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伽蓝寺的断壁残垣间,徐景明撑着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青石板上。这位三十有五的县学教谕本要去城东查访学生课业,不料半路遇雨,只得暂避于这座荒废多年的古寺。
伽蓝寺的断壁残垣间,徐景明撑着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青石板上。这位三十有五的县学教谕本要去城东查访学生课业,不料半路遇雨,只得暂避于这座荒废多年的古寺。
"这雨来得急,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了。"徐景明自言自语道,将伞收起靠在斑驳的殿柱旁。他环顾四周,只见大殿屋顶早已坍塌大半,几尊泥塑佛像面目模糊,金漆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稻草。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角落里结满了蛛网。
徐景明正欲寻个干净处坐下,忽见佛龛后似有异物。他拨开垂挂的破布幔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具无头女尸斜倚在墙角,身着素白纱衣,脖颈处切口平整如镜,竟无半点血迹。更奇的是,那尸体虽无头颅,双手却交叠置于胸前,姿态安详如眠。
"这..."徐景明后退两步,心跳如鼓。他虽为读书人,却也知晓命案当报官府的规矩。正犹豫间,忽闻寺外有人声,似是樵夫路过。
"两位请留步!"徐景明急忙追出,将二樵夫唤住,"寺中发现一具无头女尸,烦请二位去县衙报官。"
樵夫面面相觑,其中年长者皱眉道:"先生莫不是眼花了?这伽蓝寺废弃二十余载,连乞丐都不愿栖身,哪来的女尸?"
"千真万确!"徐景明急道,"就在大殿佛龛后..."
二樵夫随他返回查看,却见佛龛后空空如也,唯余几片枯叶。
"这..."徐景明瞠目结舌,方才分明亲眼所见,怎会转眼消失?
年长樵夫摇头叹道:"想是先生读书劳累,看花了眼。这伽蓝寺早年闹过鬼祟,不干净得很,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待樵夫离去,徐景明独自站在雨中,百思不得其解。他确信自己所见非虚,可那无头女尸究竟去了何处?带着满腹疑惑,他冒雨返家,一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跟随,回头却只见雨幕茫茫。
是夜,徐景明在书房秉烛作画。他虽为教谕,却以画技闻名乡里,尤其擅长人物。近来他正绘制一幅《洛神图》,已勾勒出洛神凌波微步的轮廓,却总觉缺少神韵。
"奇怪..."徐景明搁下画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他总觉得今日所见无头女尸的姿态与他想画的洛神有某种微妙联系。正思索间,烛火忽然摇曳,似有阴风穿堂而过。
徐景明抬头,忽见画中洛神竟微微侧首,原本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柳叶眉,丹凤眼,一点朱唇似笑非笑。更骇人的是,那画中女子竟轻启朱唇,声音如清泉流响:
"徐公子,别来无恙。"
"啊!"徐景明惊得从椅子上跌下,毛笔滚落在地。他连退数步,后背抵上书架才停住,"你...你是人是鬼?"
画中女子掩唇轻笑:"妾身非人非鬼,乃避祸投胎的鲛人,名唤苏湄。因与公子前世有染,故借公子妙笔暂栖身形。"
"前世?"徐景明勉强镇定下来,却仍不敢靠近书案,"姑娘莫要戏弄在下,徐某一介书生,何曾与鲛人有染?"
苏湄眼波流转,竟从画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向徐景明心口:"公子可记得三年前那个夏夜,你在南海边救起一条搁浅的金鱼?那便是妾身魂魄所寄。今日在伽蓝寺,妾身原形已毁,只得借公子画作容身。"
徐景明猛然想起,三年前他确曾赴琼州访友,在海边救过一条金鱼。可那鱼通体银白,何来金色?正欲追问,忽见苏湄面露痛苦之色,画中身影竟淡了几分。
"公子...妾身初附画中,需饮朱砂研的胭脂水方能稳固形体..."苏湄声音渐弱,"求公子垂怜..."
