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病从医大病从死用力活着(下)

B站影视 2025-01-14 22:14 2

摘要:明天是术后的第四天,按这家医院的规定,昨天来祥就该出院。但是昨天早饭后,来祥有些低烧,主治医生决定来祥再住一天观察下。观察的结果是来祥的低烧,出于早上没能及时排便,排便后果然退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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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术后的第四天,按这家医院的规定,昨天来祥就该出院。但是昨天早饭后,来祥有些低烧,主治医生决定来祥再住一天观察下。观察的结果是来祥的低烧,出于早上没能及时排便,排便后果然退烧。

今天中午,医生过来说来祥的情况非常理想,晚饭前,可以去掉身上所有的管子,明天上午就出院。

昨天中午,来祥的病理化验出了结果:良性。这是大喜事。来富接到我发给他的报喜微信后,给我回了几长串的鲜花、太阳、笑脸的表情。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来富在宾馆房间里的影像:蹦蹦跳跳满身的喜悦,哼哼着跑了调的豫剧。

来富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哥哥化作一股烟飘向窗外的噩梦,不会再来摧残他的大脑。

下午来祥睡着后,我来到住院楼地下二层的小卖部,看看有没有适合病人在恢复期,进食的高纯度的营养品。我觉着医院的小卖部里不该缺少这类东西。

但是让我失望,小卖部里的所售物品,跟超市里的东西并无二样,不同的是价钱高得出格。我随便买了几样大路货,离开了小卖店。

走进地下二层电梯间时,看见老先生正在等电梯,他的手里拎着两袋食品。看来老先生是先我一步到的电梯间,但在小商店里我并没有看到他。

老先生忙跟我打招呼,我看着他拎的两袋食品中,有一个袋里装着老式蜂蜜蛋糕,几根火腿肠、两盒午餐肉罐头、一只真空包装的烤童子鸡,就说您没少买呀,种类丰富。老先生答,这一袋够荤腥的,是送给中间病床那个小青年的。

“你没注意吗,这小青年顿顿的白米饭炒咸菜,肠子都得刮薄了。我老伴儿再也看不下去,怕这孩子身体扛不住,就派我下来给他买这些东西补补。”

“你们想得真周到啊!”

“啥周到啊,还不就那么回事,能做啥就做点儿啥。我家老太婆性子急,前两天就叫我下来买,我怕人家不要就没有贸然行事。刚才老太婆说什么都叫我下来买,鸡皮酸脸地说,哪来那么多的不要,买来就塞进他怀里,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人接连几天不吃蛋白质,还得端屎端尿没黑天没白天地熬着,怎能扛着住。

“女人老了后的那份固执,老男人根本没法与之对阵。我是这样总结的:最完美的应对方法就是迂回绕开,要不就一丝不苟地照她的说法去做,最不可取就是跟她顶牛。一旦你上了她设下的顶牛圈套,用你的角去顶她的角,你就算是败了,一败涂地,根本不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你以后会尝到这个滋味。”

我被老先生的话逗乐了,脑海中也出现了一些老夫妻的生活画面:妻唱夫随,一反年轻时夫唱妻随的戏路。街上,菜市场里,还有其他的公共场合,老夫基本都听从老妻的指令,看老妻的脸色行事,整个恭敬不如从命的景象。

眼前的老先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老了后,老夫都要听老妻的,因为老夫固执不过老妻,只好甘拜下风,听凭摆布。

我想这也实现了生命长河中的一种平衡:过去你君我臣,现在我君你臣,生命中得有所换位;你过去的滋味我得尝尝,我过去的滋味你也得尝尝,这样走过的一生才没有缺憾。

不管我以后能不能尝到老先生说的那种滋味,我都要自问一句: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电梯门打开,我跟着老先生走进去。上到一层后,电梯里塞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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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老先生要上到十二层。这座新建成的住院部大楼什么都好,缺憾是电梯太少。大楼总共有十四层,但只装有四部电梯,所以搭乘的人回回挤得满满登登。搭乘的人一多,难免每层都要有下有上,就是每层都停。

