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万师傅指着我,脸涨得通红,声音在车间里回荡,"车间里的规矩,这么多年了,没人敢破!"
"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万师傅指着我,脸涨得通红,声音在车间里回荡,"车间里的规矩,这么多年了,没人敢破!"
1992年的夏天,我从技校毕业,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进入了机械厂。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浪潮已经席卷全国,但在我们这个小城市的国营机械厂,许多老规矩还根深蒂固地扎着根,像厂区角落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一样,没人敢轻易动它。
我叫林向阳,那年二十岁,血气方刚,自以为学了一身技术,可以在车间里大展身手。
厂里分给我一套简陋的单身宿舍,两间平房合住八个人,墙上贴着几张港台明星的泛黄海报,夏天热得像蒸笼,晚上的汗味和脚臭味混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来。
冬天冷得睡觉时能看见自己的哈气,我们都穿着棉衣棉裤睡觉,还得盖上三四床棉被才不至于半夜被冻醒。
但对于刚毕业的我来说,有份稳定工作,已经是父母眼中的"铁饭碗"了。
"儿子,进了国营厂,这辈子可就安稳了。"父亲拍着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欣慰,"咱老林家终于出了个吃公家饭的了!"
第一天报到,车间主任万师傅就给我们几个新来的交代:"厂里分配的活,不管轻重,都得干。"
"老人说了算,新人跟着学。"他指着车间墙上贴的《工人守则》,语气不容置疑。
万师傅五十出头,长得虎背熊腰,厂里的老员工,从车工干到车间主任,在厂里有二十多年工龄。
他习惯穿着蓝色工装,前胸口袋里永远插着三四支钢笔和一个记工本,说话办事强硬,不容别人置疑。
刚开始,我被安排跟着老师傅王大勇学习操作车床。
王师傅技术精湛,但脾气古怪,常常让我们这些徒弟干些与技术无关的杂活。
扫地、倒垃圾、端茶送水,甚至有时候还要帮他买烟买酒。
有一次,他让我去小卖部买"大前门",可我跑了三家才买到,回来时他已经不耐烦地抽起了"红塔山",还嫌我办事不利索。
厂里的老人都说,这是"规矩",新来的必须熬过这段时间才能真正上手学技术。
"李师傅当年连马桶都给老师傅刷过,现在不照样是咱们车间的技术能手?"车间里的老郑总这样劝我们。
"小林,去给我倒杯热水来。"一天,王师傅坐在车床旁,头也不抬地说,手里摆弄着一个半成品零件。
"王师傅,我想先看您怎么调整这个螺距的。"我止不住心里的急切,这恰好是我在技校学过但不够熟练的技术点。
"倒完水再说,别磨蹭!"王师傅抬起头,眼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我不情不愿地端来热水,看着杯中升起的热气,心里却憋着一口气。
我想学的是车工技术,不是当勤杂工。
三个月过去了,我依然被安排做着打杂的活,偶尔才能接触车床。
每当我提出想多学点技术,王师傅总是说:"着什么急?学徒就是要从基础做起。"
一到吃饭时间,宿舍几个同批进厂的同学就凑在一起抱怨。
"我今天又被派去看木工师傅家的孩子了,他爱人上夜班,让我陪他儿子写作业。"小张咬牙切齿地说。
"你算好的,我倒了一上午的煤渣,手上全是水泡。"老赵举起满是伤痕的手掌。
我们都是技校出来的学生,怀揣着对技术的渴望,却在这个老国企里被当成了杂役。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我在车间旁的小卖部前拿着搪瓷杯喝冰镇汽水,汗水从脖子后面流下来,被工装吸收。
小卖部的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老板娘坐在蒲扇旁打着瞌睡。
突然,车间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万师傅焦急的声音:"都快点,车间接了一个急单,需要加工一批精密零件,明天就要!"