徐景明虽疑为妖魅作祟,但见苏湄楚楚可怜之态,又思及自己确实救过金鱼,或许真有因果。他取来画箱中的朱砂,研成细粉,调入少许清水,以笔蘸之,轻点于画中苏湄唇上。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朱砂水触及画纸的瞬间,竟被吸收殆尽,而苏湄的面容立刻鲜活起来,连带着整幅画都泛起一层淡淡珠光。
"多谢公子。"苏湄嫣然一笑,眼中有异彩流动,"今夜已足,明晚此时,妾再与公子细说前缘。"
说罢,画中影像恢复如常,仿佛方才一切皆是幻觉。徐景明呆立良久,终是摇头归寝,却辗转难眠,脑海中尽是苏湄那双似喜似悲的眼睛。
自此,每夜子时,徐景明必在书房为苏湄奉上朱砂胭脂水。七日过后,画中苏湄已能半身出画,与徐景明对坐而谈。她言谈高雅,通晓古今,尤精诗词歌赋,常与徐景明吟诗作对,竟比县学里那些学子还要聪慧几分。
徐景明渐渐放下戒心,甚至开始期待每晚与苏湄的相会。他注意到,随着饮用朱砂水的次数增多,苏湄身后隐约浮现出三条半透明的尾影,如烟似雾,美不胜收。
"这是鲛人化形的征兆。"苏湄解释道,"待九尾俱全,妾身便可重塑肉身,与公子再续前缘。"
徐景明虽觉鲛人有尾属实,但九尾之说闻所未闻。正疑惑间,忽闻城中接连发生怪事——数名年轻女子无故失心疯,皆言夜半有美人入梦,醒来便神志不清。更蹊跷的是,这些女子都是徐景明学生的姐妹或妻子。
"苏姑娘,城中女子疯癫之事,可与你有关?"一晚,徐景明忍不住问道。
苏湄闻言垂泪:"公子竟疑妾身?那些女子皆是阴气缠身,招致邪祟。妾身乃清修鲛人,怎会害人?若公子不信..."她作势欲退回画中,"妾身这就离去,免教公子为难。"
徐景明见状连忙赔罪:"是在下失言,姑娘莫怪。"他伸手想拉住苏湄,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画纸。
就在此时,书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闯了进来,手持桃木剑直指《洛神图》:"好个噬魂妖!竟敢在此作祟!"
徐景明大惊,起身拦在画前:"道长何人?为何擅闯民宅?"
道士冷笑:"贫道玄真子,云游至此,见贵府妖气冲天,特来降妖!"他剑尖一挑,一道黄符飞出,直贴画框,"此妖非鲛人,乃噬魂妖所化,专食女子魂魄。那些失心疯的女子,皆是被它吸去一魂一魄所致!"
苏湄在画中凄然叫道:"公子救我!这恶道要拆散我们!"
徐景明看看道士,又看看画中泪眼婆娑的苏湄,一时难以抉择。道士见状急道:"施主速速让开!此妖已生三尾,若至九尾,方圆百里将无活口!"
"胡说!"徐景明突然暴怒,"苏姑娘与我真心相待,岂容你污蔑!"他竟抄起案上砚台向道士掷去。
道士闪身避开,叹道:"执迷不悟!"说罢挥剑斩向画作。徐景明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前将道士撞开。二人扭打间,竟撞破窗户跌入院中。
雨后的庭院泥泞湿滑,道士不慎踩空,从后山崖跌落。徐景明趴在崖边,只见黑暗中一道黄符燃起,随即归于寂静。
"道长!"徐景明惊呼,却已无回音。他颓然坐地,忽听身后苏湄柔声唤他:"公子..."
回头望去,苏湄已全身出画,立于书房门口。月光下,她身后三条虚尾已成实体,另有六条半透明尾影正在成形。她向徐景明伸出手:"来,到妾身这里来。"
徐景明恍惚起身,走向苏湄。就在他即将触到那只玉手的瞬间,一阵剧痛突然从心口炸开——他看见苏湄的面容开始扭曲,嘴角裂至耳根,露出森森利齿。
"千年了...妖王大人..."苏湄的声音变得嘶哑刺耳,"你可还记得被你亲手折断翅膀的毕方鸟?"
徐景明头痛欲裂,无数陌生记忆涌入脑海——他看见自己身着黑袍,立于万妖之上;看见一只美丽的毕方鸟被铁链锁住,哀鸣阵阵;看见自己亲手折断它的双翼,将其投入炼丹炉...
"啊!"徐景明抱头惨叫,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终于明白,自己前世乃是残暴的妖王,而苏湄是被他残害的毕方鸟精,如今化身噬魂妖前来复仇。
苏湄九尾全开,妖气冲天:"我忍辱千年,就为等这一天!那些女子的魂魄不过开胃小菜,你的元神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徐景明跌坐在地,看着步步逼近的苏湄,忽然惨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望向天空,只见一轮血月正从云层中浮现,"血月当空,妖力最盛...你算计得真准..."
