……”女鬼青紫的指尖即将触到他脖颈时,西边突然传来悠远钟声。
阿九怀中的乌木唢呐突然发烫,烫得他险些脱手。
女鬼发出非人的尖啸,化作青烟钻回坟中。
钟声越来越近,阿九这才发现整片乱葬岗的荒坟都在簌簌震动,无数苍白手臂破土而出。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清喝声自头顶炸响。
阿九抬头望去,但见一袭杏黄道袍踏月而来,手中桃木剑挑着张血符。
那道士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剑尖所指之处,群鬼哀嚎着退散。
“小友怀中可是锁魂唢呐?”道士目光如电,阿九只觉怀中唢呐突然重若千钧。
未及答话,脚下土地轰然塌陷,他竟随着唢呐坠入地穴。
潮湿的土腥味中混着浓重血腥气,阿九摸到满手黏腻,借着道士掷下的火折子微光,看清洞壁上密密麻麻刻满符咒。
地穴中央立着口青铜棺,棺盖半开,里面躺着个与道士容貌相同的男子。
只是这男子面色红润如生,胸口插着半截乌木唢呐——正是阿九手中这支!
“原来师弟将元神封在了唢呐里……”道士喃喃自语,忽然并指如剑点向阿九眉心。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七十年前两个孪生道士斗法,一人将另一人活埋在桥墩下;三年前老更夫夜归时救下溺水孩童,那孩童手中攥着的正是这支唢呐;今晨浮尸案死者,分明与当年被活埋的道士穿着同款道袍……
阿九头痛欲裂,怀中唢呐却发出龙吟般的清鸣。
青铜棺中的道士突然睁眼,嘴角勾起诡异笑容:“师兄,你终究还是来了。”地穴开始剧烈摇晃,石壁上的符咒次第亮起血光。
阿九看见两个道士的身影在符咒光影中重叠,一个手持桃木剑,一个握着乌木唢呐,剑锋与唢呐铜碗相击处,迸发出刺目金芒。
“这唢呐本是我师弟用本命精血炼制的法器,七十年前他妄图用锁魂阵逆天改命,结果遭了反噬。”道士抹去嘴角血迹,将唢呐从阿九手中接过,“你吹响它的那一刻,便替他补全了最后一缕残魂。
如今大阵已破,他也该魂归地府了。”
阿九望着道士将唢呐投入火中,忽然想起疯乞丐说的“引地仙”之语。
火光中传来悠扬唢呐声,这次却带着超脱的空灵。
地穴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露出满天星斗。
道士拽着他跃出地穴时,青河镇的鸡鸣恰好响起。
晨雾中的乱葬岗寂静如初,唯有那座新坟旁多了串新鲜脚印。
阿九跟着道士回到镇上,发现老更夫的尸身竟在义庄中坐起,面上带着安详笑意。
道士将一封血书交给他,字迹赫然是老更夫的笔迹:“九儿亲启:若你见到此信,说明为师终究没逃过命数。
当年我从河中救你时,便知你是天生纯阳命格,能破这锁魂唢呐的诅咒。
切记,人比鬼可怕……”
三年后清明,已成为游方道士的阿九再次回到青河镇。
他在老更夫坟前吹响新制的银唢呐,曲终时,坟头忽然钻出只通体雪白的刺猬。
那刺猬竟人立而起,对着他作了个揖,转身消失在晨光里。
阿九摸着怀中温润的玉唢呐——这是用当年青铜棺熔成的材料打的——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转身望去,只见个穿杏黄道袍的年轻道士抱着坛酒,眉眼弯弯如月牙:“小友,可愿与我同游四海,超度那些被唢呐声误勾的游魂?”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河镇的青石板,阿九握着玉唢呐的手指微微发颤。
那白衣道士正倚着老槐树饮酒,腰间悬着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呜咽。
三年前他们联手破去锁魂阵后,这自称“清虚”的道士便如影随形,总在月圆之夜带着陈年佳酿找上门来。
“今夜子时,城隍庙有场大戏。”清虚突然掷来酒囊,琥珀色的酒液在半空划出弧线。
阿九接住的瞬间,指尖触到酒囊底部凸起的纹路——竟是半枚残缺的八卦镜。
他瞳孔骤缩,三年前老更夫尸身坐化时,掌心便攥着同样的镜片。
雨幕中的城隍庙像头蛰伏的巨兽,檐角铁马在风中发出凄厉尖啸。
阿九跟着清虚穿过回廊时,看见供桌上的烛火皆是幽蓝,香炉里插着的不是线香,而是七根森森白骨。
本该供奉城隍像的神龛空空如也,唯有蛛网间垂着半幅褪色红绸,绣着“河伯娶亲”四个篆字。
“来了。”清虚突然按住他肩膀。
阿九顺着其目光望去,只见十八盏红灯笼自庙外飘来,灯笼纸面上渗出暗红血迹。
抬灯笼的并非活人,而是十八具身着喜服的纸扎人,面孔用朱砂点出诡异笑容,关节处系着的铜钱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最前方的纸人突然转头,空荡荡的眼眶直勾勾盯着阿九。
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纸人面容竟与三日前溺亡的渔家女一模一样!
