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对怪人是夫妻,男人瞎了一只眼,留着让人觉得滑稽的长发,就是为了遮盖那只不能视物的眼睛。
讲述人:周保民
文字整理:乡村黑嫂
我刚记事儿的时候,村西的大旱井边住了一对怪人。
这对怪人是夫妻,男人瞎了一只眼,留着让人觉得滑稽的长发,就是为了遮盖那只不能视物的眼睛。
女人是个瘫子,两条腿支撑不住身体。
她平时轻易不出门,常常坐在旱井旁边的小屋门口发呆,看到路过的孩子们,她就会笑着打招呼。
孩子们没有回应过,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们夫妻两个太奇怪,不敢回应,更不敢长时间在旱井边停留。
女人不以为意,再见面,还是会笑着打招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像是画在门边的一幅画。
我喊这对怪人夫妻,男人为六叔,女人称六婶儿。
小时候对他们两个除了害怕,还很好奇,经常远远趴在村边的土堆后面往旱井方向打量。
多数时候,我会看到六叔把六婶儿抱出来,放到门口椅子上,说笑几句话,他就会外出,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然后,六婶儿就开始长时间沉默、发呆、望远、打盹。
突然有一天,旱井边出了怪事,震惊了村里大人,吓坏了村里孩子。
怪事发生时,我在旁边亲眼目睹,对尚年幼的我造成的冲击力,直到多年后还没有消除。
我之所以喊这对夫妻为六叔和六婶儿,并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在家排行老六,也不是因为他跟俺家人近。
事实上,我们不是本家,喊叔是按村里错综复杂的辈分排的。
既然不是排行老六,为什么要叫成六叔和六婶儿呢?
是因为他左手大拇指边又多了一根手指,也就是说,他是个六指。
开始的时候,我都喊他六指。
爹为此揍了我,说要按辈分,我得喊人家叔,怎么能叫六指呢?
于是,我就喊成了六指叔,后来觉得太麻烦,直接喊成了六叔,那他的女人,自然也就成了六婶儿。
据村里老人说,六叔虽然住在村最边上的旱井旁,村里也没有近枝本家,但他的确是村里的人。
他在村里出生,只不过家里遭遇了变故,导致他离开了很多年。
六叔是个苦命人,出生后没多久,娘就去了,等到了七岁时,爹也撒手走了,幼小的他成了孤儿。
那时候是冬天,他整夜整夜在门口哭,喊爹快回家,声音凄凉,揪心抓肺,让人闻之落泪。
小小的一个孩子,用铁片在院里支了个灶,捡点路边的白菜叶子,回去了用水煮一下充饥,整天饿得直哆嗦。
村里人可怜他,特别是那些婶子大娘,一个个嘴比刀子利,心比豆腐软,总是拿了吃食给他送。
送点东西可以,但要是接回家去,谁也不敢。
因为那时候家里孩子都多,生活也艰难,添一张嘴吃饭,不是闹着玩的。
熬过那个严冬后,刚开春儿,村里来了个玩杂耍的。
这是个带着小姑娘的男人,自称是父女。
男人见六叔可怜,就跟村里人说了一下,想让孩子跟着他外出学艺行艺,好歹也是个吃饭的门路。
村里人一商量,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至少能让他逃条活命。
可是,旁边那小姑娘不愿意了,哭闹着不答应。
男人伸手给了小姑娘一个耳光,打得她不敢再说话。
就这样,年幼的六叔跟着那个玩杂耍的走了。
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中间从没有回来过。
六叔父母早去了,在村里也没有近枝本家,也实在没有回来的必要。
头几年,村里还有人说,他要么是在外面成家了,在哪里都是过一辈子,只要能顺利长大活下去,那就是好事。
也有人说,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后面,大家就不再提,仿佛都忘记了他。
但就在那个时候,他背着个女人从外面回来了。
当年那个天天站在村口喊爹回来的孩子,成为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只不过,他瞎了一只眼。
而他背着的女人,两腿无力,不能行走,是个瘫子。
他告诉村里人,女人是他老婆,从此以后,就在村里住了。
没人知道他这些年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瞎了一只眼,对于这些事,他从来都不提。
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背着个瘫掉的女人回来当老婆。
他以前离开时的旧房子早塌成平地了,过去那种土坯房,住人还好一些,二十多年不住人,也就没了。
他没有在原址上修房子,而是搬到了村边的大旱井边。
那时候的我刚刚记事儿,也识得几个字,别的记忆都模糊了,但这口大旱井,以及大旱井边那间破旧的土屋子,却记得十分清楚。
那时候,旧屋子每到过年时都会被村里人贴上对联。
上下楹联内容已经不记得,只记得横批永远都是四个字:又是一年。
这口大旱井,供以前村里所有人吃水用水,周身用老辈子那种大蓝砖篐成,井口大得能装下村里最胖的大胖子,且还有富余。
旱井旁边的旧屋子低矮潮湿,边上长满了杂草。
但那个时候,这口大旱井已经被废弃不用,人们转而用村东的一口新井。
被抛弃后,这口旱井边愈发荒凉,井里也成为了青蛙蛇虫的乐园。每到夏天,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胆小的人,路过都觉得恐惧。
六叔和六婶儿出没其间,人奇怪,住的地方也荒凉,这里简直成为了孩子们的禁地。
但就算当年尚年幼的我,也能看出来,六婶儿很喜欢孩子们。奈何孩子们并不亲近她,还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我想,那时候的她,一定很难过吧?