苏湄大笑:"不错!血月之夜,我要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就在苏湄扑来的刹那,徐景明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支朱笔——那是他每晚为苏湄调制胭脂水用的笔,笔尖还残留着朱砂。他以指为刀,划破手腕,让鲜血浸透笔毫,随即在掌心飞速画下一道复杂符咒。
"以我魂魄为祭,封!"徐景明将血符拍向自己心口。
苏湄尖叫一声,九条尾巴如遭雷击,剧烈抽搐起来:"不!你竟会上古封妖术!"
徐景明面色惨白,嘴角溢血:"前世造孽,今世偿还...我以魂魄封印妖丹,你我恩怨...就此了结..."
血月之下,徐景明的身体渐渐透明,而苏湄的九尾寸寸断裂,化为黑烟消散。最后时刻,徐景明挣扎着回到书案前,用尽最后力气在《洛神图》上添了一抹血色桃花,并在画角题下十字:
"来世莫作妖,当识画中妻。"
笔落,人逝。画中苏湄的身影渐渐淡去,唯余那株血色桃花灼灼盛开。
三日后,县衙差役在伽蓝寺后山崖下发现道士尸体,又在徐景明书房见到那幅诡异的《洛神图》。知县请来高僧做法,欲烧毁画作,却见画上桃花突然泣血,吓得众人不敢妄动。最终,画被送入伽蓝寺封存,而城中再无女子失心疯之事。
每逢血月之夜,寺中僧人仍能听见女子啜泣与男子轻叹。有胆大者窥见画前立着两道朦胧身影,一着儒衫,一袭白纱,似在执手相看泪眼,却永远隔着画纸一层。
伽蓝寺的藏经阁内,《洛神图》静静悬挂在最为阴暗的角落。寺中僧人照例每日清晨前来诵经镇压,二十年来从未间断。
这夜,值夜的小沙弥明尘提着灯笼例行巡查。当他经过藏经阁时,忽闻女子啜泣之声。明尘头皮发麻,手中灯笼微微颤抖。他本该快步离开,却鬼使神差地推开了藏经阁的门。
"阿弥陀佛..."明尘低声念诵,灯笼昏黄的光照在《洛神图》上。画中洛神依旧,只是那株血色桃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异。忽然,一滴暗红色的液体从桃花瓣上滚落。
"又来了..."明尘咽了口唾沫。自他入寺以来,每逢月圆,画上桃花必会泣血。老住持说这是怨气未消的表现,需以佛法慢慢化解。
正当明尘准备退出时,画中洛神的眼睛突然转动,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啊!"明尘惊叫一声,灯笼脱手落地,火焰瞬间熄灭。黑暗中,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拂过他的脸颊...
次日清晨,僧众在藏经阁前发现了昏迷的明尘。少年面色惨白,眉心一点朱砂般的红痕。老住持慧觉大师叹息道:"冤孽未了,又添新债。"
二十年后的一个雨天,青年画师沈墨匆匆跑进伽蓝寺山门。他本在城外写生,不料天降大雨,只得暂避于此。
"这位施主,可是要避雨?"知客僧上前询问。
沈墨抖了抖衣袖上的水珠,笑道:"打扰大师了。不知可否借贵寺偏殿一用?我想趁着雨景作画。"
知客僧犹豫片刻,想起住持"广结善缘"的教诲,便引沈墨去了西侧偏殿。殿内光线昏暗,沈墨却觉得莫名熟悉,仿佛曾经来过。
雨声渐密,沈墨铺开宣纸,却迟迟无法下笔。他总觉得有什么在呼唤他。终于,他放下画笔,信步走向藏经阁方向。
藏经阁门未上锁,沈墨推门而入。尘埃在光束中飞舞,他的目光立刻被角落那幅《洛神图》吸引。画中女子眉目如生,尤其是那株血色桃花,竟让他心口一阵绞痛。
"这是..."沈墨不自觉地伸手触碰画作。
就在指尖触及画纸的刹那,一阵剧痛贯穿他的太阳穴。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涌入脑海——黑袍加身的妖王、哀鸣的毕方鸟、折断的翅膀、炼丹炉中的火焰...最后是血月下消散的身影。
"徐景明..."画中传来一声轻唤。
沈墨——或者说徐景明的转世之身——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他不知这些画面从何而来,却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与悔恨。
"你回来了..."画中洛神的嘴唇微微翕动,"二十年...我等你二十年了..."