未等他惊呼出声,神龛后的红绸无风自动,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暗道。
暗道中弥漫着腐臭的河腥气,石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河蚌,蚌壳缝隙间渗出粘稠黑液。
阿九的靴底踩到某种柔软之物,低头竟是半截溃烂的鱼尾。
清虚突然停步,桃木剑尖挑起块碎布,正是渔家女失踪时穿的靛蓝布衫。
暗道尽头是处天然溶洞,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形似獠牙。
中央水潭泛着诡异的银光,十八具纸扎人正将渔家女的尸身推入水中。
尸身触水的刹那,潭面突然浮起无数苍白手臂,争先恐后地将尸体拽向潭底。
阿九看见那些手臂的腕间都系着红绳,绳结样式与三年前老更夫下葬时的一模一样。
“大胆妖孽!”清虚突然掷出七枚铜钱,铜钱入水即化作赤焰火龙。
水潭瞬间沸腾,蒸腾的水雾中浮现出无数人脸,皆是三年间青河镇失踪的少女。
渔家女的尸身突然睁眼,瞳孔化作竖瞳,指甲暴涨三寸抓向清虚面门。
阿九吹响玉唢呐的刹那,洞顶钟乳石应声而裂。
清虚趁机咬破舌尖,以血为墨在虚空画符。
符咒成型的瞬间,水潭炸开滔天巨浪,浪头中跃出条蛟龙,龙角上缠着半截乌木唢呐——正是当年被焚毁的那支!
“原来你还没死透。”清虚剑指蛟龙,眼底闪过寒芒。
阿九这才看清蛟龙腹下嵌着块青铜残片,与三年前地穴中的棺材纹路如出一辙。
蛟龙发出人言,竟是当年被活埋道士的声音:“师兄,你当真以为破了锁魂阵就能超度我?
这七十年间,我借河伯娶亲的幌子,已将三百六十五个纯阴命格的魂魄炼成了……”
话音未落,溶洞突然剧烈震颤。
阿九感觉怀中的玉唢呐发烫,低头竟见唢呐管身浮现出细密符文。
那些符文化作金线射向蛟龙,却在其鳞片上撞出点点火星。
清虚突然扯开道袍,心口处赫然纹着与玉唢呐相同的符咒:“师弟,你以为锁魂阵的阵眼只在唢呐?”
蛟龙发出凄厉嘶吼,龙尾扫落大片钟乳石。
阿九在烟尘中看见清虚将桃木剑刺入自己心口,剑尖挑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团青蒙蒙的火焰。
火焰触到蛟龙的瞬间,整条龙身开始寸寸龟裂,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魂魄。
蛟龙彻底消散的刹那,溶洞开始崩塌。
阿九扑向清虚时,却见其肉身如流沙般消散,唯余一颗金丹悬在半空。
金丹表面浮现出老更夫的面容,对着他露出欣慰笑容:“九儿,真正的锁魂阵,从来不在唢呐……”
洞顶巨石轰然坠落,阿九在黑暗中摸到块冰凉物件——竟是当年疯乞丐给的火折子。
火光亮起的瞬间,他看清石壁上刻满血色符咒,中心处供奉着个青铜香炉,炉中香灰组成个生辰八字,正是自己的!
“原来如此……”阿九突然明白老更夫信中“人比鬼可怕”的含义。
当年老更夫从河中救起自己时,便知其命格特殊,这才用毕生修为将他的魂魄与玉唢呐绑定。
而清虚……或者说真正的清虚,早在七十年前就与恶道同归于尽了。
这些年跟着自己的,不过是其残魂借唢呐之力凝聚的幻象。
冰窟深处传来锁链声响,阿九握紧玉唢呐转身,却见十八具纸扎人正从冰柱后转出。
这次它们手中捧着的不是灯笼,而是十八面铜镜,镜中映出的皆是不同朝代的迎亲队伍。
最中央的铜镜突然炸裂,走出个头戴凤冠的女鬼,赫然是七十年前被沉河的新娘!