折磨人的是每停一层,电梯里的喇叭都先咚一声,接着大声播道:某某层到了;请注意,电梯开门,先下后上;请注意,电梯关门,扶稳站好。这复读机式的招呼,真让人受不了,所以我每次搭乘电梯时都深感头疼。

我与老先生站在电梯的最里头,老先生贴着我的耳朵说话。这倒不错,在到达十二层的这个漫长又折磨人的时间里,有老先生的话占据我的耳朵,就会大大降低“复读机”对我耳朵的虐待。

老先生说,小青年和他的母亲真不容易,也真的很可怜,母子俩都是落后地区的普通农民没有医保,现在每一笔的医疗费用,都得自己掏腰包。他老家那边的家里人,现在还到处去借钱,也不知他家得多少年,才能还清一笔笔的债。

“小青年的母亲被当地医院判了死刑,如果在当地的医院耗着,就是数天数的等死。他们家里人不死心,也接受不了见死不救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就拖了老乡的关系,来到了这里治疗。可这里的费用太高了,没有医保撑着,没几个人撑得住。他家借来的救命钱,我看就是杯水车薪。

“我从护士那里听说,她母亲光一个手术,就用掉了六万块钱。还有检查费住院费等费用呢,都结算完,没有小十万打不住。他们那个县是西北最穷的县之一,农村更是穷得只剩下贫瘠的干旱地,他们那里的农户家,拿出一万元钱都是天大的事。

“看急病时,为了借到一万元钱,能累断一家人的腿,磨破一家人的嘴。小十万元简直不可想象,就算现在把眼前的急解了,可以后怎么还哪!我几次听他偷偷给家里打电话,让家里那边儿把借钱的事再抓紧些。

“小青年为了省钱,这些天来不就顿顿白米饭炒咸菜了么,身上的油水都被刮光了,他现在要不是硬撑着,肯定得表现出低血糖那样的虚脱,很是要命的。我还看出他的一个省钱的方法,不看手机。

“他的手机总在兜里揣着,只有来信息和老家那边来电话和需要通话时,才掏出来。他给他母亲做完护理后,不是洗洗涮涮,就是坐在椅子上发呆,从来不看手机,更不会用手机看短视频。

“我家老太婆说,她一天看短视频用的流量,小青年一年都不见得能用完。他是从每一滴上省着钱,可省出来的那点儿钱够干啥呀,一天的床费都省不出来。”

快到十二层时,老先生抓紧说:“他母亲的术后恢复不很理想,一直下不来床。虽然他是个大孝子,对母亲的照料也特别尽心尽力,可他毕竟是个小伙子,有些地方不见得做得很到位。

“护士至少两次问他,家里有没有女人来换换你吗。他说没有,说自己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没有妹妹。护士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将就。唉,离乡在外,又是为要命的病寻医问药,这种难我是真不敢往深里想。”

老先生更近地贴上了我的耳朵:“我现在最想说的是,但愿他母亲能正常恢复好,可千万别出现什么不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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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电梯,我随老先生回到病房。来祥还睡着,看上去睡得很香。状况良好的来祥,期待着明天的出院,期待着到家后马上打开他的工作电脑。

我刚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就见老先生的老伴儿,拎着装满荤腥的食品袋,走到属于青年使用的那扇壁柜前,向L形隔断布里的青年轻轻招手,做出“你过来”的唇语。

青年走出来,老先生的老伴儿把食品袋往他手里递。青年先是一愣,接着就是推脱。老先生的老伴儿表情认真地对青年耳语,我虽听不太清楚,但我也能猜到是在阐释蛋白质的理论。还有就是:你不保证有足够的体能,就照顾不好你的母亲。

青年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接过食品袋。老先生老伴儿也不管这些,拉开壁柜门把食品袋放进去,然后轻轻推上柜门,看也不看青年一眼,就回到自己L形的隔断布里面去了。

青年在柜门前站了会儿,看得出他的心被暖热,体内正被感激的情绪冲击——这确实是我看出来的,不是为了行文而发挥的想象。青年回到L形隔断布里前,看了看了坐在窗前椅子上的我,我假装看着手机里的什么内容,没注意到刚才的一幕。