沈墨后退两步,却无法移开视线。他看见画中女子的面容渐渐变化,眉目间多了几分妖异,身后隐约有尾影浮动。
"你是谁?"沈墨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苏湄..."画中女子轻声道,"或者说...毕方。"
又一个记忆碎片刺入沈墨脑海——燃烧的羽毛,凄厉的鸟鸣,自己手中沾血的铁链...
"不..."沈墨抱头蹲下,"这些不是我的记忆..."
"是你,妖王大人。"苏湄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前世你折断我的翅膀,今生我要你尝尝魂魄被一点点吞噬的滋味!"
画框剧烈震动,血色桃花开始滴落真正的鲜血。沈墨想逃,双腿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看见一只苍白的手正从画中伸出,指尖鲜红如染丹蔻...
就在那只手即将抓住沈墨的刹那,一声佛号如惊雷炸响:"阿弥陀佛!"
藏经阁的门被大力推开,慧觉大师手持禅杖大步而入。老和尚虽年过七旬,目光却如电般锐利。他一把将沈墨拉到身后,禅杖重重顿地:"孽障!老衲容你在寺中栖身二十年,你竟敢再伤人命!"
画中苏湄发出刺耳尖笑:"老和尚!你每日诵经超度,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被超度?"画纸剧烈起伏,似有什么要破画而出,"今日他既送上门来,我定要了结这段千年恩怨!"
慧觉大师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抛向画作。佛珠悬于画前,发出淡淡金光,将那股躁动的妖气暂时压制。
"施主速速离开!"慧觉对沈墨喝道,"此妖与你前世有血海深仇,一旦脱困,必取你性命!"
沈墨却站在原地不动,眼中神色复杂:"大师...我刚才看到的那些记忆...都是真的吗?"
慧觉叹息:"前世因,今世果。施主前世确是妖王,残害生灵无数,尤其对那毕方鸟精极为残忍。它死后怨气不散,化作噬魂妖寻你复仇。"
沈墨望向画中狰狞的苏湄,忽然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上次...徐景明封印她时,没有将她彻底消灭?"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什么,画中苏湄突然安静下来。
慧觉意味深长地看了画一眼:"因为那封印中,不仅有镇压之力...还有悔恨与怜惜。"老和尚转向沈墨,"徐景明最后时刻,终究是记起了作为妖王时,对毕方鸟那一丝不该有的情愫。"
画中传来一声冷笑:"胡说!他何曾对我有过怜惜?将我双翼折断投入丹炉时,他可曾犹豫过一瞬?"
沈墨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一步:"若真无怜惜,为何画上题的是'来世莫作妖,当识画中妻'?为何是'妻'而非'敌'?"
画中苏湄沉默良久,忽然整个画作开始渗出血泪:"徐景明...你好狠...让我恨了你千年,却在最后时刻让我怀疑这恨的意义..."
沈墨突然跪倒在地,前世记忆如潮水般彻底涌来。他记起作为妖王时,确实对这只桀骜不驯的毕方鸟另眼相待;记起每次折磨她后,自己都会在无人处暗自神伤;记起最终将她投入丹炉时,自己眼中落下的那滴泪...
"原来如此..."沈墨苦笑,"我不是恨你...我是恨自己竟然爱上了敌人..."
藏经阁内一片死寂。良久,画中传来苏湄幽幽的声音:"太迟了...我已经吞噬太多生魂,无法回头了..."
慧觉大师突然高诵佛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转向沈墨,"施主,你愿以今生修为,度她解脱吗?"
沈墨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我欠她的。"
慧觉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沈墨:"画上桃花是以血为引,也需以血化解。将你的心头血滴在桃花上,可暂时稳固封印。但要彻底化解这段恩怨..."老和尚意味深长地说,"需你二人共同面对那段过往。"
沈墨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鲜血涌出,滴落在画上桃花处。血色桃花遇到新鲜血液,竟然开始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
画中苏湄发出痛苦又释然的叹息:"何必呢...徐景明...这一世你本可做个普通人..."
沈墨面色苍白,却带着微笑:"没有你,何来完整的我?"
就在此时,藏经阁外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劈入院中。慧觉大师脸色骤变:"不好!血月再现!"
三人同时望向窗外,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一轮血月正缓缓升起...
