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第一次见到李老师是在他家的水泥台阶上,那天我送儿子去镇中学报到。李老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正在台阶上摆弄一盆晒干的蕨菜。隔壁杂货店的收音机在放着走调的评剧,裹着他微驼的背影和那一小片竹凉席投下的阴影。
镇上的人都管他叫李老师,就这么简简单单三个字,没有姓前名后的客套,也没有职称头衔的修饰。
我第一次见到李老师是在他家的水泥台阶上,那天我送儿子去镇中学报到。李老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正在台阶上摆弄一盆晒干的蕨菜。隔壁杂货店的收音机在放着走调的评剧,裹着他微驼的背影和那一小片竹凉席投下的阴影。
“李老师,这是新来的学生家长。”带路的老陈喊了一声。
李老师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眼镜后面的目光清亮如水。
“来了啊,先进屋坐。”他的普通话带着淡淡的北方口音,像是被水冲刷过的鹅卵石,圆润无棱。
那是2018年的夏天,李老师刚刚退休不到三个月。
我们进门时,李老师的老伴儿正在厨房里择菜,听见动静,探出头来冲我们笑笑,手上沾着的水珠滴在水泥地上,形成几个暗色的小点,很快又被蒸发不见。
李老师的家很简朴,客厅一套老式的木沙发,靠背上搭着条洗旧的毛巾。茶几上摆着个绿色的暖水瓶和几个茶杯,杯沿上有几处小缺口。屋子西面的墙上挂满了各种锦旗和奖状,角落里放着一盆半人高的绿萝,叶子油亮得像是被人天天擦拭。
儿子盯着墙上的奖状看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李爷爷,您得过这么多奖啊?”
李老师笑了笑,摆摆手说:“都是些没用的纸。”
“别听他谦虚。”老陈在一旁解释,“李老师教了四十年书,送出去的学生遍布全国,当年在镇上,家长们挤破头都想把孩子送到他班上去。”
李老师摇摇头,从茶几下面摸出一盒茶叶——包装有些皱,看得出是别人送的。他慢慢泡上茶,手腕上青筋凸起,像山路图。
闲聊间,我才知道李老师原是北师大毕业的高材生,年轻时被分配到我们这个小镇教书,一教就是四十年。他教的是数学,但精通历史地理,据说还会拉二胡,只是近些年手指关节疼,很少碰了。
离开李老师家时,他送我们到巷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
“孩子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李老师笑着说,声音里有一种退休教师特有的闲适。
我点点头,心里暗想,这位老先生退休后还这么热心助人,真是个好老师。
后来的日子里,儿子常去李老师家补习功课。有时候我去接他,总能看见李老师戴着老花镜,耐心地在厚厚的草稿纸上一步步演算题目。他的窗台上放着几本翻旧了的教辅资料,边角已经泛黄卷起。
有一次,我在等儿子时,看见李老师家厨房里的米缸上贴着个便条,写着”8.5元/斤”。旁边墙上挂着一个2017年的挂历,时间永远停在了十二月。
不知怎的,这些细节让我心里一酸。
李老师的名声在镇上很好。据老陈说,他这一辈子,除了教书就是看书,几乎没什么爱好,更没有什么恶习。最特别的是,他从不收家长的礼。
“那年头,哪有老师不收点东西的?”老陈坐在他小卖部的塑料凳上,嘬着劣质烟,“哪怕是两斤苹果,十个鸡蛋,人情往来嘛。可李老师倔得很,谁送都不收。”
“真的假的?四十年都没收过?”我有些不信。
“骗你干啥?”老陈摇摇头,“记得有次,县里一个做生意的,硬塞给他一条烟,他当场就退了回去。后来那家长直接把烟扔在他办公室就走了,第二天一早,那条烟就出现在学生书包里,原封不动。”
我笑了:“这么清廉,他家条件怎么样?”
老陈叹了口气:“那还用说?他一个中学老师,老婆是幼儿园的。他们有个儿子,在城里当医生,听说还不错,但自己家里也有两个孩子要养,能顾得上多少?”
这话我信。就李老师家那情况,确实看不出什么富裕的迹象。
冬天来临时,情况有了变化。有一天,儿子放学回来说李老师生病了,最近都没去学校。我问是什么病,儿子说不知道,只听说挺严重的。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镇医院打听了一下。在挂号处碰见了李老师的老伴,人比前几个月苍老了许多,眼睛里布满血丝。
“肺癌。”她轻声说,“中期。”
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需要多少钱治疗?”我试探着问。
“医生说保守也要二十万左右。”她苦笑一下,“我们的退休金加起来每月才五千多,积蓄不多,儿子那边…”她没往下说。
“镇上人这么多,大家凑一凑…”
她摇摇头,打断了我:“他不会要的。这辈子,他没收过学生家长一分钱,现在病了,更不会收。”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听说已经有几位家长去医院看望,想要资助一些费用,都被李老师婉拒了。
老人家的倔脾气在这时候显得既让人敬佩又让人着急。
一个多月过去了,李老师的情况没有好转。我时不时去医院看他,每次都见他躺在普通病房的床上,安静地看书或是闭目养神。病房里只有最基本的设备,墙上的漆已经开始剥落,显出下面灰黄的水泥。
有一天下午,我去看他,正赶上他儿子从城里赶回来。李医生比他父亲高半个头,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现代都市人的疲惫和紧张。
李老师躺在床上,嘴唇有些发白,问儿子:“学校那边请假了吗?”
