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伴王秀兰睡得正香,她比我小两岁,在市人民医院做护士长,还有两年退休。
又是一阵钝痛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揉了揉膝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刺眼的光线让我眯起眼。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二十分。
我叫徐明华,今年五十三岁,是南方一家国营纺织厂的车间主任。
这个位置我已经坐了十五年,从厂里最困难的时期一直到现在。
老伴王秀兰睡得正香,她比我小两岁,在市人民医院做护士长,还有两年退休。
膝盖的疼痛最近越来越频繁,像是老朋友一样定期拜访。
八十年代初厂里困难时,我们这些技术骨干起早贪黑,有时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
那时候厂子里的设备老旧得很,三层楼高的织布车间里,四十多台织布机同时运转,震得地板都在颤抖。
机器轰鸣声中,我们靠着口型和手势交流,一天下来嗓子都喊哑了。
那时不觉得累,只想着厂子不能垮,工友们的饭碗不能丢。
毕竟那会儿刚刚改革开放,全国上下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我们厂是市里的支柱企业,一个厂养活了几千号人。
如今这些旧伤一齐找上门来,仿佛是岁月在身体上烙下的印记。
"又疼了?"秀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没事,你睡吧。"我轻声说,不想打扰她难得的安眠。
秀兰这些年在医院上白班夜班,生物钟早就被打乱了,能睡个好觉实属不易。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慢慢挪到客厅。
七十年代末我们结婚时分的老式柜子还在墙角安静地站着,上面摆着一台红双喜牌收音机,是我们当年用工业券买的,二十多年了,还能播出沙沙的声音。
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给家具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边。
客厅里还有女儿明月上大学前用过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摆着她小时候的奖状,那是我和秀兰的骄傲。
我坐在沙发上,回想着这些年的点滴。
上周厂里开会,人事科的小张说起退休政策调整,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这边。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年轻人看待即将退休老人的眼神,礼貌中带着些许迫不及待。
他们这代人赶上了好时候,大学毕业就进厂,不像我们那会儿,先是知青上山下乡,后来好不容易回城,又经历了分配。
我明白,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老同志已经是过时的符号,像厂房墙上褪色的"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大字标语。
想着想着,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五十三岁,搁在计划经济年代,已经是领导岗位上的老同志了。
可如今,我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尴尬的年龄:对年轻人来说,我们太老了;对真正的老人来说,我们又太年轻。
那天会上,新来的副厂长——一个刚从南京调来的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谈起了厂里的技术改革。
"我们要与时俱进,引进新设备,淘汰老旧工艺..."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我们这些老同志。
我心里明白,他所谓的"老旧工艺",包括了我们这些守着老机器几十年的老师傅。
会后,我去了厂里的老休室,那里有几位已经退休的老同事在下象棋。
"明华来啦,坐坐。"老李招呼我,他退休已经三年了,是我进厂时的师傅。
"你那个车间,听说要大改了?"老李问我,手里的棋子停在半空。
"嗯,要换新设备,自动化的。"我点点头。
"时代不同了啊。"老李叹了口气,"咱们那会儿,凭的是手艺,靠的是经验。现在?电脑操作,年轻人一学就会。"
"是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我苦笑道。
"别想太多,再有两年你也退了,安安心心享清福。"老李拍拍我的肩膀,"退休后的日子,比你想象的好过。"
是这样吗?我不确定。
女儿明月上周打来电话,问我最近怎么样,话里话外都是担忧。
自从她大学毕业留在北京,我们一年也见不上几次。
电话那头,她说:"爸,您退休后打算做什么?别整天在家闷着,现在社区活动多得很呢。"
我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能做什么呢?我这辈子就会操作那几台老式织布机,除了厂里的事,别的真不擅长。