“公子可还记得大婚之约?”女鬼的喜服滴着血水,每走一步便在冰面留下焦黑脚印。
阿九感觉怀中金丹发烫,女鬼的容颜竟与自己梦中出现过的白衣女子渐渐重合。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原来七十年前的新郎本该是他,却被恶道偷天换日,将他的魂魄封入玉唢呐,又用锁魂阵困住新娘的亡魂。
“是时候了……”阿九将金丹按入冰床男子的心口。
两道魂魄交融的瞬间,冰窟开始剧烈震动。
十八面铜镜同时射出光柱,在半空交织成巨大的八卦阵。
女鬼发出凄厉哀嚎,周身血衣化作漫天桃花,每片花瓣上都浮现出被困魂魄的面容。
阿九吹响最后的唢呐时,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透明化。
玉唢呐管身的符文全部亮起,化作金桥贯通阴阳。
那些被困的魂魄踏桥而过时,都对着他深深鞠躬。
女鬼的残魂最后飘到他面前,指尖轻点他眉心,留下一滴冰凉的泪。
“原来我们都在等这场轮回……”女鬼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阿九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却见冰床男子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他最后看了眼这个承载着两世记忆的躯体,将玉唢呐轻轻放在其枕边。
晨光刺破冰窟时,打更的梆子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阿九的魂魄飘到义庄上空,看见自己的肉身正躺在老更夫的棺材里,面容安详如熟睡。
清虚的金丹化作流萤环绕着他,最终没入眉心朱砂痣中。
三年后的清明,青河镇来了个游方道士。
他总在月夜徘徊于城隍庙废墟,腰间悬着的铜铃从未响过。
有孩童曾见他对着空气说话,手中玉唢呐吹出的曲调时而悲怆时而欢快。
镇民们都说他是疯道士,却无人知晓,每当子夜时分,总有个白衣女子的虚影会出现在他身后,为他披上件缀满桃花的斗篷。
“原来我们都不曾离开……”道士对着铜镜轻笑,将完整的八卦镜沉入河底。
月光洒在河面时,无数流萤自水底升起,化作漫天星斗。
孩童揉着眼睛问他在看什么,道士只是将玉唢呐凑近唇边,吹出一曲无人听过的安魂调。
从此青河镇再未发生过离奇命案,只是每年清明,总有人看见十八盏红灯笼沿着河岸飘向远方。
打更的老人说,那是河伯在送嫁,新娘的红盖头下,隐约可见朵盛放的桃花。
而镇外的乱葬岗上,疯乞丐的孤坟旁不知何时多了座新坟,碑上无字,唯有坟头常年开满血色蔷薇。
有樵夫曾在暴雨夜看见,两个身着道袍的身影在坟前对弈。
白衣道士落子时,整片坟茔的野花都会随之摇曳;青衣道士抚须微笑,袖中滑落的却是个泛黄的铜铃。
待到鸡鸣时分,棋盘连同道士皆化作青烟,唯有满地残局昭示着昨夜有人来过。
阿九最后一次吹响玉唢呐,是在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他站在阴阳交界处,看着身后排队投胎的魂魄,突然对着虚空举起酒囊。
酒液洒落的瞬间,他听见清虚的笑声混在风里:“师弟,这局棋你终究还是赢了半子。”
玉唢呐发出清脆的鸣响,像是回应,又像是告别。
阿九转身踏入轮回门时,最后看了眼人间。
青河镇的灯火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极了当年新娘出嫁时提着的灯笼。
他忽然明白,所谓阴阳两界,不过是人心作祟。
而真正的度化,从来不在唢呐声里,而在放下执念的那一刻。
轮回门关闭的刹那,人间某处传来婴儿的啼哭。