如果不难过,她为什么要哼唱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曲子呢?
我常常见她靠在门框上,哼着幽怨的曲子,六叔如果在,便会在边上和。
跟六婶儿不一样,他吼出的声音凄凉悲怆,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听着便觉得粗狂哀伤。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心中藏着多少事,更不知道他们心里藏着什么事。
但不管是村里大人,还是和我一样的孩子,都能看出来,六叔和六婶儿很恩爱。
要不然,六叔怎么会天天抱着六婶儿坐在门边看风景呢?要不然,六叔怎么会天天给六婶捎好吃的呢?
假如傍晚从旱井边路过,会看到六叔和六婶儿在谈笑聊天。
六叔说着外面干活时的见闻,六婶儿会拍手惊叹,或者会用手支着下巴,就那么看着六叔说,看得深情,听得认真。
聊完天,六叔会抱起六婶儿进屋,那个时候,六婶儿会两眼不错盯着六叔。
我一直觉得,那是世间最炙热的情话,也是人间最美好的情画。
六婶殁在一个深秋的傍晚,那时候旱井边野草将枯,遍地浅黄。
秋风卷起地上落叶,打着旋落在远处,像是漂泊无依的人,又像是一只只找不到归途的蝶。
奇怪的是,她两手紧抱着一块井边的石头,脑袋向下扎了进去。
被捞出来时,她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那块石头被她抱得那么紧,到死都没有松开。
这也从侧面说明,她扎进井里后,并没有挣扎。
她一心求死,且死意坚决。
这深深震撼到了我。
围观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万念俱灰的女人,她虽然是个瘫子,却有着顽强意志。只可惜,这样的意志是用在了求死上。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去了结自己的一生?
别说年幼的我不解,就连村里那些大人也都半张着嘴,面面相觑,脸上全都是茫然。
六叔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哭得用脑袋向井台上直撞,头破血流仍不停止。
那个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一头悲苦欲绝的孤狼,他抱着六婶儿,别人怎么说都不松开。
他怕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六婶儿。
而他不松手,抱着的也只是一个舍他而去的人。
因为六婶儿识得几个字,除了跳井,她还在门上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
我走之后,不跟周德元同穴。
周德元是六叔的大名。
六婶跳井之前,刻下了这么几个字。
说明他对六叔怀着刻骨的仇恨!
恨从何来?既然恨,为什么要成为夫妻?
大家心中有惑,却不能解。
因为六叔根本不会说出来,他只是抱着六婶儿哭,哭着哭着,又吼起那种听不懂的曲,除了悲,还是悲。
六婶儿走了,她走得是那么坚决。
要知道,她是个瘫子,无法走路。
可是,她硬是从屋里爬到了旱井边,并且抱住了旱井边的石头,脑袋向下扎了进去。
她应该是正晌午跳的井,外出的六叔回来时已经是傍晚,看到爬行痕迹,赶紧喊人过来帮忙捞。
一切都晚了!