"爸,您和妈是不是该规划一下未来啊?你们这代人总想着吃苦耐劳,把一切都给了工作,给了孩子,自己却什么都没留。"明月的语气带着些责备。
"我们这代人就这样,没什么规划不规划的,过一天算一天呗。"我故作轻松地回答。
放下电话,我心里却五味杂陈。
女儿说的没错,我们这代人,青年时赶上文革,壮年时经历改革开放,到了该享清福的年纪,却不知道该怎么享。
昨天老同事聚会,在厂门口那家"工人饭店",一直是我们的固定聚会地点。
菜还是那几样: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番茄蛋汤,价格倒是年年涨。
李师傅带来他退休后的照片,有钓鱼的,有带孙子的,还有去海南旅游的,照片上他那张老脸笑得像朵菊花。
"这日子过得,比在厂里舒坦多了!"李师傅拍着他那微微凸起的肚子,得意地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起各自的退休规划。
"我准备回老家,那边空气好,房子大。"
"我女儿想让我去北京帮带孙子,给五千块钱一个月呢。"
"我打算跟老伴去旅游,年轻时没机会,现在得补回来。"
轮到我时,我突然语塞。
四十年来,我的生活轨迹从未偏离过车间,我不知道离开那片熟悉的地方,自己还能做什么。
"明华,你呢?有什么打算没?"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啊,再干两年就退了,到时候再说吧。"我敷衍过去,端起杯子喝了口啤酒,又赶紧把话题引到别处。
夜深了,我还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秀兰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膝盖又疼了?"她轻声问。
"嗯,老毛病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没有,我睡不着。"她递给我一杯热水,"上次医院体检,医生说你膝关节有退行性病变,得注意。"
"哪有工夫注意,车间里那么多事。"我接过水杯,暖意顺着掌心蔓延。
"明华,咱们也老了。"秀兰突然说。
这句话让我一怔。
是啊,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过了半百。
七十年代末结婚时,我们挤在单位分的十几平米的平房里,用煤球炉子煮饭,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我们省吃俭用,排队买了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全院子的人都来我家看《渴望》。
九十年代,我当上车间主任,分了这套六十多平的楼房,女儿上了重点中学,秀兰也从普通护士升为护士长。
转眼到了新世纪,女儿考上北京的大学,我们东拼西凑给她凑学费,自己却连北京什么样都没见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的青春、精力、梦想都给了工作、家庭,却忘了给自己留点什么。
"明华,下周社区有个广场舞培训,咱们去看看?"秀兰前天这么问我,"张大姐说跳舞对膝盖还挺好。"
张大姐是我们楼下退休的小学教师,每天晚上带着一群阿姨在小区广场上跳舞,音乐声老远就能听到。
我没立即答应,只点了点头。
那晚,秀兰不声不响地在我枕头下放了一瓶跌打油。
这就是她,四十年如一日,从不多言,却把关心都藏在细微处。
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是在七十年代的一次联欢会上。
那时的联欢会还流行弹吉他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秀兰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后来我们一起去公园划船,坐在江边吃冰棍,用仅有的工资给对方买小礼物——一条手帕,一个发卡,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已经是奢侈的表达方式了。
结婚那天,秀兰穿着借来的红色的确良旗袍,我穿着单位发的蓝色中山装,拍了一张黑白照片,至今挂在我们的卧室里。
四十年来,秀兰一直是那个安静支持我的人。
当我为了厂里的技改方案熬夜时,她总会默默地端来一杯热茶;当我因为工作压力大脾气暴躁时,她从不顶撞,只是静静地等我情绪平复;当我膝盖疼得厉害时,她会悄悄地把止痛药放在我的衣兜里。
她很少提要求,也很少抱怨。
唯一的例外是在九十年代中期,厂里聚餐,有人起哄让我喝酒,我回到家已是半夜,醉得不省人事。
那次秀兰哭了,她说:"明华,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明月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喝醉过。
"想什么呢?"秀兰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想咱们年轻时候的事。"我笑了笑。
"都是老黄历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明华,你知道我这些年最怕什么吗?"
"怕什么?"