“请了一周。”李医生说,“爸,咱们得转院,县医院条件有限,应该去省城看看。”
李老师微微摇头:“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再说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了。”
“您别犟了!”李医生声音有些发抖,“我已经联系好了省人民医院的专家,明天就可以过去。”
“钱哪来的?”李老师皱眉。
李医生沉默了片刻:“我东拼西凑借了一些。”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输液泵轻微的滴答声。
我悄悄退了出去,不想打扰他们父子谈话。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医院,想再看看李老师。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惊呼声。我推门进去,看见李老师的老伴儿脸色煞白,手里握着一部老式按键手机,李医生站在一旁,一脸震惊。
“怎么了?”我问。
李老师的老伴儿颤抖着说:“卡里…卡里进了两百万!”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医生接过话头:“今早银行发了短信通知,说爸爸的卡里转入了两百万,我们还以为是诈骗短信,刚才打电话去银行核实了,是真的!”
李老师躺在床上,眉头紧锁:“肯定是弄错了,赶紧联系银行退回去。”
就在这时,护士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李老师,刚才门卫说有人让转交给您。”
李医生接过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他的手微微发抖,念道:
“李老师:这是您以前学生的一点心意,我们四十多人凑的,每人不多,请别推辞。我们这些人,现在有出息的,都记得您的教诲;没出息的,更记得您的宽容。病魔无情,人间有爱。请您安心养病,早日康复。——您的学生们”
李老师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悄悄滑落。
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鼻子发酸。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镇上流传开了这个消息。人们议论纷纷,都想知道这两百万到底是谁捐的。
有人猜是李老师教过的某个暴富的学生,也有人说可能是一群学生集资的,还有人怀疑是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慈善家。
关于捐款人的身份,众说纷纭。但奇怪的是,无论镇上的人如何打听,就是没人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做的这件事。
李老师被转到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接受了最先进的治疗。他的老伴每天守在病房里,有时会接到一些陌生人送来的水果和营养品,但送东西的人从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只说是”李老师的学生”。
春节前,我再次去省城看望李老师。病房里暖气很足,窗外能看见城市的灯火和偶尔飘落的雪花。李老师看上去气色好多了,正坐在床边翻一本旧书。
“感觉怎么样?”我问。
“好多了。”他笑了笑,“医生说化疗效果不错,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
我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李老师,您知道那两百万是谁捐的吗?”
他摇摇头:“真不知道。我这辈子教过的学生太多了,有的连名字都记不清了,更别说分辨出谁有这个经济能力。”
他放下书,目光望向窗外:“这事让我想了很久。我这一辈子,从没想过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教书就是教书,拿一份工资做一份事,不收礼也是应该的。可现在…”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己种下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安静地听着。
“前几天,医院来了个年轻护士,说是我97年教过的学生的女儿。她来值班时,总会多看我两眼。我开玩笑问她看什么,她说她爸爸总跟她讲,当年要不是我,他早辍学打工去了,哪有今天的她?”
李老师说着,眼里闪着光:“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桃李满天下’?”
我点点头:“李老师,您值得这一切。”
春节过后,李老师的病情逐渐稳定,虽然不能说完全康复,但已经可以出院在家休养了。
回到镇上后,他的家门口经常有人来访。有的是多年未见的学生,有的是素未谋面的学生的子女,甚至有几位是从国外专程赶回来看望他的。
李老师的家也渐渐有了变化。原来的旧沙发换成了舒适的功能沙发,电视也从小屏幕的老电视变成了智能电视,厨房里添置了洗碗机和净水器。但墙上的奖状和锦旗始终没有变,只是擦得更干净了。
我有时会去他家串门,经常能看到他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着太阳,翻看学生们送来的照片和书信。他的老伴在一旁择菜或是浇花,日子过得恬淡而充实。
2020年的春天,新冠疫情爆发,全国各地都受到了影响。我们镇上虽然没有确诊病例,但防控措施也很严格。
有一天,我接到李老师的电话,说是有事相求。
我连忙骑着电动车去了他家。
李老师坐在院子里,戴着口罩,面前摆着一个大纸箱。
“小周啊,我这把年纪,腿脚不方便,想请你帮个忙。”
我点点头:“李老师您说。”
他指了指纸箱:“这是五十个N95口罩,想请你帮忙送到镇卫生院去。现在疫情这么严重,他们最需要这个。”
我有些惊讶:“现在口罩这么紧缺,您哪来这么多?”