我放下杯子,跟着大家跑回车间。
万师傅分配任务时,把所有的活都交给了几个老师傅。
我站在人群后面,瞥见图纸上的零件,心想自己在技校学的就是这种加工,完全能胜任。
"万主任,这种零件我在学校练习过,能不能让我试试?"我举起手,鼓起勇气问道。
车间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像一束束探照灯照得我浑身发热。
万师傅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小伙子,书本上学的和实际操作是两回事。"
"你老老实实跟着王师傅干你的活,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一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我打发走了。
我没再说什么,但心里的不满像一锅煮沸的水,翻腾着,快要溢出来。
正好那天,王师傅感冒请假,车间里少了一个熟练工,其他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我看见王师傅的车床无人操作,心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午休时间,当大多数人都去食堂吃饭时,我趁万师傅不在,悄悄地开始操作王师傅的车床,按图纸加工起来。
手触碰到冰凉的金属,调整参数的时候,我的手有些发抖,但很快就找到了感觉。
车床发出熟悉的嗡嗡声,金属碎屑在切削液的冲刷下飞溅,我全神贯注地操作着,生怕出一点差错。
车间里的老工人李叔端着饭盒回来,看见了我的"擅自行动",急忙过来劝阻:"小林,别乱来,让万主任看见要发火的!"
"李叔,您放心,我不会出错的。"我抬头匆匆笑了一下,又低头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李叔摇摇头,放下饭盒:"你这娃,倔脾气上来了,就是拦不住。"
"要是出了差错,别说我没提醒你。"他叹口气,走到自己工位上,眼睛却不时瞟向我这边。
两个小时后,我完成了五个零件的加工,每一个都按照图纸上的要求精确到毫米。
手心里全是汗,工装也被汗水浸透了后背,但看着手中完美的成品,我心里涌起一股满足感。
正当我准备继续时,车间门口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万师傅和几个老工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突然,他看见我站在王师傅的车床前,脸立刻沉了下来,笑容凝固在嘴角。
"谁让你动这台车床的?"万师傅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其他工人都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看着这场对峙。
"王师傅今天没来,我看进度落后,就..."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挺直了腰杆。
"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万师傅指着我,红着脸说,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车间里的规矩,这么多年了,没人敢破!"
我不服气地回道:"万主任,我已经加工好五个零件了,您可以检查,保证达标。"
我把手中的零件递过去,表面在灯光下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
万师傅拿起我加工的零件,戴上老花镜,仔细检查起来。
周围的人屏息凝神,空气仿佛凝固了。
车间里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和万师傅手指摩挲金属的细微声响。
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没想到我真的能够完成这样精密的加工。
但他并不因此改变态度,反而更加生气,老花镜后的眼睛闪烁着怒火。
"这不是能不能干的问题,是你没资格干!"他把零件重重地放在工作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车间有车间的规矩,新来的小伙子,就该老老实实跟师傅学,什么时候轮到你自作主张了?"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车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自尊心上。
我忍不住反驳:"可是万主任,技校毕业的我们,本来就是学了技术才来的。"
"如果只是打杂,那学那么多年技术干什么?厂里不是需要技术人才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万师傅被我的话噎住了,车间里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众人都屏息看着这场对峙,有人低头假装忙碌,有人则用好奇的目光在我和万师傅之间来回扫视。
"好啊,既然你这么有本事,那明天你就单独完成这批零件。"万师傅冷笑一声,像是下了一个决心。
"要是出了差错,你就卷铺盖走人!"他下了最后通牒,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心脏怦怦直跳。
晚上回到宿舍,舍友们都围了过来,纷纷打听情况。
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厂区,我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向阳,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万师傅对着干!"老郑拍着我的肩膀,既佩服又担忧。
"万师傅在厂里这么多年,得罪他没好处。"另一个舍友小刘递给我一根烟,我摇摇头拒绝了。
"厂里就这规矩,熬过去就好了,何必自找麻烦?"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我趴在床上,翻开了技校时记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复习起来,油腻的纸张上满是我的铅笔笔记和图解。
窗外传来蝉鸣声,夏夜的风吹进来,带着淡淡的槐花香气。
宿舍里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照在我翻黄的笔记本上。
"不就是一些零件吗?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自言自语道。
我在技校就是车工专业的尖子生,凭什么到了工厂反而要被束缚?
