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走廊的白炽灯下,弟弟涛子额头沁着汗珠,直拿眼睛瞪我:"大姐,妈出院后就跟我住,你这是啥意思?"
送母远行
天气刚转凉,妈就摔了一跤。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下,弟弟涛子额头沁着汗珠,直拿眼睛瞪我:"大姐,妈出院后就跟我住,你这是啥意思?"
"养老院条件好,专业人照顾。"我的声音很轻,却像在寂静的走廊里投下一块石头。
"你疯了?咱妈那么辛苦把咱们拉扯大,现在你要把她送去养老院?"二弟军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脸色铁青。
我不敢抬头,只盯着磨得发亮的走廊地砖,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九十年代初的东北小城,"养老院"这三个字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脸上。
那年头,谁家老人不是儿女轮流照顾?谁听说过把亲娘送养老院的?
我叫周晓芳,今年四十有二,原先在纺织厂当工人,下岗后靠摆个小服装摊养活自己和上高中的儿子小宇。
妈妈姓李,单名一个琴字,是市里第三中学退休的语文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满城。
六十五岁的人了,腿脚一直硬朗,却在上个星期下楼买酱油时摔了个狠的,髋骨骨折,医生说至少得卧床三个月。
涛子和军子都比我小,日子都不宽裕。
涛子在煤矿上班,一家子挤在矿上分的四十平米的旧平房里,家里还有两个娃上学,媳妇小丽身体不好,常年吃药。
军子在机械厂,工资也不高,妻子文文刚生了二胎,家里一大二小,忙得晕头转向。
我们三兄妹一直为谁接妈住的事争执不休,各有各的难处。
"晓芳,你是大姐,又是女儿,妈住你那儿最合适。"涛子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我那二十来平的筒子楼,就我和小宇挤一间卧室,妈住哪儿?再说我每天起早贪黑看摊子,谁照顾妈?"我也有自己的难处。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谁也不肯退让,只能先把妈留在医院多观察几天。
病房里,妈妈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枯树皮一样密,可眼睛依旧明亮。
我记得小时候那双眼睛总是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们,现在却带着疲惫和一丝无奈。
"妈,您别着急,我们很快就商量好接您去哪儿住。"我轻声安慰她。
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黄叶,轻声说:"我去养老院住吧。"
我心里一颤,握住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妈,您别多想,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妈妈拍了拍我的手,眼里满是理解,"我自己的事,我有主意。"
养老院院长姓刘,四十出头的汉子,留着小平头,戴副黑框眼镜,一身朴素的中山装。
"周老师,您放心住,我们这儿条件不错。"他满脸诚恳,领着我们参观设施齐全的房间。
刘院长居然是妈妈当年的学生,这让我心里稍微安了些。
涛子和军子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一路上眉头紧锁,看房间嫌小,看食堂嫌简陋,看院子嫌冷清。
"老刘啊,你可得照顾好我妈,她教了你,你可不能亏待她。"涛子拍着刘院长的肩膀,语气里透着不放心。
"涛哥,您就放一万个心吧,周老师在这儿跟在家一样。"刘院长说话的样子,依然像个学生。
"大姐,你咋就这么狠心呢?别人家老人都是儿女轮流伺候着。"回去的路上,军子坐在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没答话,眼泪却在风里肆意。
东北的秋天来得急,树叶还没全黄就刮起了北风,卷着满地落叶打着旋儿。
妈妈出院那天,我们兄妹三个都去接她。
病房里收拾妈妈的东西时,我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旧木梳,那是妈妈几十年来用的老物件,木头都磨得锃亮。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包好放进行李袋,心想这是妈妈的命根子,得带去养老院。
"妈,您再考虑考虑,真去养老院?"涛子还在试探,他那双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轮椅把手。
"去,我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做主。"妈妈的语气难得地强硬,"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拖累你们。"
邻居王婶站在楼下,手里提着刚买的白菜,见我们出来,撇了撇嘴:"瞧瞧,老周家闺女忒不像话,老人送养老院,亏她还是老大呢,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大爷也凑过来:"我活了六十多年,头一回听说把亲娘送养老院的,造孽啊!"
