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铁生,八八年刚从师范毕业,回乡待分配。那年夏天,第三批知青返城潮已退,乡村的麦田却仍在等待收割的手。
麦田相遇
"娘,他醒了!"
这是我昏迷后听到的第一句话。睁眼见到的是一张黝黑粗糙的脸,眼神却如清水般纯净。
我叫周铁生,八八年刚从师范毕业,回乡待分配。那年夏天,第三批知青返城潮已退,乡村的麦田却仍在等待收割的手。
七月的太阳像个大火球,悬在天上烤着大地。窗外蝉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将整个夏天都叫出汗来。
父亲在县里的拖拉机厂当工人,一辈子和机油打交道,指甲缝里永远有抹不净的黑色。母亲在公社食堂帮工,每天四点就起床和面蒸馒头,晚上八点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家里靠父亲每月四十八元工资艰难度日,还有母亲偶尔能从食堂带回的剩菜。那个年代,"糠菜半年粮"不再是苦日子的代名词,但家里的生活也只能用"紧巴"来形容。
那天早上,父亲出门前看我又要窝在家里看书,皱着眉头说:"一个大小伙子,整天捧着书有啥用?厂里的技术难题解决不了,眼看着要减产,你那些书能当饭吃?"
父亲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戳我心窝。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那一刻,我只觉得委屈。
"爹,我不是等着分配吗?"我小声嘀咕。
"分配?等着天上掉馅饼呢!你那些同学,有几个不是自己找关系、走后门的?"父亲重重地放下搪瓷缸,茶水溅出来,在褪色的塑料桌布上洇开一片暗印。
母亲在一旁劝道:"老周,孩子刚毕业,让他缓缓。"
父亲哼了一声,拿起褪色的解放牌帆布包出了门。他走路总是很快,像是要赶赴一场永远不能迟到的约会。
我放下书,拿起镰刀出了门。夏天的阳光刺眼,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摇着蒲扇,聊着今年的收成。
"铁生,上哪去啊?带着镰刀?"赵大爷叫住我。
"去割麦子。"我笑着回答。
"你爹知道吗?你可是正经师范毕业的大学生呐!"赵大爷眼里闪着光,好像我身上贴着"大学生"的标签是全村的荣耀。
"赵爷,我这不是等着分配嘛,总不能闲着。"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村西头的麦田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弯着腰割麦子,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浸湿了头上的花布毛巾。大娘穿着深蓝色的确良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
我走过去,问她:"大娘,我能帮您割麦子吗?"
她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变成了感激。她的手上满是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泥土,是农村妇女一辈子操劳的见证。
"好孩子,你是……"大娘喘着粗气问。
"我是周家的,住在村东头。"
"哦,是老周家的孩子啊。听说你念大学回来了?"大娘的眼里闪着赞许的光。
"是,师范毕业,等着分配呢。"
"好啊,好啊,咱村里出大学生了。"大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我姓刘,叫刘桂兰,村西组的。"
就这样,我帮刘大娘割起了麦子。刘大娘的一亩三分地,她一个人割了两天才割了不到一半。麦子已经熟透了,再不收割就要掉粒了。
刘大娘告诉我,她儿子在县城机械厂当技术员,女儿嫁到邻村,女婿在砖厂做工。老伴五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她一人支撑这个家。今年她腰椎间盘突出,医生叮嘱不能干重活,可麦子不等人啊。
"铁生,你别管我这边了,你们家没地要收吗?"刘大娘关切地问。
"我家没种地,爹娘都在县里上班。"我一边割麦一边回答。
麦穗沉甸甸的,割起来很过瘾。割一把,扎一捆,动作渐渐熟练起来。小时候帮爷爷割过麦子,那手艺还没忘。
中午时分,毒辣的太阳晒得我头晕目眩,汗水湿透了背心,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我试图扶住镰刀柄稳住身体,却感觉天旋地转,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一个陌生的土炕上。屋里光线昏暗,墙上贴着几张已经泛黄的电影海报,还有一张毛主席像。炕边放着一个老式"红灯"收音机,正播放着《新闻联播》。
"娘,他醒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
我撑起身子,看到刘大娘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炕边。年轻人穿着蓝色工装,腰间别着一把活动扳手,一看就是机械厂的工人。
"这是我儿子,刘国强。"刘大娘介绍道,一边端来一碗绿豆汤,"快喝点,解暑的。"
绿豆汤清凉甘甜,瞬间驱散了我身上的热气。
"铁生兄弟,你这是中暑了。"刘国强说,"我娘说你在太阳底下割了一上午麦子,也不知道歇着。"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娘一个人割不完,我这不是来帮忙吗。"
"铁生啊,你这孩子心善,可不能不顾自己啊。"刘大娘心疼地说,"你这样的大学生,哪能干这苦力活。"
"大娘,我能行。"我坚持道,"您这麦子再不收,就要掉粒了。"
刘国强笑道:"我娘说你是师范毕业的,等着当老师呢?"