那晚,我彻夜难眠,脑海里全是图纸上的尺寸和加工要求。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怀里揣着从技术科借来的相关资料,早早地来到了车间。
车间里只有值夜班的老张在收拾工具,看见我这么早来,他有些诧异。
"小林,你这是...?"他欲言又止,眼神中满是同情。
"老张叔,没事,我来早点准备一下。"我对他笑笑,开始清理王师傅的车床。
不一会儿,工人们陆续到岗,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有人偷偷给我递来一杯热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以示鼓励,但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
万师傅是最后一个到的,他特意把质检组的组长老余叫来,监督我的工作。
"小林,记住,每一个零件都要经过严格检验,不合格一律报废,后果自负。"万师傅强调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我没有回话,只是点点头,全神贯注地开始了加工。
每个动作,每道工序,都仿佛回到了技校考试的场景。
手中的卡尺、千分尺不断测量着每一个细微的尺寸,确保万无一失。
中午时分,食堂的饭菜香气飘进车间,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但我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老李叔偷偷给我带来了一个肉包子和一瓶汽水:"小林,吃点东西,别饿着。"
我匆匆扒了几口,又投入到工作中。
到下午两点,我已经完成了一半的零件,而且全部通过了初检。
就在这时,车间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说厂长带着一个客户来视察,工人们纷纷整理自己的仪容和工作区域。
果然,不一会儿,厂长刘明华领着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女性走进了车间。
刘厂长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可见来访客人的重要性。
"同志们,这位是上海机电集团的周总,来考察我们厂的生产能力。"厂长介绍道,声音中透着几分紧张和期待。
在那个年代,能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企业合作,对我们这个小城市的国企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万师傅赶紧迎上去,热情地介绍车间的情况,手舞足蹈地讲着车间的历史和成就。
当他们走到我面前时,周总突然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加工的零件。
她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手表,是典型的大城市成功女性形象。
"这个年轻人的技术不错啊,"周总拿起一个我刚加工好的零件,仔细端详,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零件表面,"精度很高,手法也很熟练。"
厂长有些意外,看了看万师傅,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探询的表情。
万师傅尴尬地解释:"这个小林刚从技校毕业没多久,今天是在特训..."
"哦?"周总打断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我看他的基本功很扎实啊。"
"你们厂重视培养新人,这点很好。"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
厂长顺势说道:"是啊,我们厂一直注重技术传承,老带新......"
话锋一转,厂长又介绍起了我:"这个小伙子是咱们今年新招的技校毕业生,技术确实不错,我们准备重点培养。"
听到厂长这么说,万师傅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紧抿着嘴唇。
我低着头继续干活,心里却忍不住偷笑。
这一刻,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不是因为得到了认可,而是因为用实力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周总又问了我几个技术问题,我一一作答,虽然有些紧张,但回答得都很准确。
参观结束后,车间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
下班前,我完成了全部零件的加工,而且全部通过了质检。
万师傅看着检验报告,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最后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当晚宿舍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周总的女儿周晓雨。
她站在宿舍门口,穿着一条简单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T恤,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看起来青春洋溢。
"你好,请问是林向阳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点点大城市的口音。
我点点头,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朴素的女孩。
她比我大两岁,正在市里的师范学院读大三,是来找我帮忙的。
"我妈说你车工技术很好,我有个模型零件坏了,想请你帮忙修一下。"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零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原来是个音乐盒的发条装置。
我接过来看了看,在灯光下仔细检查,确实需要重新加工一个齿轮。
"没问题,明天就能给你修好。"我点点头,把零件小心地放在工具箱里。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她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一样亮晶晶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从那天起,我和周晓雨开始了接触。
她常常借着取零件的名义来找我,有时候还带着自制的点心——松软的蛋糕,酥脆的饼干,还有她最拿手的桂花糕,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每次她来,宿舍的其他人都会找各种借口离开,给我们留出空间,然后回来时一脸暧昧地调侃我。
我们聊天时,我才知道她其实对机械也很感兴趣,只是因为家里的期望选择了师范。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喜欢拆家里的闹钟。"她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有一次把我爸的怀表拆了,结果装不回去,被骂惨了。"
我笑着问:"那你为什么没选机械专业?"