大概过去了半多小时,我听到了隔断布那边的青年,轻轻问着母亲什么,他的母亲好像微弱地回答了下。随后监测器发出蜂鸣声,紧接着小伙子该是按响的呼叫铃。

“什么事?”小喇叭里传出护士的问话。

“她脸很红,喘气也费力。”小伙子答。

很快,两名护士匆忙进了病房拐进隔断布里。我听到一名护士说,39度7,烧得够呛啊。又听到护士质问青年,你动哪儿了吗?青年回答,我没动,我哪儿都没动,我不敢动,都是按照你们交待的做。

随后,一位医生急匆匆走进来,这时护士已经把隔断布拉开,这样便于医护人员的伸展。我看见那位半倚在床上的母亲,头歪斜地耷拉在胸前,没有了喘息的迹象。应该是昏迷过去了。

医生神色紧张地查看了几眼,说是感染引起的高烧昏厥,得马上抢救。一位护士跑了出去,跑回来后对医生说,急救那边的人马上就到。

大概过去三四分钟,两位穿浅蓝色纸质罩衣的急救室护士,推着一架仪器赶到,迅速忙活起来。

一名拿着几页纸的护士,跑进病房,将几页纸和签字笔递给医生。医生对青年说,你母亲得马上进ICU抢救,这是进ICU的手续,你马上在上面签字。

“还要进ICU,……哪得多少钱?”青年下垂的手抓揉着裤腿问。

“现在还考虑什么钱哪,救命要紧。你快签吧,你不签我们就不能往ICU里推。”

青年使劲咽着吐沫,看看医生,看看母亲,然后就不知把目光投向哪里。这让我看到了现实中的六神无主,我的心提了起来。

“想好了吗?”医生急切地问。

“我在想……,能不能……”

“我问你想好了吗?”

“我……”青年看着医生支吾,突然,青年像被某股力量推醒了过来,急忙答:“想好了。”

“那就快签吧。”

青年接过纸和笔,抬起脸看着对面的墙壁,气喘得很粗,似乎呼吸道卡了块什么东西。几页纸都签完了字,我看到青年每签一笔,手都有些发抖。

医生接过签完字的几页纸说,快往ICU推。两名急救的护士,已经将急救的仪器与昏迷的母亲连接好,医生口令一出,几名护士将电动病床麻利地推出病房,小伙子跟在病床的后面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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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一下恢复了平静,感觉被推出去的病床,不仅带着病人,也带走了病房里的所有动静。这时要是哪个人走进来,怎么都不会相信这间病房里,刚刚发生过让人神经紧绷又忙乱的一幕。

站在老伴儿病床前的老先生,若有所思,紧了紧嘴抬眼看我。我看出老先生眼中的歉意,也像对我说:这还让我给言中了,我这不成乌鸦嘴了么!

蜂鸣器响起时,来祥醒了过来,刚才的一幕他都看在了眼里。这会儿,他垂下头想着什么。我怕他往不好处想,就跟他说起了闲话,但他显然没有跟我说的兴趣。

这时,两名护工将铺盖更换一新的电动病床推了进来,又手脚麻利地把刚离开病人的区域,进行了消毒。老先生问护工:马上就要住进新病人吗?护工答:是的,最迟半小时就能住进来。

过了有二十分钟,青年匆匆回来收拾壁柜里的物品,老先生的老伴儿过来问青年他母亲的情况。青年说不知道,ICU里不让他进,大夫们正在抢救,也没有人跟他说抢救得怎么样了。

一名护士进来催青年快些收拾,因为新的病人很快就到。护士又告诉青年,从今晚开始直到你母亲出ICU,你都不能呆在病房里了,ICU那边也不需要家人陪护,医院走廊里也不允许外人过夜,保安一直都会巡查,见一个清出去一个,所以你得到外面住旅店。青年点头,说我知道了。

青年把壁柜里的物品,全都塞进大背包里,最后拿出老先生的老伴儿,放进壁柜里的那袋食品,还给老先生的老伴儿。

“你这孩子可真是的,瞎跟我客气什么。拿着,必须拿着。”老伴儿不由分说地把食品袋塞进大背包里,拉上拉锁。

青年看着眼前的老夫妇,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终于说出来的是“谢谢”。可能这个词不经常用,所以用浓重的西北口音说出来,听起来有些蹩脚。