血月升至中天,伽蓝寺的砖瓦仿佛浸在血水中。藏经阁内,悬挂《洛神图》的绳索突然断裂,画作漂浮在半空,血色桃花绽放出妖异的光芒。
"来不及了!"慧觉大师一把扯下袈裟抛向画作,袈裟上的金线织就的梵文发出刺目佛光,"沈施主,快诵《金刚经》!"
沈墨强忍心口疼痛,盘腿而坐,声音颤抖却坚定:"如是我闻..."
画中传来苏湄的狂笑,九条赤红狐尾破画而出,在空中舞动如烈焰。整幅《洛神图》开始燃烧,却不是化为灰烬,而是烧出一幅全新的画面——一只双翼折断的毕方鸟在烈火中哀鸣。
"千年了!"苏湄的声音不再柔美,而是带着刺耳的鸟鸣声,"今日血月当空,阴阳逆乱,我看还有谁能阻我!"
慧觉大师的佛珠突然崩散,十八颗珠子落地化作十八罗汉虚影,将画作团团围住。老和尚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显然已尽全力。
"大师!"沈墨扶住摇摇欲坠的慧觉,"您没事吧?"
慧觉摇头,目光凝重:"老衲只能再撑一炷香时间。沈施主,你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找回所有前世记忆,明白你们之间真正的因果!"
沈墨还未应答,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苏湄的一条狐尾卷住他的腰,将他猛地拉向画作。
"不必麻烦了!"苏湄厉声道,"我直接带他去看!"
沈墨感觉自己被拖入一个血色漩涡。无数记忆碎片如利刃般刺入他的意识——
他看见千年前的自己,黑袍妖王高坐白骨王座,脚下万妖臣服。一只青红相间的毕方鸟被铁链锁住,拖到王座前。那鸟儿眼神桀骜,即使羽翼染血也不肯低头。
"好个硬骨头。"妖王冷笑,"本王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接下来的画面让沈墨痛苦地蜷缩起来——妖王亲手折断毕方鸟的双翼,将它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每拔一根,鸟儿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那声音渐渐与苏湄的哭声重合。
记忆突然跳转。深夜的寝宫中,妖王独自抚摸着毕方鸟仅存的几根羽毛,眼中竟有泪光闪动。他取出一把金剪,剪下自己一缕黑发,与羽毛编在一起。
"为何...偏偏是你..."妖王的声音充满痛苦,"为何你是天庭派来剿灭我的细作..."
画面再变。炼丹炉前,毕方鸟被铁链锁住,悬于炉口上方。妖王手持烈焰鞭,眼中却满是挣扎。
"主上,时辰到了。"一名蛇妖恭敬道,"以毕方鸟入药,可增千年修为。"
妖王沉默良久,突然挥鞭打向锁链:"去吧!"
锁链应声而断,毕方鸟坠向炉火。就在它即将落入火中的刹那,妖王飞身扑上,竟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炉口前。
"你..."毕方鸟难以置信地看着贯穿自己与妖王胸膛的烈焰鞭——那是蛇妖的偷袭。
"其实...我早就知道..."妖王咳着血,将一枚发着青光的妖丹碎片塞入毕方鸟伤口,"拿走我的...妖丹...活下去..."
记忆骤然中断。沈墨发现自己跪在藏经阁地上,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当年妖王对毕方鸟的折磨背后,藏着怎样扭曲又深沉的情感。
"想起来了吗?"苏湄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那天,你塞给我的妖丹碎片让我活了下来,却也让我永远带着你的气息...千年轮回,我始终无法摆脱你..."
漂浮的画作中,渐渐浮现出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是九尾妖狐形态的苏湄,一个是双翼折断的毕方鸟。
慧觉大师突然高诵佛号:"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你二人魂魄早已纠缠不清,恨中有爱,爱中生恨,故而千年难解!"
血月之光突然大盛,藏经阁的屋顶被一股无形力量掀开。苏湄的九条狐尾完全实体化,每一条都如巨蟒般粗壮。
"今日,一切该结束了!"苏湄厉声道,一条狐尾闪电般刺向沈墨心口。
沈墨不躲不闪,平静地闭上眼睛:"如果这样能化解你的怨恨...我愿意。"
狐尾在触及沈墨心口的瞬间突然停住。苏湄的表情变得惊疑不定:"你体内...为什么会有我的妖丹气息?"
慧觉大师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妖王不仅给了你他的妖丹碎片,你也留了一部分妖丹在他体内!这就是为何你们轮回转世,却总能找到彼此的原因!"