她叹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在我们家,女孩子学师范是传统,我妈是老师,外婆也是老师。"
"女孩子嘛,当老师好,寒暑假陪孩子,多好。"她模仿着长辈们的语气,然后无奈地摊摊手。
"你很勇敢,"她忽然话锋一转,"敢于坚持自己的想法,敢跟权威对抗。"
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勇敢,是固执,认死理。"
"有时候,固执也是一种优点。"她眼睛亮亮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至少你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窗外传来一声口哨,是舍友们在催我们快点结束"约会"。
周晓雨红着脸站起来:"我该走了,谢谢你修好我的音乐盒。"
我送她到厂门口,初秋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
她突然转过身来:"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第二天是周日,我按约定在厂门口等她。
她骑着一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来了,车筐里放着一个竹编的野餐篮。
"走,带你去透透气!"她笑着说,脸颊在晨光中泛着红晕。
我们一前一后骑车,穿过城市的街道,路边的梧桐树已经开始泛黄,偶尔落下一两片叶子。
街上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老人在公园里打太极,小贩们刚刚支起早点摊,空气中弥漫着油条和豆浆的香气。
我们骑出城去,来到了郊外的一条小河边。
河水清澈,两岸是绿油油的草地,远处是起伏的山丘,天空湛蓝如洗。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她从车筐里拿出野餐布,铺在草地上。
"很美,"我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空气真好,比厂里的机油味和灰尘强多了。"
她从篮子里拿出自制的三明治、水果和保温瓶里的热茶。
我们坐在野餐布上,看着远处的工厂烟囱,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
"向阳,你有什么梦想吗?"她突然问道,眼神中带着好奇。
我想了想,说:"我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机械工程师,设计自己的机器。"
"不只是操作车床,我想创造新的东西,有自己的发明和专利。"我的声音越来越坚定。
"那需要继续学习吧?"她认真地看着我。
"是啊,我打算边工作边自学,争取考大学。"我望着远方,眼中满是憧憬,"现在大学招收在职人员,我可以边工作边学习。"
她笑了:"那我可以当你的老师,教你语文和英语。"
"我语文可不太好,作文经常被老师说像流水账。"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可是师范生,教你绰绰有余。"她自信满满地说,眼里闪烁着光芒。
与此同时,车间里的气氛也在悄悄变化。
万师傅不再针对我,反而开始给我安排一些技术性的工作。
我猜测可能是厂长暗中说了什么,或者是周总的来访给了他一些压力。
老师傅们也开始真正教我技术,不再只是让我打杂。
王师傅对我的态度尤其变化明显。
有一天,他叫我帮他调整一台老车床,这是以前从不让我们这些新人碰的"禁区"。
"看着,别眨眼。"他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讲解着要点,"这台老伙计脾气古怪,得按它的习惯来。"
当我熟练地完成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技术是真不赖。"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是我以前太固执了,到了这个年纪,有时候看不得年轻人比自己强。"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王师傅,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太急躁了,不懂尊重。"
他摆摆手:"时代变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得跟上节奏。"
"现在不比以前了,不再是吃一辈子大锅饭的年代,技术才是真本事。"他的眼神中透出几分感慨和担忧。
那是一个变革的年代,国企改革的浪潮正在全国蔓延,许多老国企开始面临转型或重组的压力。
秋天来临,厂里迎来了一个重要转折。
厂长召开全厂大会,宣布我们厂与上海机电集团达成合作协议,将引进新技术和管理模式,共同开发新产品。
这对于我们这个地处内陆的老国企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会后,厂里接到了一个重要订单,需要设计一种新型的机械装置。
厂长召集了技术骨干开会,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我也被叫去了。
会议室里坐满了厂里的老工程师和技术骨干,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和浓郁的烟味。
我作为年纪最小的一个,局促地坐在角落里,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叫来。
"这次任务很重要,需要集思广益。"厂长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小林,听说你在技校时有一些创新设计,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出来。"
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眼神中有好奇,有怀疑,也有期待。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白板前,拿起粉笔开始讲解自己的设计思路。
我的手有些抖,声音也不够坚定,但随着讲解的深入,我渐渐找回了自信。
我结合在技校学到的新理论和实际生产中的经验,提出了一个创新性的解决方案。
虽然有些地方还不够成熟,但基本框架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意外的是,万师傅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了我的方案。
"小林的思路很新颖,切实可行。"他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赞许的光芒,"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完善。"
"年轻人有想法,我们老同志有经验,强强联合嘛。"万师傅笑着说,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强硬。
会议结束后,万师傅拍拍我的肩膀:"小林,一起去喝杯茶?"