老先生的老伴儿对青年说,快去吧,别那边有事医院里的人找不到你。青年嗯了声,背上大背包拐进洗手间,拎着塑料便盆出来,匆匆离开。不一会儿,青年又折回病房,给老先生夫妇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又匆匆离开。

怎么都想不到青年会折回来给老俩口鞠上一躬。青年鞠躬时,老夫妇全都一愣,青年匆匆离开后,老俩口才从愣中反应过来。这时,老先生老伴儿的眼睛红了,微仰着头看着天花板,老先生则看着地面,鼻孔轻轻扇动。

我与来祥都沉默着,青年这深鞠的一躬,再冷酷的眼幕也能给撞开。我的心被突起的灼热炙刺着,想来祥的感受也会与我相同。我想作为普通人的我们,都不愿意在现实中亲眼看到这样的情景。

我们除了给青年送上同情外,还能有什么实质性的作为呢?我们的经济条件,也就承担得起单位组织的扶贫捐款,大数额的捐助会让我们望而却步,心有余而力不足。

猛然我想到,他母亲的感染是在病房里发生的,算是院内感染。如果医生护士没有出现疏忽,感染怎么会发生?现在面对他母亲的生命垂危,医院一点儿承担责任的想法都没有吗?

如果医院承认自己负有一定的责任,那么是不是该把ICU里的抢救费用,减免一些,尽量别去把青年一家人压得走投无路呢?

但是以我对现今的医院的了解,这种可能性为零。医院有得是推卸的理由,而且给出的理由都能专业到百分之百不接受反驳的程度。跟医院讨说法只有一个结局——以失败告终。

死亡率决定着一个医院的品级和信誉,所以医院都有这样的原则:能不死尽量别死。但是“尽量别死”的费用,得由患者家里全盘承担。

事实上每个普通患者的家属,一听到“马上去续押金”的指令时,都会心慌意乱、眼前发黑,因为在到达续押金的窗口前,不敢肯定自己身上的钱够不够,还得胆战心惊地估算,后面还有多大的无底洞等着去填。

一人生病掏空全家钱包的事情,每天都在一些大医院里上演。

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到大医院的结算窗口前,观察下那些舍了家底儿也要救亲人的患者家属们,在看一串接一串往外打的费用清单时,那种绝望的眼神。

如果这眼神不能深深刺入你的心脏,让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毛骨茸然、感到大地在倾斜,真不敢肯定你是不是人养的。

毫不夸张地说,那挤满冰冷的阿拉伯数字的结账清单,其长度和长久停不下来的打印声,给患者家属造出的视觉和听觉上的惊惧,比经历炼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你是怎样富足的人,都免不了要参照他们无法掩饰的神情想:如果我是他(她),我撑得住吗?

13

“饱汉不知饿汉饥,是最低洼的感受。没读几天书的人,在这方面迟钝些倒也没啥,可是吃着知识饭的人要这样,我不能苟同。”老先生扬起脸自言自语。

“行了,别在这儿摆教育人的架子了。还你不能苟同,你算老几,烦不烦。”老伴儿嘟哝句。

老先生没理老伴儿,沉口气接着自言自语:“谁不知道救命要紧,可什么时候救命不都得考虑钱吗,不考虑钱行吗,没有钱谁给你救命。命虽然不是钱,但钱却是命,没有了钱,你就等于没有了命。天下可从来就没出过观世音,扯吧都。

“就他母亲在ICU里的这种抢救,一天起码一万,只能多不能少。医院可不是福利院,只往里收,不往外舍,谁不知道呀。可是没有医保啊怎么不想想,真要活扒皮怎么着。这已经不是倾家荡产的事了,小青年也不会再有什么家可清,产可当。”

老先生的语气偏硬了些,但要说他是有指向性的说给谁听,那也未必。我认为这都是他说在自己心里的话,不过没能给按住溜了出来,所以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发自肺腑。

老伴儿提高调门儿地喝令老先生,别再瞎嚷嚷,然后绷直的手指有力地指着椅子,命令老先生坐下。意犹未尽的老先生耿耿脖子,干咽了几下,不情愿地坐到椅子上。

来祥望着窗对面还在雾霭中朦胧的山脉,气息沉静。我希望他越过了山脉,走进了大平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