"怕你像我爸那样。"她低声说。
秀兰的父亲是老一辈的工人,退休后突然觉得生活没了重心,整天闷在家里看电视,不到三年就走了。
医生说是心梗,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我在医院见过太多像我爸那样的老人,特别是男性,一旦退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秀兰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明华,我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
我沉默了。
秀兰的担忧不无道理。
我们这代男人,大多把工作当成了生活的全部,一旦离开工作岗位,就像鱼离开了水,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那个广场舞..."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考虑考虑。"我没有直接拒绝。
终于在秀兰的坚持下,我去了社区广场。
那里的老人们跳得很欢,音乐节奏明快,是改编的民族舞,不像年轻人跳的那种嘈杂的舞蹈。
我站在一旁,感到无所适从。
以前在厂里开大会,我能面对几百号工人侃侃而谈,可现在,让我在这群老头老太太面前跳舞,我却怯场了。
"来,徐师傅,跟着节奏来!"张大姐热情地招呼我,"别害羞,大家都是邻居。"
被点名了,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张大姐站在我旁边,示范动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手这样摆,脚这样踏..."
我跟着笨拙地动作,汗水很快浸透了衬衫。
"徐师傅,您动作挺标准的嘛!"张大姐鼓励我。
我知道她是客气话,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
跳完一曲,我感到既疲惫又奇怪地轻松,仿佛打开了一扇未知的门。
回家路上,我走得比来时轻快多了。
秀兰在家门口等我,笑着问:"怎么样?"
"还行吧,就是腿有点酸。"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体验比我想象的要好。
次日一早,我起床时发现膝盖没那么疼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但我确实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
上班路上,我经过小区门口的早点铺,老板娘熟悉地打招呼:"徐师傅,老样子?"
"嗯,一碗豆浆,两根油条。"这是我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早餐。
"昨天看您跳舞去了?"老板娘笑眯眯地问,她的消息总是灵通得很。
"哎呀,别提了,丢人。"我有些不好意思。
"有啥丢人的,我婆婆都七十多了,每天跳得可欢了。您这身板,往那一站,比那些老头帅多了!"老板娘笑着说。
我被她逗乐了,接过豆浆和油条,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到了厂里,和往常一样,我是第一个到的。
推开车间大门,熟悉的机器味道扑面而来。
这些织布机我太熟悉了,它们的每一个零件,每一处磨损,每一种声音,我都了如指掌。
就像老朋友一样,我们相处了大半辈子。
可惜,它们中的大多数即将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进口的自动化设备。
我轻轻抚摸着一台老机器的操作台,心里五味杂陈。
"师傅,您来啦。"小李是我的徒弟,现在是副主任,将来很可能接我的班。
"嗯,早着呢。你怎么这么早?"我问。
"昨天那批原料有点问题,我想再检查一下。"小李回答。
我点点头,有点欣慰。
这孩子虽然是九十年代技校毕业的,但踏实肯干,不像有些年轻人,眼高手低。
"师傅,副厂长说下周技改方案要定了,您有空帮我看看吗?"小李递给我一沓文件。
我接过来,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至少,他们还需要我的经验。
一上午,我都在审阅技改方案,并做了详细批注。
这些年轻人有知识、有想法,但缺乏实战经验,很多细节问题都没考虑到。
午休时间,我把修改好的方案交给小李。
"师傅,您真厉害,这些问题我们都没想到。"小李翻看着我的批注,由衷地赞叹。
"干了一辈子,这点经验还是有的。"我笑着说,心里有些得意。
下午开会,新来的副厂长宣布了技改的最终方案,采纳了我的大部分建议。
会后,他特意走过来和我握手:"徐主任,听说这次方案多亏了您的指点,太感谢了。"
我摆摆手:"应该的,为厂里做贡献是我的责任。"
回家路上,我心情格外好。
走到小区门口,正巧碰到张大姐带着广场舞队伍准备晚上的活动。
"徐师傅,今晚来不来?"张大姐热情地招呼我。
"来,当然来!"这次,我爽快地答应了。
回到家,秀兰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秀兰,今晚我跟着张大姐他们去跳舞。"我主动说。
秀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转过头来,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真的?"