我惊讶地点点头,跟着他去了厂区旁的小茶馆。
茶馆是个老式的平房,几张方桌,几把竹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角落里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播放着评弹。
老板娘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看见万师傅,熟稔地打了声招呼:"老万,来了啊,还是老位置?"
万师傅点点头,带我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两杯龙井。"他简单地说,然后转向我,突然问道:"小林,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用顾虑,实话实说。"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
"您...是个严格的师傅,对工作一丝不苟。"我斟酌着词句。
"但有时候...有点固执己见。"我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
万师傅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没错,我就是个固执的老头子。"
"小林,其实我那天对你发火,不全是因为你擅自操作车床。"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忧虑。
"而是看到你这么年轻就这么熟练,我有点...嫉妒。"
我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这辈子就是个车工,虽然当上了车间主任,但技术上没什么大的突破。"他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落寞。
"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文化,有想法,我怕自己被时代淘汰。"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现在改革开放了,国企也在变化,我们这些老同志必须跟上时代啊。"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突然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泛白。
听着万师傅的心里话,我忽然理解了他的固执与坚持。
那不是简单的"刁难",而是一种对变革的恐惧和对传统的坚守。
"万师傅,您的经验是我们学不来的。"我诚恳地说,"我们可以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他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我知道的一定教你。"
从那天起,万师傅成了我的另一位师傅,而我也成了他眼中最得意的徒弟。
他把藏了多年的技术笔记借给我学习,那是他几十年工作经验的精华,上面满是他密密麻麻的笔记和修改痕迹。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万师傅一起加班加点,不断调整改进设计方案。
通过这段密切合作,我发现万师傅其实是个技术很精湛的老师傅,只是性格固执,习惯了老一套的管理方式。
我们常常在技术问题上争论不休,但最终都能找到最佳解决方案。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去小食堂吃晚饭,他喜欢点一盘花生米,就着咸菜和馒头,喝一小杯白酒。
"小林,你和周家姑娘走得挺近啊。"有一次他突然问我,眼中带着几分调侃。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别不好意思,厂里早传开了。"他笑着抿了一口酒,"难得看见你小子脸红。"
"我们就是普通朋友。"我低头扒了口饭,掩饰自己的尴尬。
"年轻人,有些机会要抓住。"他意味深长地说,"周总那样的人物,看中你是你的福气。"
我和周晓雨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升温。
我们常常在下班后一起散步,聊各自的梦想和生活。
她喜欢文学,经常给我讲一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而我则给她讲解机械原理,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她的头发总是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的香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形,像是会发光一样。
周末,我们骑自行车去郊外野餐,已经成了固定的约会。
坐在小河边,看着远处的工厂烟囱,她突然再次问我:"向阳,你的梦想有变化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还是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机械工程师。"
"但现在,我更明确了实现梦想的路径。"我望着远方,眼中满是坚定,"进修、考学、不断钻研。"
"那需要很多努力。"她轻声说。
"是啊,但值得。"我笑了笑,转头看她,"你呢?还是想当老师吗?"