沈墨睁开眼,轻轻握住胸前的狐尾:"现在,你明白徐景明最后一刻的心情了吗?'来世莫作妖,当识画中妻'...他早就知道你们注定重逢。"
苏湄的九条狐尾突然全部收回,画作缓缓落回地面。血色桃花开始凋零,片片花瓣化为泪滴。
"太迟了..."苏湄的声音重新变得柔美,却充满疲惫,"我吞噬太多生魂,已经无法回头了...沈墨,杀了我吧,用你体内的毕方妖丹彻底毁灭我..."
慧觉大师突然整衣肃立,周身放出万丈金光。老和尚的面容渐渐变化,现出地藏王菩萨的法相。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菩萨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苏湄,你本为天庭毕方,因情堕妖道;沈墨,你曾为妖王,因爱生悔悟。今日血月,老衲为你们打开轮回通道,是超度还是沉沦,由你们自己抉择。"
一道金光自菩萨手中射出,将沈墨与画作笼罩其中。沈墨看到眼前出现两条路——一条通往光明,一条伸向黑暗。
"苏湄..."沈墨向画中伸出手,"千年前我没能做出的选择,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
画中苏湄的身影渐渐清晰。她不再是妖狐模样,而是最初那只青红相间的毕方鸟,只是双翼完好,羽毛鲜亮。
"傻瓜..."毕方鸟眼中流下一滴晶莹的泪,"千年仇恨,原来不过是一场错过..."
沈墨轻轻为鸟儿拭去眼泪。这个动作与记忆中妖王最后一次抚摸毕方鸟的动作完全重合。
地藏王菩萨微笑颔首:"善哉善哉。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血月渐渐被曙光取代。画作上的血色桃花完全凋零,却在原处长出一株嫩绿的新芽。《洛神图》恢复了最初的样貌,只是画中多了两只比翼鸟,在洛水之上翩翩飞舞。
菩萨法相渐渐淡去,重新变回慧觉大师的模样。老和尚拾起画作,轻轻卷好,递给摇摇欲坠的沈墨。
"他们...去了哪里?"沈墨虚弱地问。
慧觉微笑:"去他们该去的地方。沈施主,你心口的伤需要静养。"
沈墨低头,发现心口处有一个小小的鸟形疤痕,正散发着淡淡的青光。
三年后的春日,新任县学教谕沈墨在伽蓝寺举办画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名为《比翼》的双鸟图。
"老师,这两只鸟有什么典故吗?"一个年轻学子好奇地问。
沈墨轻抚心口疤痕,微笑答道:"这是一个关于原谅与重逢的故事。"
寺外桃花盛开,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仿佛千年前那场未落尽的血雨,终于化作了今日的满天花香。
沈墨活到了七十三岁。
自血月之夜后,他终生未娶,只在伽蓝寺旁结庐而居,日日为那幅《比翼图》添墨上色。画中双鸟年复一年愈发鲜活,羽翼流光,似要破纸而出。
临终那日,春雪初融。他倚在窗边,忽见画中青羽毕方振翅飞起,化作一抹流光,落在他枯瘦的掌心。
"你来了……"他轻笑,声音沙哑如秋叶摩挲。
窗外桃花簌簌而落,似一场迟了千年的红雪。
幽冥路上,沈墨的魂魄徘徊不去。
鬼差催他过奈何桥,他却摇头:"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
"一只……青羽红翎的鸟。"
鬼差嗤笑:"痴人!禽兽魂魄归畜生道,岂会与你同路?"
话音未落,忽闻天际一声清唳。赤焰划破冥府黑暗,毕方鸟俯冲而下,双翼掀起炙热的风。鬼差骇然退散——这鸟的魂魄竟带着神光!
苏湄落地化为人形,青衫依旧,只是眉间多了一点朱砂,恰似当年画上那株血色桃花。
"徐景明……沈墨……"她唤他两世姓名,伸手拂过他鬓角幻化的白发,"这一次,我陪你走。"
十八年后,忘川水波荡漾,倒映出人间又一场春雨。
苏州城新搬来的画师姓陆,擅绘飞禽。某日他在市集见一青衣女子买朱砂,腕间红痣灼灼如焰。
"姑娘可愿做我的模特?"他鬼使神差地问。
女子转身,眸中似有千年流光:"画什么?"
"比翼鸟。"
她忽然笑了,一滴泪坠入朱砂盒,染红半城烟雨。
来源:故事大王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