接生婆抱着襁褓惊喜道:“这孩子生来眉心就有朱砂痣呢!”产房外的道士突然抬头望天,手中铜铃无风自动,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他对着虚空遥遥举杯,将清酒洒在青石板上,任由月光将酒渍映成朵朵桃花。
万历二十三年的秋雨裹着寒意,将青河镇外的野蒿打得东倒西歪。
老槐树下新添的土包前,青衣道士将铜铃系在枝头,铃舌上凝着的水珠折射出七色光晕。
他身后站着个襁褓婴孩,眉心朱砂痣艳如血滴,正对着虚空咯咯发笑。
“这孩子便托付给张举人了。”道士对着空无一人的坟茔作揖,袖中滑落的半枚八卦镜正巧跌在婴孩襁褓边。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惊起寒鸦掠过铅灰色天幕,道士的身影却已化作流萤消散在雨中。
十八载光阴如白驹过隙,当年婴孩已长成个清俊书生。
张怀瑾握着书卷立在学堂檐下,看檐角铁马在风中摇晃,忽觉怀中那半枚铜镜发烫。
镜面浮现出细密纹路,竟与昨日县志上记载的“永乐年间河伯娶亲案”暗合。
“怀瑾兄,夫子唤你!”同窗的呼唤惊得他手一抖,铜镜跌落青砖地。
镜面触地的刹那,整座学堂突然陷入死寂,窗外飘落的银杏叶悬在半空,夫子戒尺停在半空,唯有他腕间不知何时缠了根红绳,绳结样式与儿时记忆中的河灯如出一辙。
更鼓声自镇东传来时,张怀瑾发现自己站在城隍庙废墟前。
残垣间飘着十八盏河灯,灯纸上的朱砂符咒正在渗血。
他认得这些符咒——正是县志中记载的“锁魂咒”,当年被沉河的七十二名新娘,皆在额间被烙下此印。
“公子果然来了。”清冷女声自背后响起。
张怀瑾转身望去,但见月华如水,照得满地碎瓦泛着幽蓝。
说话的女子身着月白襦裙,裙裾绣着褪色的并蒂莲,发间银簪却亮得刺眼。
最诡异的是她腰间悬着的玉唢呐,管身符文与自己怀中铜镜纹路严丝合缝。
女子突然逼近,指尖点在他眉心朱砂痣上:“张公子可知,你每夜子时都会变成另一个人?”她袖中滑落的画卷在风中展开,画中新郎官的面容竟与张怀瑾一般无二,只是眉宇间多了三分邪气。
惊雷炸响的瞬间,张怀瑾看见女子脖颈处有道暗红勒痕,与县志中描述的“自缢新娘”特征完全吻合。
他踉跄后退,后腰却撞上冰凉石碑。
借着闪电,看清碑文竟是“明永乐七年,河伯夫人柳氏之墓”。
“七百年了……”女子抚摸着石碑上的裂痕,泪水滴落处绽开朵朵血色桃花,“当年你为求长生,与那妖道合谋用锁魂阵困我魂魄,如今倒装作不识?”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嵌着半枚铜镜,与张怀瑾怀中的恰好合成八卦。
暴雨倾盆而下,张怀瑾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涌来。
永乐七年的画面在雨幕中浮现:他本是个落魄书生,为求功名与妖道勾结,以七十二名纯阴命格的新娘为祭,在青河镇布下逆天改命的锁魂阵。
大婚当日,新娘柳如烟识破阴谋,用银簪刺穿铜镜引发阵法反噬,却被他亲手推入河中……
“可如今这具身体里,住着的又是谁呢?”张怀瑾突然大笑,眼中却泛起血泪。
他感觉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撕扯,时而温润如玉,时而暴戾嗜杀。
柳如烟的玉唢呐突然发出龙吟,震得他体内妖气翻涌,露出半截青黑色龙鳞。
城隍庙地基轰然塌陷,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水潭。
潭水漆黑如墨,却有无数苍白手臂自水面伸出,每只手心都托着盏河灯。
柳如烟的银簪化作长剑,剑锋所指处,水潭中央升起座水晶宫阙,宫门上悬挂的牌匾正是“河伯祠”。
“你每轮回一世,我便在这祠中等你十八年。”柳如烟挥剑斩断一截龙鳞,黑血溅在宫阙台阶上,顿时腾起紫色毒雾,“七百年转世七次,这次你竟成了纯阳命格,倒要看看那妖道留下的锁魂阵,能否困住天命所归之人!”