我点点头:"等着分配呢,也不知道啥时候有消息。"
"那挺好的,当老师有出息。"刘国强羡慕地说,"我就初中毕业,进厂当了学徒,现在好不容易混成了技术员。"
聊了一会儿,我坚持要帮刘大娘把剩下的麦子割完。刘大娘拗不过我,只好同意了。刘国强要请假留下来帮忙,被我和刘大娘一起劝回了厂里。
"厂里正攻关呢,少不了你。"刘大娘拍拍儿子的肩膀,"铁生帮我就行了,你放心去上班。"
接下来的三天,我每天天不亮就去刘大娘家,直到把那一亩多地的麦子全部割完。我们一起把麦捆运回场院,用石磙压,再用木叉扬场,分离出金灿灿的麦粒。
忙完这些,已经是第四天傍晚。刘大娘要给我工钱,被我婉拒了。
"大娘,这不算啥。"我擦擦汗说,"您这几天中午管我饭就已经很感谢了。"
刘大娘握着我的手,眼圈有些发红:"铁生啊,遇到你这样的好孩子,是我刘桂兰的福气。"
那时候,能帮助别人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不需要回报。看着装满麦子的口袋,想到这是大娘一年的口粮,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第五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的老杨树下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听见有人敲门。放下书,我快步走去开门。
开门一看,是刘大娘和她儿子刘国强。刘大娘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刘国强则拎着两个黑色的塑料袋。
"铁生啊,这是我儿子,专门来感谢你帮我割麦子。"刘大娘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两只老母鸡,刘国强则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袋子鸡蛋和几斤白面。
我连忙摆手:"大娘,这使不得!我帮您是应该的,哪能收这些东西。"
刘大娘执意要塞给我:"你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这几天你帮我干活,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母亲从厨房出来,看到门口的情景,忙招呼他们进屋。
"桂兰姐,快请进屋坐。"母亲热情地说,接过刘大娘手里的竹篮,"这是啥意思?铁生帮你干点活,还拿这么多东西来?"
"嫂子,你是不知道,要不是铁生帮忙,我那麦子非烂在地里不可。"刘大娘说着,已经被母亲拉进了屋。
我和刘国强也跟着进了屋。母亲给大家倒了凉白开,又从柜子里找出几块前两天刚买的水果糖。
刘国强坐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给母亲递了一支,又递给我一支。
"我不会抽烟。"我不好意思地推辞道。
刘国强笑道:"男人早晚都会抽的,我教你。"
母亲摆摆手:"他爹不让他抽烟,说伤身体。"
刘国强笑着把烟收了回去:"那还是听叔叔的。"
他转而问道:"铁生兄弟,我听我娘说你爹在拖拉机厂上班?"
我点点头:"是啊,在装配车间当工人。"
刘国强眼睛一亮:"巧了,我们厂最近正在和拖拉机厂合作一个项目。你爹叫什么名字?"
"周长安。"
"周长安?"刘国强想了想,"是不是个子不高,说话声音挺洪亮的师傅?"
"对对对,我爹就是这样。"我惊讶地说。
刘国强笑道:"那真是巧了。最近他们厂是不是有个轴承配件的问题解决不了?我听我们厂主任提起过。"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父亲回来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里提着一个铝饭盒,脸上写满了疲惫。
看到客人,父亲有些意外,脸上的疲惫稍微缓和了些。当听说刘国强是机械厂的技术员时,父亲眼睛一亮。
"国强啊,你是李师傅手下的徒弟?"父亲问道。
刘国强站起来,恭敬地说:"周师傅,您还记得我啊?两年前我跟着李师傅去您厂学习过一个月。"
父亲笑道:"记得记得,你小子手脚麻利,脑子也活。"
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父亲问起机械厂的情况,刘国强说起最近的技术改革。当刘国强提到轴承问题时,父亲叹了口气。
"别提了,这个难题让我们愁死了。上级给了指标,可咱们的设备跟不上啊。"
刘国强沉思片刻,说:"周师傅,我最近研究了一种新工艺,可能对您厂的问题有帮助。"
那天晚上,刘国强在我家的小方桌前,用铅笔在一张旧报纸背面画了几张草图,详细解释了他的解决方案。父亲越听越兴奋,眼中闪着光。
"这个办法..."父亲用粗糙的手指点着草图,"有点像六十年代老李头用过的那套,但你这个改良了不少啊!"
刘国强谦虚地说:"我是从老师傅那学来的基础,然后根据咱们现在的条件做了些调整。"
父亲拍了拍刘国强的肩膀:"好小子,明天你跟我去厂里,咱们试试这个方案!"