"真的。昨天跳完,膝盖好像没那么疼了。"我笑着说。
"那是当然,适当运动对关节有好处。"秀兰眼睛亮了起来,"要不,我也一起去?"
"好啊,咱俩一起。"我爽快地答应。
晚饭后,我和秀兰一起去了广场。
张大姐看到我们俩,高兴地招手:"徐师傅,秀兰姐,来来来,今天我们学个新舞步。"
在张大姐的带领下,我们跟着音乐动起来。
虽然动作还是有些笨拙,但比昨天流畅多了。
秀兰跳得比我好,她年轻时在医院文艺队跳过舞,底子好。
看着她在灯光下翩翩起舞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扎着辫子的姑娘。
跳完舞,我们手拉手走回家。
"明华,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秀兰问。
"厂里的技改方案,采纳了我的建议。"我有些自豪地说。
"那很好啊,说明他们还是认可你的经验和贡献。"秀兰笑着说。
"是啊,虽然退休在即,但能为厂里再做点贡献,我心里踏实。"我感慨道。
昨天,厂里通知我参加老员工嘉奖大会。
那个我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要在我退休前给我一份肯定。
消息传开后,车间里的工人们都来祝贺我。
"徐师傅,这可是大荣誉啊!"
"师傅,厂里能有今天,离不开您这样的老同志啊!"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暖洋洋的。
虽然即将退休,但我知道,我为这个厂子付出的一切,没有白费。
回家路上,我路过以前总去的小饭馆,老板娘隔着老远喊:"徐师傅,好久不见啦!"
"是啊,最近忙,没顾上来。"我笑着回应。
"听说您要退休了?以后可得常来,给您打折!"老板娘热情地说。
"一定一定。"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阵感动。
在这个城市,在这个街区,我生活了大半辈子,早已融入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今早,我早早醒来,膝盖不那么疼了。
我轻手轻脚起床,翻出压箱底的相册。
那里面有我二十岁时穿着工装的照片,有厂里第一次技术革新时的合影,有秀兰抱着刚出生的明月...
一页页翻过,仿佛看到了时光流转。
照片里,我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但不变的,是那份对工作的执着,对家庭的责任。
"这么早?"秀兰揉着眼睛起来,看见我手中的相册,会意地笑了。
"睡不着,想看看咱们年轻时候的样子。"我笑着说。
"咱们那会儿,条件差,但日子过得简单。"秀兰感慨道,"你看这张,明月刚会走路,在厂区的空地上,你牵着她的手..."
"是啊,一晃眼,她都北京买房子了。"我有些感慨。
"明华,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秀兰欲言又止。
"说什么?"
"退休后,我想跟你去北京住一段时间,看看明月,也看看祖国首都现在的样子。"秀兰轻声说。
"好啊,等我退休了,咱们就去。"我爽快地答应。
秀兰眼睛亮了起来:"真的?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这边呢。"
"人嘛,总要往前看。"我笑着说,"再说了,厂里的事我交接得差不多了,小李他们能撑起来。"
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洒进来,落在我们的脸上。
我忽然明白,五十岁后的人生并非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
岁月在我们身上留下的,不仅是疼痛的烙印,更有历经风雨后的从容。
"秀兰,"我转向她,"下周的广场舞,我想继续去。"
"好啊,我陪你一起。"秀兰笑着说,她的眼角已有了细纹,但笑起来依然那么好看。
"还有,我想学用电脑。"我突然说。
"电脑?"秀兰有些惊讶。
"嗯,明月不是说现在可以用电脑视频聊天吗?我想学会了,以后可以经常看看她。"我解释道。
"好啊,社区老年大学有电脑班,我去帮你报名。"秀兰高兴地说。
我点点头,心里有了新的期待。
也许,退休后的生活,会比我想象的更加丰富多彩。
也许,人生的下半场,还有很多值得探索的可能。
也许,五十岁后的女人难,五十岁后的男人更难,但只要我们愿意接受变化,愿意尝试新事物,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从容与快乐。
窗外,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开始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