我低着头,手里紧攥着妈妈的出院单,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妈妈伸手拉住我的衣角,轻声说:"别理他们,你心里有数就好。"
大杨树街的养老院比我想象的温馨。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几棵老槐树斑驳的树干上还挂着鸟笼,里面的画眉鸟叫得欢实。
妈妈的房间在二楼,阳光能照进来,窗外能看见不远处的小公园。
安顿好妈妈,我把那把旧木梳放在她床头:"妈,您的宝贝我给您带来了。"
妈妈接过木梳,轻轻抚摸着:"这是你爸当年送我的订婚礼物,陪了我大半辈子了。"
我眼眶一热,爸爸早在我十八岁那年就因煤气中毒走了,留下妈妈一个人把我们三个拉扯大。
"妈,您在这儿住得不习惯就告诉我,我马上接您回家。"我把擦眼泪的纸巾藏在袖子里。
养老院的伙食还算可口,早上稀饭馒头咸菜,中午晚上一荤两素,妈妈这辈子没过过啥大富大贵的日子,也不挑剔。
刘院长特意安排了一位老护工专门照顾妈妈,五十多岁的东北大妈,说话爽利,做事麻利,妈妈挺喜欢她。
临走时,我留下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和几件换洗衣服,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回到家,小宇正做着功课,十七岁的孩子,马上高考了,整天埋头书堆里。
"奶奶安顿好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嗯,挺好的。"我含混地回答,开始收拾明天摆摊要卖的衣服。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妈妈教了一辈子书,最爱读的是《诗经》,常念叨"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现在我却把她送进了养老院。
"大姐,你还有脸出来摆摊子?"清早,军子突然出现在我的摊位前,眼睛红红的,像是整夜没睡,"你把妈送养老院的事,全市场都知道了,大家都戳我脊梁骨!"
"军子,你别嚷嚷,这是我的生意场。"我低声央求他。
"要面子就别干那种事!妈含辛茹苦把咱们拉扯大,现在老了,你就这么对她?"军子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摊主都看过来。
"诶哟,这不是周家的军子吗?听说你们把老太太送养老院了?"隔壁卖袜子的张大姐插话,"我要是你们,打死也不能那么干,多不孝顺啊!"
我的脸刷地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妈的,我嚷还不是气不过?"军子一脚踢翻了我的小马扎,转身就走。
摊子上一片狼藉,刘翠她们几个熟人赶紧过来帮我收拾。
"晓芳,你也别太难过,大家不了解情况就乱说。"刘翠是个心地善良的东北姑娘,"你忙你的,甭理那些闲言碎语。"
我强忍泪水,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挂回架子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每周日我都去看妈妈,带着小宇和一些她爱吃的东西。
养老院比我想象的温馨。
妈妈住进去一周后,我去看她,惊讶地发现她在院子里教几位老人做健康操,动作虽然缓慢,但带得有模有样。
"你妈这几天可成了我们的宝贝。"刘院长笑着说,"老师就是老师,退休了还带着大家读书、做操。"
妈妈的眼睛闪着光:"晓芳,这里挺好,有老伙伴,有自己的事做,不耽误你们。"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妈妈选择养老院,不是因为我们不孝,而是她不想成为我们的负担。
这个倔强的老教师,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爱的独立。
"妈,您教他们啥呢?"我好奇地问。
"让他们多动动,别整天呆坐着发呆,我还教他们读《诗经》呢,老年人多学点东西,脑子不容易退化。"妈妈眼里闪着光。
第三次去看妈妈时,她已经成了养老院的"名人",不少老人都喊她"李老师",问这问那的。
刘院长告诉我,妈妈自己组织了个"夕阳红读书会",每周三下午在活动室办读书分享,老人们都爱听。
"周老师骨折了行动不便,我们想安排她休息,她不干,非说闲着更难受。"刘院长笑着摇头,"你母亲啊,是真正的老黄牛,一辈子没停过。"
冬天来了,北方的寒风刺骨,我特意买了厚棉袄和保暖内衣给妈妈送去。
妈妈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厚毛毯,正在窗前晒太阳,看见我来了,脸上堆满笑容:"闺女来了?快进屋,外头冷。"
房间里暖气足,妈妈的床头多了几本诗集和一盆绿萝,桌上摆着几张照片,是养老院组织活动时拍的。
那把老木梳依然放在床头,妈妈每天早晚都要用它梳头,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了。
"妈,您最近瘦了不少,是不是伙食不合胃口?"我心疼地问。
"哪有,这儿饭菜可香了,就是老了,吃不了多少了。"妈妈笑着摆摆手,"倒是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小宇学习又让你操心了?"