过了会儿,来祥把腿往床边儿挪,说要下地走一走。我帮来祥穿上拖鞋,搀着他走出病房。

走廊的两侧都是病房,所以见不到自然光,而由棚顶照射下来的LED灯的惨白的光线,既刺眼又压抑。

我搀着来祥慢慢地走,由于心里都很堵闷就没有说什么。经过护士站时,看到里面的护士们都平静地各做各的事,自然而然的神态上,不带一点儿刚刚过去的紧张与忙乱的痕迹。

职业早就使她们对病房里出现的不测,司空见惯了,一个生命的消失和一个生命的陷入困境,不会在她们的心湖里推起一丝波纹。我想这就是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必须秉持的职业素养——零度情感。

我俩在走廊里慢走了有半个小时,一回到病房就见老先生和老伴儿,都在忙着收拾东西。

老先生对我俩说,医生给他的老伴儿重新做了会诊,认为她老伴儿的一些症状还不能准确地下结论,所以手术还得往后推,现在得转到普通外科病房接着住院检查。

不知老先生出于怎样的心理,跟我和来祥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们有医保,转到哪里都没有顾虑,到时候进ICU,我们锛儿都不打就进,有医保那就花呗。老伴儿喝断了老先生:

“你给我少说几句吧,一句都不着边儿。你不是查过吗,ICU只能报百分之四十,一天一万,也就是给报销四千,那六千得你自己掏。ICU里还净使用昂贵的新型药和进口药,而且都不在医保范围内,给你报个鬼头。

“你也就是仗着女儿挣的钱多了点儿,就觉着自己的腰粗了,负担得起了,还锛儿都不打就进,好像你家有提款机似的。少在这儿给我装大头蒜,你去跟他们说,到时候我就是死,也不进ICU,你也不许给我签字,我可不能把我的女儿卖给医院。”

场面尴尬了起来,我跟来祥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就都没吱声。站在壁柜前的老先生,抓了抓稀疏的白发,不好意思地看看我俩,又动手收拾壁柜里的东西。

这回我不认为老先生,钻进了老伴儿布下的顶牛的圈套,但是老先生被老伴儿的犄角,顶得不轻。

老夫妻离开病房前,过来与我俩话别。老先生表扬我是值得信赖的好男人,有耐心性子稳,以后会有坦途。

老伴儿叮嘱来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想把工作做好,首先得保证身体别出现问题。以后要严格做到劳逸结合,不能再以牺牲身体为代价去拼去钻研,“无论什么工作,凡是以健康为代价地去做都不值。”

告别完,老夫妻一人拎着一个提包向外走。快出病房门时,老先生伸手来拉老伴儿的手,老伴儿习惯地把手搭了上去,两只手很自然地拉在一起,平稳地走出病房。

来富来替换我前,两张空出的病床,都住上了新入院的病人。这样的效率对于现在大城市的医院来说,算不上什么高效,稀松平常而已。

14

昨夜降了温,刮起了很大的北风,天亮前风力才减弱。早晨一出门,迎上来的蓝天透蓝得竟有些不真实。

几天的霾气荡然无存,空气中那股烧胶皮的焦臭的味道也消散,森冷的小北风干干净净地掠过脸面,如沐清泉。这座巨型的城市,治霾只能靠风。

为让来祥在森冷中少走几步,我把车开到住院部的大楼门前。车位全满那是必然,但我有等的耐心。还好不到十五分钟,一辆车驶离车位,我脚踩油门一头扎进去。停好车,我拿起一长一短的羽绒服下了车。

来祥入院时天只渐冷,所以来祥没有带厚的冬装。来富从气温比这里高的中原来,也不知道这里的气温说降就降,所以匆忙赶来时只穿了件粗呢子外套。刚好我家里有这两件旧的羽绒服,就拿来给这哥俩救下急。

来祥坐在病房窗前的椅子上,见我进来脸上充满了喜气。“终于出院了,马上就与病床这个牢笼说拜拜,回到自由的生活中去。”这是我从来祥喜气的脸上,解读出来的。来富已将物品收拾妥当,只等我来一起完成胜利的逃离。