李老师笑了笑:“一个在美国的学生寄来的。他说那边买到了一批,特意给我寄了些,让我保重身体。但我想,我一个退休老头,天天在家,用不着这么多高级口罩,卫生院的医护人员才更需要。”
我帮他把口罩送去了卫生院。院长接过口罩时,眼圈都红了:“替我谢谢李老师!我们正缺这个啊!”
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那个在美国的学生能轻松买到并邮寄这么多口罩,经济条件应该不错,会不会就是他…
但这个猜测,我始终没有和李老师说。
疫情慢慢好转后,镇上的生活也恢复了常态。李老师的身体状况保持稳定,虽然需要定期去医院复查,但已经能像普通老人一样生活了。
有一天,我去他家送些自家种的蔬菜,正好碰见他在收拾书架。
“李老师,您这是要送书?”我看着地上码放整齐的几摞书籍。
他点点头:“是啊,这些年攒了太多书,放着也是落灰。准备送到镇图书馆去,让更多人看看。”
我随手翻了翻其中一本,是一套泛黄的《数学分析》,扉页上有一行小字:“1982年,北师大。”
“这是您上大学时的课本?”我好奇地问。
“是啊,那时候一本书多金贵啊,舍不得画,全靠笔记。”他轻轻抚摸着书皮,“现在的孩子们太幸福了,资料那么丰富。”
翻开书本,里面夹着几张发黄的笔记,字迹工整,公式之间穿插着小小的解释。
“您还留着这么多年前的笔记?”我有些感叹。
“教书的时候经常翻出来看看,这些基础的东西,过多少年都不会变。”他笑着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旧铁盒。
“对了,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他小心地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摞泛黄的信纸和照片。
“这是学生们这些年写给我的信和照片,我一直存着。”
我好奇地翻看着。有各种各样的信纸,从八十年代的蓝格稿纸到现代的打印纸,字迹有的稚嫩,有的成熟,内容却都充满了对李老师的感谢和思念。照片中,有穿着七八十年代校服的学生们和年轻的李老师的合影,也有近年来学生们带着自己孩子来看望李老师的照片。
在这些信和照片中,我似乎看到了时间的长河,看到了一代又一代学生在李老师的引导下成长、飞翔的轨迹。
“李老师,您教过这么多学生,最记忆犹新的是谁?”我忍不住问。
他想了想,指着一张1992年的合影:“这个男孩子,叫王强,当时是我们镇上最调皮的孩子,没人管得了他。他爸爸是个酒鬼,妈妈早年去世,家里穷得叮当响。”
“后来呢?”
“后来有一次,他在学校打架,把另一个同学打得鼻青脸肿。按规定是要开除的,但我看他其实数学挺有天赋,就争取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留下来。”
李老师眼睛里闪着光,继续说:“那天放学后,我让他留下来,没有批评他,而是给他出了几道数学题。他一道道都做出来了,速度比其他学生都快。我问他为什么打架,他说那个同学嘲笑他穿破鞋。”
“第二天,我把我儿子的旧鞋拿给他,对他说:‘你有数学天赋,不要浪费了。以后谁再笑话你,你就多解几道题,将来考个好大学,让他们都刮目相看。’”
“这个学生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考上了北大数学系,后来出国留学,现在在硅谷一家公司做技术总监。”他笑着说,“每年春节都会给我发邮件,问候节日。”
我心里一动:“会不会就是他…?”
李老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摇摇头:“我想过,但应该不是他一个人。那笔钱太大了,估计是很多学生一起凑的。”
他合上铁盒,小心地放回书架:“不过是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件事:教书育人这行当,看似平凡,实则伟大。我们播下的每一粒种子,都可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看着窗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我现在常想,自己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教了四十年书,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桃李满天下;虽然生了大病,却感受到了人间最真挚的情谊。这样的人生,值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翻出了儿子的成绩单。他的数学成绩有了明显提高,这多亏了李老师的辅导。
我想起李老师书架上那些泛黄的教材和笔记,想起他四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和付出,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在我们这个小镇上,有这样一位平凡而伟大的老师,用他的知识、品德和坚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而那笔神秘的两百万,不过是这些被影响的人们,在多年后用自己的方式说了一声:“谢谢您,李老师。”
如今,李老师依然住在那条小巷子里,依然会在夏天的傍晚搬出竹凉席坐在门前乘凉,依然会耐心解答前来请教的学生们的问题。
只是他家的门口,多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退休教师李明志义务辅导站”。
每当下午放学时分,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来到这里,有的是为了解决难题,有的只是来听听这位老人讲述那些发生在这个小镇上的故事。
而在每年教师节那天,李老师家的门口总会堆满鲜花和贺卡。没人知道是谁送的,但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心领神会地笑笑。
这就是我们镇上的李老师,一个用四十年时间,在千百个孩子心中种下希望与梦想的平凡老人。
来源:春风十里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