张怀瑾突然抱住头颅惨叫,体内两道魂魄正在争夺主导。
他看见永乐年间的自己穿着喜服走向水晶宫,新娘盖头下却露出柳如烟带血的面容;又看见三日前在学堂,自己对着铜镜描摹的分明是妖道符咒;最可怕的是此刻,他竟能清晰感知到妖气在经脉中游走,每寸肌肤都在渴望着鲜血。
“柳姑娘小心!”危急时刻,张怀瑾拼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将体内妖气尽数逼入铜镜。
镜面瞬间布满蛛网裂痕,却映出惊人景象——水晶宫深处,七十二具红妆女尸围成祭坛,每具尸体的天灵盖上都插着半截唢呐。
柳如烟的剑锋在触及祭坛的刹那突然凝滞。
她看见自己的尸身坐在主位,手中捧着的竟是张怀瑾的生辰八字。
更诡异的是,每具女尸的裙摆都连着条红绳,另一端系在张怀瑾的脚踝上。
“原来如此……”柳如烟突然撤剑,任由妖气贯穿肩头,“你我都是锁魂阵的祭品,他要的从来不是长生,而是……”她话未说完,水晶宫突然剧烈震动,潭水化作万千水箭射来。
张怀瑾扑倒她的瞬间,看见宫阙穹顶浮现出张巨大符咒,正是当年妖道留下的“阴阳倒转阵”。
两人在祭坛下滚作一团,柳如烟的银簪不知何时变成了半截桃木剑。
张怀瑾突然想起老更夫临终前的呓语:“要破此阵,需以情为引,以命为祭……”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顿时燃起青焰。
“柳姑娘,可愿信我最后一次?”张怀瑾将铜镜按在祭坛中央,镜面倒映出七百年来所有轮回的画面。
柳如烟看见每一世的自己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悲剧:或被沉河,或遭火焚,或活埋于桥墩……而每一世的张怀瑾,都在临终前流下血泪。
桃木剑刺入铜镜的刹那,水晶宫开始崩塌。
张怀瑾感觉魂魄正在撕裂,却见柳如烟突然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带着七百年的苦涩,却让他体内妖气瞬间消散。
女子化作万千流萤没入祭坛,玉唢呐的清鸣响彻天地。
“以吾之魂,渡尔之劫……”柳如烟的声音在流萤中回荡。
张怀瑾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终于明白老更夫与清虚道士的苦心——他们早知自己体内藏着妖道残魂,却用七世轮回将妖气炼化成纯阳命格。
而柳如烟的等待,从不是为了复仇,而是要助他完成这最后的度化。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青河镇的百姓看见城隍庙废墟上开满了血色桃花。
张怀瑾的尸身坐在桃树下,手中紧握着完整的八卦镜,镜面映出的却是万里河山。
有樵夫说在山涧捡到支玉唢呐,吹响时能看见七十二名新娘踏月而行,裙摆扫过的地方,枯井涌出清泉,荒田长出嘉禾。
三十年后,江南来了位云游道人。
他总在月夜对着北斗星吹唢呐,曲调中既有金戈铁马的杀伐气,又含着绕指柔肠的相思意。
有茶客见他腰间悬着半枚残镜,镜中时而映出金銮殿,时而现出水晶宫,最终定格在学堂檐下,穿青衫的书生对着铜镜描眉。
“原来我们都不曾离去……”道人对着虚空举杯,酒液洒落的瞬间,西湖十景同时绽放异彩。
断桥残雪化作银河,三潭印月升起蟾宫,雷峰夕照中走出个白衣女子,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半枚八卦镜。
孩童揉着眼睛问他在等谁,道人只是将铜镜系在孩童颈间。
镜面突然映出永乐七年的场景:新郎官在花轿前驻足,突然扯下胸前红花掷入河中。
新娘的盖头被风吹落,露出张带泪的笑靥。
两人携手跃入翻涌的江水,身后追来的妖道被浪头卷走,化作滩腥臭的泡沫。
“这才是真正的轮回。”道人将玉唢呐放在孩童掌心,转身踏入云雾时,背后传来清越的唢呐声。
他知道柳如烟就在某处看着,就像这七百年来每次轮回那样,用最温柔的目光,守着那个永远学不会狠心的书生。
从此江南多了个传说:每逢月圆之夜,西湖上总会传来仙乐。
有渔人说见过对神仙眷侣,男子总在吹唢呐,女子便踏歌而舞。
他们经过的地方,枯荷重开,死柳回春,就连最凶险的漩涡都化作朵朵莲花。
而那些被他们救起的落水者,眉心都会多出粒朱砂痣,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突然记起自己前世未尽的诺言。
万历五十年的冬至,临安城来了个疯乞丐。
他总在酒肆前唱着古怪的歌谣:“铜镜碎,唢呐鸣,七世轮回渡阴灵。
桃花落,蟾宫明,河伯祠前见真情……”孩童们用雪团掷他,他却突然大笑,从怀中掏出半枚八卦镜,镜中映出的竟是二十年后崇祯年间的烽火狼烟。
有老学究认出镜中景象,惊得打翻了茶盏。
疯乞丐却已消失在风雪中,唯有他留下的铜铃在雪地里轻轻摇晃,铃舌上凝着的水珠,倒映出整个大明王朝的气运——紫气东来处,有对神仙眷侣踏歌而行,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悄然改变着历史的轨迹。
而在东海之滨的蓬莱仙岛,两个身影正并肩立在云头。
女子发间银簪化作漫天星斗,男子手中玉唢呐吹出祥瑞之音。
他们看着人间王朝更迭,看着百姓安居乐业,突然相视而笑。
女子腕间的红绳突然断裂,化作七十二道金光没入人间,从此天下再无溺亡之祸。
来源:大脸猫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