昨天我跟来富说好了,来祥出院后他最多再陪来祥两天,然后就回老家。我说我们单位已经指令我,来祥出院后再陪护来祥一周,所以你没必要再在这里耗着,赶紧回老家。

这不仅考虑到需要照顾的老爹娘,更是考虑到来富那边打工的岗位,不能太长时间放空。如果只顾这头,而忽略了那头,谁都保证不了会出现怎样的变故。

现在人情味被贬得恨不能流入阴沟,与地沟油为伍同价,没有哪个老板会从人情味出发,对家有难处的劳工给予照顾,宽限不在岗的天数。老板追求的是效益,不是人情味,别弄不好把那头的工位弄丢了。

现在能在一个有固定收入的地方出力赚钱,已经非常不容易,自己可得用力抓住,好好珍惜。来富又一次听见进了我的话,决定两天后就回老家。

穿着长羽绒服的来祥,走出住院部大楼就在通亮的阳光下站定,用鼻子深吸着洁净自由的空气,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清除掉体内浑浊又桎梏的病房之气。

我把哥俩安排到后排座上,让来富靠着哥哥坐着,以便来祥的侧面有个支撑。车子开动后,哥俩在后面亲切地聊起来,我打开音响放出轻柔的音乐。

车子快到医院正门出口时,我猛然看到那位陪护母亲的青年,孤零零地站在大花坛的右侧,小北风吹摆着他凌乱的头发。青年只穿了件牛仔服上衣,与周围都穿着棉服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牛仔服上衣很挡风,但却抗不住寒。现在车外是零下五度,他不冷吗,他把冷给忘了吗,是什么让他把冷给忘了?昨晚他在哪里过的夜,宾馆里是决然不可能的,但愿他是在避风又暖和的地方,度过的这突然降温的一夜。他母亲的情况怎么样了,还要在ICU里住几天?

我没有有意放慢车速,但我确实感到他在我眼里的移动放慢了。我也真的从他的身上看出,他把能想到的办法又想了无数遍,但他还是只能在死局里打转,寻不到一丝活缝儿。

他应该卖光了家里的一切,他现在除了这具站在寒风中的肉身,没有什么还能卖的了。即便现在他卖出了自己的这具肉身,也解不掉眼下ICU的费用之急。已经产生的费用数额太大,而劳力者的肉身无论怎么运作,都跨不过廉价这个坎。

虽然有些距离,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茫然。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深重的茫然,如果不留余地的说,这就是达到了极限的绝望。

车子向出口转,当他就要从我的眼里消失时,我这个大男人,突然感到了鼻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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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出出口,西转上了主路。为保证行驶的平稳,我将车速控制在五十公里上。两旁的车辆一台接一台地超过去,后座上的哥俩仍在欢快地谈着。这说明,刚才哥俩没看到孤单而立的青年。

没看到就好,没看到就等于不存在。我甚至希望我也没看到。如果是这样,起码今天我不会去翻那苦涩的一页,担心他母亲ICU费用的着落。

不由地想起老先生的话:“他家借来的救命钱,我看就是杯水车薪。”只能这样,在一个普遍贫穷的地方,大家再愿意帮急救急,又能从家里抠出多少钱来借你。

就算青年卖了房子卖了地,可是以他们那个地方的价格水平,一处农宅和几亩薄田,又能售出多少钱?也许售出的钱在他们当地来看,不是个小数目,但在这大医院的ICU里,就是一杯清水倒进横无际涯的干旱的大地。

他母亲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是未知,但他头上的债却牢牢实实地欠下了。今天他为了尽孝、报答养育之恩,不顾一切地把能到手的钱,都投进了吞金兽的嘴里——可能连吞金兽最小的牙缝都塞不满——但事后,他得为他今天的不顾一切负全责,那就是欠债还钱。

他必须得还清欠下的所有债务,这不仅是约定俗成,更是法律的规定。不给还清的理由一个都不能成立,无论你给出的理由多么的合情合理,只要不合法都免谈。

他拿什么还?他还有多少偿还的能力?现在找个出苦力的工地都难,就算他有幸成了个工地上的苦力者,可在薪酬一压再压的当下,靠搬砖扛水泥又能赚来几个钱?能维持家人的温饱就算不错了,还敢有节余的想法吗?