况且,六婶儿跳进去时,就没有打算再活。
那一天,旱井边围了很多人,一个长发瞎了一只眼的男人,抱着个瘫子女人,边哭边哼唱着不知所谓的野曲。
他一定深爱着这个女人。
那个场景永远刻在了年幼的我心中,使我多年后想起来,仍然会不自觉颤抖。
我那时候不懂世间还有如此深情之人。
我更不懂,六婶儿为什么要这样做,心里全是疑惑和迷茫。
六婶儿走后,六叔就彻底疯了。
他整天坐在旱井边的小屋门口,就是以前六婶儿坐的那个地方,坐姿,方向,全都一模一样。
他就这样坐着,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放声大哭,继而悲吼。
他头发越来越长,人却越来越瘦。
旱井边原本就荒凉,六婶儿横殁,六叔癫狂,更成为了孩子们的禁地。
别说孩子们,就算是村里胆小的女人,走路也只想远远绕开大旱井,对六叔和六婶儿谈之色变。
六婶儿不会无缘无故跳井,一定有原因,而这个原因六叔肯定知道。
他们身上,有着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六叔走时下着雨,那时候刚刚放学,我看到旱井边站了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话,内容是屋里的六叔正在断气。
我惊慌失措,左右看,大家都在讨论,谁会注意一个孩子呢?
我挤进人群,到了旱井边,探头向屋里看。
屋里很黑,看不到躺在炕上的六叔,只能看到人头攒动。
我又向前挤,挤过门槛,适应光线,看到了一个瘦得如竹竿的男人。
他躺在炕上,脑袋被一床被子垫高,嘴巴半张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他在村里没有近枝本家,但他走了后,人们还是会帮忙,村里人都是这样。
这里站着的每个人,都送走过别人,以后,他们也会被村里别人送走。
“我去了后,不要跟师姐同穴,她不答应。”
躺着的六叔突然开口,声音清晰。
众人震惊看着他,他两眼空洞看着破旧的屋顶,嘴巴一张一合,似在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断断续续中,我听到了一个孤苦无依之人的一生。
六叔当年跟着玩杂耍的外出,一个头磕下拜了师父,喊当时跟在师父边的小姑娘叫师姐。
师姐当时就不同意他拜师,为此还挨了师父一巴掌。
到后面,他才知道师姐为什么不答应。
不是怕他跟着会分走吃食,而是为了救他。
只可惜,已经晚了。
他被师父逼着表演,做出滑稽动作供人们取乐。
五冬六夏,不管天热还是天冷,他都得上蹿下跳,要不然就得挨打。
他受不了,跑过数次,又被找回去数次。
结果,就是被打坏了一只眼,从那个时候就瞎了。
师姐是师父的亲闺女,她善良,漂亮,怀有一颗怜悯之心。
看到他挨打,就死命护着,却被愤怒的师父一脚踢在腰上,伤了后再不能动,从那个时候就瘫了。
他不再跑,跟着师父一直到了二十多岁,照顾着师姐。
那个冬天,他跟师父外出时,需要沿冰过河,师父失足掉进了冰窟窿里,没能上来,就那样去了。
回去后,他娶了师姐,师姐当年护他而受伤,他要用一辈子来照顾师姐。
他背着师姐回了老家,成为了孩子们眼中的怪人。
那一天,他外出后感觉自己昨晚好像是做梦说梦话了。
他梦到了以前某个冬天,他跟着师父外出,沿冰时他看到了一个被雪盖了一半的冰窟窿,他没有声张,还挤了师父一下。
师父掉了进去,眨眼间就被冲远。
在梦里,他说如果再来一次,还会那样做。
被师姐听到了。
师姐没有原谅他。
师姐抱着石头跳了井。
说着说着,六叔脑袋向一侧歪,眼角带着一滴泪,断了气。
那时候,距离六婶儿跳井不过五年。
大家把他跟六婶儿埋在了一起。
我想,五年前,六叔大概就随着六婶儿一起死了。
这五年,他只不过是在忏悔。
对着已经不在的六婶儿忏悔,在他心里,自己的师姐并没有去。
他悲苦一生,只有师姐让他感受到了温暖,而最终,他却伤师姐最深。
有的人死了,可是她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世间再无周德元。
(本文由黑嫂原创首发!)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