我鼻子一酸,这就是做母亲的,永远把子女放在第一位。
涛子和军子这段时间很少来看妈妈,一是工作忙,二是心里过意不去。
我也能理解,毕竟在东北这地方,把老人送养老院这事儿,确实让人抬不起头来。
"妈,涛子和军子最近工作忙,等过段时间他们一定来看您。"我替弟弟们解释。
"我知道,都不容易。"妈妈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你们都有出息,都能撑起自己的一片天。"
她伸手拿过那把旧木梳,轻轻抚摸着:"你爸要是活着,一定很欣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孝顺,不是把老人绑在身边,而是尊重他们的选择,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妈,您在这儿住得好吗?要是不习惯,我们就接您回家。"我轻声问。
"挺好的,这儿有我的学生,有新朋友,每天都有事做,不觉得孤单。"妈妈笑着说,"你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想拖累谁。"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赶紧低头假装整理带来的水果。
腊月二十三,小年。
早市上特别热闹,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年货了。
我的摊子上挂满了新进的羽绒服和毛衣,这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晓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涛子,他穿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提着两兜年货。
"大姐,我想通了。"涛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昨天我去看妈了,看见她在那儿教老人们唱歌,比在我们家任何一个人那儿都开心。"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涛子会自己去养老院。
"妈给我看了她写的日记,说在那儿找到了新的生活,每天都有事做,不像在家里那样总觉得是个负担。"涛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大姐,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妈说,真正的孝顺不是把她留在身边,而是尊重她的选择。"涛子擦了擦眼睛,"大姐,我错怪你了。"
我的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不怪你,换了谁都会那么想。"我拍拍弟弟的肩膀,"妈一辈子都在为我们着想,现在她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了。"
涛子点点头:"过几天军子也要去看妈,我们商量好了,春节一起去接妈回家吃年夜饭。"
春节那天,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照亮了沉沉的夜色。
我们兄妹三个一大早就去养老院接妈妈回家过年,推着轮椅穿过飘雪的长街,妈妈的眼眶湿润了。
"真好,一家人又团聚了。"她握着我的手,轻声说。
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
推门进去,屋子里暖融融的,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年夜饭,灯火通明。
涛子的媳妇小丽和军子的媳妇文文正忙着最后的准备,孩子们嬉笑着跑来跑去。
"奶奶回来啦!"孩子们看见妈妈,一下子都围了上来。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一一摸着孩子们的头:"都长高了,都长壮了!"
当我们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时,妈妈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旧木梳,放在桌上:"这是你们爸爸当年送我的,陪了我大半辈子,今天我想把它送给晓芳。"
我惊讶地抬头,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晓芳最懂我的心。"妈妈看着我,眼里满是慈爱,"她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被照顾,而是能照顾自己,能有尊严地活着。"
涛子举起酒杯:"大姐,对不起,是我不明事理,妈在养老院过得比跟我们任何一个人住都开心。"
军子也红了眼圈:"咱妈在那儿有自己的事业和朋友,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妈妈满足地看着我们,她的目光像是穿过了时光,回到我们还小的时候。
她常说:"人活一世,要懂得舍与得;做人要明白什么是放手,什么是牵挂。"
我接过那把老木梳,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仿佛能感受到爸爸和妈妈年轻时的爱情,以及妈妈这一生的坚韧与智慧。
窗外,新年的烟花正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所谓的孝道,不是把老人禁锢在自己身边,而是尊重他们的选择,让他们有尊严地老去。
就像那把老木梳,历经岁月依然坚韧,陪伴着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从不曾离去,却也从不束缚。
妈妈看着我们,眼里是化不开的慈爱:"好好的,别哭,团圓飯要开開心心吃。"
这是妈妈第一次在我们面前用她家乡的繁体字说话,温暖而有力量。
窗外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新的一年悄然开始。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