能够前瞻性地看到,在未来的岁月里,青年将经历怎样的艰辛与磨难,怎么在一次次的身疲心倦中未老先衰,怎么在不敢眺望前路、却已经看到头的挣扎境地里,用力往下活。

目前社会上流传这样一个说法:小病从医,大病从死。一些人把这种态度看成是超然洒脱,其实这是不折不扣的无奈中的自弃。这里没有社会的合理性,更不会是理想的状态,只能是现实的状态。我们普通人哪个不生活在现实状态当中?哪个不被现实状态左右?

什么小病从医,大病从死,说白了就是被无望无靠、生路全绝的状态催逼出来的情绪,借以体面的说法把弄出的放浪形骸,再粉饰也掩盖不掉其在现实状态中,那股子刻骨铭心的消极。

就问普通人,现在能有几个承受得住大病带来的费用压力?谁能腰不弯背不塌地一次次站在医院的结算窗口前,平心静气地看着一串串往外打的结算单?有几家敢说“我家现有的存款,能够到大医院里走上几大趟”?

现在对普通人的定义又多了一条:普通人就是在关乎生死的大病面前,感到个人的能力极度有限,又没有任何办法来拓展限度的人。用咱普通人的话说即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陷沼泽,自沉为净。

因付不起高昂的医疗费而放弃治疗的民间报道,听了太多也看了太多。一些身患大病的患者考虑到自己身后,家人还得日复一日地过活,就不忍心用打水漂式的投入,弄得人财两空。

到头来被拖入生活困境中的家人,紧巴巴地艰难度日,该用钱的时候拿不出钱,处处因拿不出钱被挡在门外,搞得人没了人样家没了家样,于是决然放弃治疗,以少活若干日的代价,及时止损。

另一些患者家属,被高昂的医疗费掏空了家底,当卖血也卖不出续费的钱、整个的走投无路后,不得不停止续费,治疗也就随即停止。

老先生说得对:“命虽然不是钱,但钱却是命,没有了钱,你就等于没有了命。”

16

看到过一个外卖骑手,对记者讲的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亲属放弃治疗的事。这位外卖骑手有一个同行老哥,这老哥在前几天送买卖时,突发脑干出血,随即被同行送进了医院,还代替亲属签字成功,推进了ICU急救。但这老哥没有医保,治疗费全得由自家出。

儿子赶到医院后,医生说你爸得马上手术抢救,晚了人就没了。儿子问手术得多少钱,医生:少说六万;儿子问ICU一天多少钱,医生:少说一万。儿子又问手术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医生:可能要长期卧床,恢复自理能力非常渺茫。

儿子果断表态:一、不手术;二、马上推出ICU送进普通病房。接着又态度坚决地告诉医生:救治上,只能用一些平民用得起的消炎药,别的药你们用也会白用,我没有钱。

“我是单亲家庭,我家就我和我爸。我今年刚大学毕业,一直在找工作,但是一直没找到。”儿子大大方方地撂出实情。

两个叔叔一个姑姑赶到医院后,劝说老哥的儿子接受医生的建议,马上给他爸做手术,都说你爸爸才54岁还很年轻。

儿子闭口不言,但表情上做出了回答:办不到,没门儿。叔叔姑姑也没法子,最后每人给留下两千元钱,离开了医院。老哥在发病的第二天傍晚,死在了普通病房里。

这桩事在普通人看来,得不到及时救治的老哥是可怜的,对垂死的亲爹果断放弃救治的儿子是可恶的。这儿子的可恶,暴虐得了大多数普通人的心。

一些事不关己,却深觉事已关己的普通人,还会站上道德的高地怒斥这儿子:见死不救,丧尽天良。并毫不犹豫地判决这儿子为:天下最恶劣的逆子。

可这些人想过没有,“见死得救”需要拿什么来实现?空着一双手拽得来施救的“神灵”?没有足够的真金白银,谁会无偿地把人道主义的善举施舍给你?