母亲在一旁笑着摇头:"你们爷俩聊得这么高兴,饭都凉了。"
一家人和刘大娘、刘国强围坐在一起,吃着简单的晚饭。桌上多了两个菜,是母亲用刘大娘带来的鸡蛋临时做的。饭桌上,父亲和刘国强聊着工厂的事,母亲和刘大娘说着家长里短,气氛温馨而热闹。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就在前几天,父亲还为我整天看书而生气,如今却因为我帮刘大娘割麦子而认识了刘国强,或许能解决工厂的技术难题。这种奇妙的缘分,让我感到命运的玄妙。
第二天一早,父亲和刘国强一起去了拖拉机厂。我和母亲送他们到村口,看着两人说笑着远去的背影,心里满是期待。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见到父亲和刘国强。听母亲说,他们在厂里忙着试验新方案,连续几天都没回家,厂里给安排了临时宿舍。
一周后的傍晚,父亲回家时脸上有了笑容,眼睛里闪烁着我许久未见的光彩。
"铁生,你爹我今天可是立了大功!"父亲一进门就兴奋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厂里给了五十元奖金!"
母亲惊讶地接过信封:"真的假的?这可比你半个月工资还多!"
父亲坐下来,端起茶缸猛喝了一口:"多亏了刘国强那小子。他那个办法真灵,咱们不但解决了轴承问题,还提高了生产效率。厂长说了,要给他记大功一次,还要向上级推荐他的技术创新!"
父亲看着我,眼里满是欣慰:"儿子,要不是你帮刘大娘割麦子,咱家哪能认识刘国强啊?你那书没白看,交了个好朋友!"
父亲的话让我心里暖暖的。这是他第一次肯定我的选择,虽然是以这种迂回的方式。
晚饭后,父亲破天荒地提议去供销社买点好吃的,庆祝一下。我们一家三口骑着父亲的二八自行车,我和母亲并排坐在后座,父亲使劲蹬着踏板,车子摇摇晃晃地向村口驶去。
夏夜的风拂过脸颊,带着麦香和泥土的气息。路边的蝈蝈叫个不停,田野里偶尔传来几声蛙鸣。这样的夜晚,让人心里充满了踏实和幸福。
第二天,我收到了分配通知,被分配到县城第二中学当语文老师。这个消息让全家人欣喜若狂。父亲破例喝了两杯白酒,脸红扑扑的,嘴里念叨着:"咱家总算出了个读书人了!"
母亲则红着眼眶,抹着眼泪说:"铁生,你可要好好教书,别辜负了国家的培养啊!"
我第一时间去刘大娘家报喜。刘大娘听说我要当老师了,高兴得不得了,非要留我吃饭。刘国强也在家,他告诉我,因为解决了拖拉机厂的技术难题,他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月工资增加了十五元。
"铁生兄弟,这都是托你的福啊!"刘国强举起搪瓷杯,"来,咱们干一杯!"
杯子里装的是刘大娘自酿的米酒,甜丝丝的,喝下去暖烘烘的。
"国强哥,你这是哪里话,要不是你帮我爹解决了技术难题,他哪会对我另眼相看啊。"我真诚地说。
刘大娘在一旁笑道:"你们俩啊,一个帮我割麦子,一个帮你爹解决难题,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离开刘大娘家时,我答应开学后常来看她。刘大娘拉着我的手,眼中含着泪花:"铁生啊,我就盼着你当个好老师,教出更多像你这样的好孩子。"
开学前,我正式搬到了县城的学校宿舍。学校分给我一间小平房,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父亲帮我搬家时,眼里满是骄傲:"儿子,你是咱周家第一个吃国家粮的人,可得好好干啊!"
九月的第一天,我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四十多张稚嫩的面孔,心潮澎湃。这是我人生的新起点,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炎炎夏日里帮刘大娘割的一亩麦子。
刘国强常来学校找我下象棋,我也常去刘大娘家帮着干些农活。我们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刘国强通过自学,考上了省里的函授大学,学机械设计。而我,则在教书之余,准备考研究生。
麦田里的偶遇,竟编织成了两家人的深厚情谊。我常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像田野里交错的小路,看似随意,却有着冥冥中的指引。
那个八八年的夏天,那一亩金黄的麦田,那次不经意的相遇,如同一颗种子,在岁月的土壤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庇护着彼此的生活。
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个炎炎夏日里的善举,如何在时代的洪流中,成为照亮彼此生命的一束光。那时的我们,虽然物质生活艰苦,却拥有着最纯粹的情感和最真挚的人情味。
这或许就是那个年代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在困境中守望相助,在平凡中传递温暖,让简单的生活也能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