她沉默片刻,摇摇头:"我想过了,我可能更适合做研究或者管理工作。"
"上海那边有很多机会,我妈说可以帮我介绍。"
"你...会留在这里吗?"她的声音有些犹豫。
我知道她在问什么,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很多次。
留在这个小城市的老国企,还是去大城市寻找更好的发展机会?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但我知道我想去哪里。"
"去哪里?"她好奇地看着我。
"去有你的地方。"我轻声说,心跳如鼓。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红晕。
秋天快结束时,设计的新型机械装置终于试制成功,比预期提前了一个月。
这种新型装置采用了我提出的核心理念,结合了万师傅多年的实践经验,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成果。
厂长特意在年终大会上表扬了我和万师傅的合作精神。
"新老结合,取长补短,这就是我们厂发展的方向!"厂长的话赢得了全场掌声。
我和万师傅站在台上,接受大家的祝贺。
他悄悄对我说:"小林,你小子出息了。"
会后,周总把我叫到了一旁,说想把我调到上海的研发中心工作。
"那边条件好,平台大,适合你这样有想法的年轻人。"她诚恳地说。
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机会,但我犹豫了。
"怎么,舍不得我女儿啊?"周总半开玩笑地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红着脸点点头,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看穿。
周总笑了:"那就把她也带上呗,反正她明年就毕业了。"
"上海那边的学校可以让她插班读完最后一年。"
我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这么支持我们。
她补充道:"前提是,你得先正式追求她,得到她的同意。"
"我女儿从小就有主见,你得尊重她的决定。"周总拍拍我的肩膀,眼神中满是期许。
晚上,在厂区的小广场上,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周晓雨表白。
广场上的梧桐树叶已经全部黄了,月光穿过树梢,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老式喇叭里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几对老人在跳交谊舞,周围飘着烤红薯的香气。
"晓雨,我想..."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我用废旧零件亲手做的一个小音乐盒。
我费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把它做得精致完美,上好了发条,打开盖子就能听到《梁祝》的旋律。
"我不善于表达,但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上海,一起追求我们的梦想。"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但眼神坚定。
月光下,她的脸庞格外温柔,眼中闪烁着泪光。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她轻声说,接过音乐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悠扬的音乐在夜空中流淌。
"从第一次见你,看你那么倔强,那么有原则,我就被吸引了。"
"什么时候?"我好奇地问。
"就是你和万师傅对峙的那天,"她笑了,"我偷偷在车间外看了很久,被你的勇气打动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原来你那天就在厂里?"
"嗯,我是来给我妈送文件的,正好看见了那一幕。"她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所以,后来借口让你修理音乐盒..."
"那是我故意找的借口,想认识你。"她俏皮地眨眨眼,"其实那个音乐盒根本没坏。"
我们相视一笑,在月光下相拥。
1993年的春天,我和周晓雨一起去了上海。
临行前,万师傅送了我一套精致的工具箱,那是他用了大半辈子的心爱之物。
"年轻人,路还长着呢。"他拍拍我的肩膀,眼中含着不舍和期许。
"记住,无论走到哪里,技术是根本,但做人的道理更重要。"
王师傅和其他老师傅们也来为我送行,他们每人教了我一招独门绝技,让我永远记住这个培养我的地方。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是熟悉的厂房和烟囱,我和周晓雨挥手告别,心中既有不舍,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三十年过去了,我和周晓雨早已组建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从技术员做到了研发总监,如今已经创办了自己的机械设计公司,拥有多项专利。
而那场与万师傅的"较量",成了我人生中重要的一课。
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回到那个小城市,看望已经退休的万师傅和其他老同事。
工厂早已改制,但那些年的记忆却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万师傅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依然精神矍铄,常常到我的公司参观,对新技术充满好奇。
有时候,我会对年轻的员工讲起那段往事,告诉他们:"人生路上,技术很重要,但懂得尊重传统、理解他人、勇于创新更重要。"
"那场较量,让我收获的不仅是一段姻缘,更是宝贵的人生智慧。"
周晓雨常常在一旁笑着补充:"还记得吗?你那时固执得像块石头,我爱的就是你这股认真劲儿。"
是啊,正是那场看似偶然的冲突,让我们相遇,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坚持,什么是变通,什么是成长。
在那个变革的年代,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参与者,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平凡而又独特的人生故事。
如今,当我站在公司的窗前,眺望上海的天际线,有时会想起那个夏日午后,那场改变我命运的"较量"。
如果当时我选择妥协,如果我没有坚持自己的信念,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人生就是这样,看似偶然的选择,却决定了未来的方向。
而我,很庆幸自己当初的固执和倔强,让我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