在市场和价格掌控一切行为的今天,如果你们给不出实际上的实惠,你们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得好。闭上满是道德高调的嘴,熄灭不值分文的理想的光火,就是无量的功德。

这儿子在突至且高昂的医疗费面前无能为力,或者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已背上了对亲爹“见死不救”的骂名,本就是可怜,何来可恶?普通人都醒醒吧,到该弄明白的时候了:出现在这对父子身上的可怜,有着无限大的涵盖面。

普通人都活在可怜的括弧内,只要你是普通人,不管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可怜,你都在被括定的范围内重复着可怜。因为你改变不了无能为力的轨迹,有心无力是你永久的现状。

你尽可以“用力的活着”,全力以赴地挑亮生命的烛火,不知节省地燃烧——为了亲人,我们甘愿被榨干,我们不计较生命的长短,我们可以放弃一切人的尊严,绝路面前我们什么都能够出卖。

但在失感又冷漠的现实中,你的用力和有心只能是一厢情愿,其结果不过是在平安无大事的情况下,保全得了自己的生计,但别指望还能帮得上别人。

至于“不能让钱包的干瘪逼得走投无路、六亲不认这等事发生在我的身上”这种愿景,最好还是放进理想的冰柜冷冻起来。这天下,致富的路径不多,致贫的手段到处都是。

请牢牢记住,在任何一种高昂的费用面前,普通人都是弱者,相当于蝼蚁面对大象。所以当高昂的费用在你的周边降临时,哪怕关乎一个人的生死,哪怕这个人是你最亲的人,如果你感到的是卖尽一切也无能为力,那你就怀上一颗刽子手的狠心吧。请相信,唯此才能保证你精神不出问题的活下去。

导航提示在前面的路口,将向右转驶上中东路。我打开右转向灯,靠进右转弯线,随后转上中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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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路是一条对流两车道的窄路,路上的车辆不多,车与车的间距能达到三十多米。

这倒是意外的惊喜:在车辆恨不能时时都塞满大街小巷的这座巨型城市里,眼下的中东路可算真清静。看来导航根据算法规划出来的路线,倒也靠谱。

走完中东路向北转上到大路后,再走两公里就到来祥在单位附近,租住的出租房。

后座上的哥俩仍然聊得起劲,聊的几乎是俩人小时候,在家乡的广阔天地里做过的快乐的事、荒唐的事,每一件听着都闪烁着童年时代的霞辉,田园牧歌的味道十足。

这是我喜欢听的内容,我本该张开耳朵一句不漏地收听进去,但是中东路的路牌,牵走了我的注意力。

中东路,去掉路字就是中东。中东,多么敏感的字眼,那里不仅局部炮火连天、厮杀不断,一个个火药桶的引信也随时会被引燃,更大烈度的杀伤说话间即可上演。生灵涂炭已经成了那里的常态,生命的价值也与那里干燥的浮土等同。

另一地的热战也不见收尾的迹象,辽阔的原野上一个个体格健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枪林弹雨中突击,在炸弹倾泻下固守,子弹将他们击穿,炸弹将他们肢解,前一秒还是矫捷的活体,后一秒就成了卧尸和碎块。

成批的死亡,天天在媒体页面上出现。

回看我们这里,被大病缠身多年的病秧子和已病入膏肓的老年人,为了恢复愿望中的健康,还在拼命地执著于救治、寻求着救治,不惜倾家荡产,固执地向人财两空的境地攀爬。

康健者向死里挺进,病痿者向活里挣扎,两种现实对照着看,真搞不懂这是对人类的讽刺,还是人类固有的荒诞。或许正应了老话: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车里的温度在通透的阳光下迅速上升,裹着羽绒服的身上准备往外冒汗。我关上了暖风,要不是怕来祥受风,我都想打开天窗了。

科学上说,太阳还能燃烧50亿年,地球还能享受50亿年的光和热。太阳不管人间是怎么分配的,只管一股脑地把光和热投放过来。

被寒风拂乱头发的青年,还站在那里吗?如果他正被太阳照着,身上就能感到暖和。但是得有一个先决条件:在这之前他得感到了冷。

突然,一个想法冲入我得脑际:当病人的生死,不是由医生的医术和医院的医疗设备来决定,而是由亲属的钱包来决定时,我们还有能力去怀疑小病从医大病从死的说法吗?

来源:健康滕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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