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浙江绍兴鲁迅纪念馆,陈列着《摩罗诗力说》的手稿复印件,泛黄的纸页上满是删改痕迹。那个曾自嘲“铁屋子”中人的青年或许不曾想到,他对屈原的解读,会成为打破精神枷锁的槌音。历史证明:每一次对传统的重读,都是向着未来的突围。
鲁迅《摩罗诗力说》
鲁迅笔下的屈原:一个觉醒者的精神肖像
——从《摩罗诗力说》看晚清文人的思想突围
在浙江绍兴鲁迅纪念馆,陈列着《摩罗诗力说》的手稿复印件,泛黄的纸页上满是删改痕迹。那个曾自嘲“铁屋子”中人的青年或许不曾想到,他对屈原的解读,会成为打破精神枷锁的槌音。历史证明:每一次对传统的重读,都是向着未来的突围。
1907年的中国,正深陷半殖民地泥潭,旧王朝摇摇欲坠,新思潮暗潮涌动。26岁的鲁迅在日本写下《摩罗诗力说》,以笔为剑,重新解读了那位投江千年的诗人——屈原。在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中,鲁迅不仅颠覆了传统文人的屈原想象,更勾勒出一幅文化觉醒者的精神图谱。该文中,鲁迅以革命民主主义者的视角,对屈原及其《离骚》进行了系统性评述。他首先肯定了《离骚》作为“奇文”的文学价值,指出其“抽写哀怨,郁为奇文”的特质,既突破儒家诗教“持人性情”“思无邪”的桎梏,又以“放言无惮”的姿态挑战了传统文学的伦理化倾向。鲁迅特别强调,《离骚》中“返顾高丘,哀其无女”的哀怨情感,实为对楚国政治腐败与精神荒芜的深刻批判,这种“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的书写,标志着中国文学首次以个体觉醒对抗集体失语的尝试。
在《摩罗诗力说》里,鲁迅对屈原作品内容及其文艺思想,作了较为全面的论述:
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泪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已身之修能,遂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
鲁迅这一段话有以下三层意思:一是肯定屈原投于汨罗有“哀怨”之情。其云“返顾高丘,哀其无女”,是指《离骚》中的:“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他是借这一句以指离骚》的主要内容是“抽写哀怨”,是“郁为奇文”,表明了鲁迅对《离骚》的赞颂之情。他认为这种“奇文”,是屈原“将逝”之时写的。二是指出屈原作品的意义,肯定了届原批判与怀疑旧世界的正确性。他说的屈原能“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乃是赞扬屈原批判旧世界的勇敢性。所谓“怀疑遂古之初,直至百物琐末”,是肯定屈原对历史的怀疑精神及其彻底性。三是歌颂了屈原作品是当时社会的新声。他说的屈原能“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是指屈原的作品超过了前人。
在传统文人的笔下,屈原是“香草美人”的象征,是“忠而被谤”的典范。但鲁迅却从《离骚》的哀怨中读出了现代性:“返顾高丘,哀其无女”不仅是个人失意,更是对整个旧世界的怀疑与控诉。鲁迅则尖锐指出,儒家用“思无邪”禁锢《诗经》,而屈原的“放言无惮”恰似冲破牢笼的呐喊。这种解读在当时堪称惊世骇俗——当主流学界还在用“温柔敦厚”评价诗歌时,鲁迅已将屈原比作西方的拜伦、雪莱,称其诗作是“撄人心”的雷霆。在东京留学生会馆的油灯下,这位年轻思想家正用新式文艺观重写文学史:诗歌不该是礼教的注脚,而应成为唤醒民众的号角。
鲁迅对屈原的赞誉中始终带着清醒的审视。他盛赞《离骚》“怼世俗之浑浊”的批判精神,却痛惜其“孤伟自死,社会依然”的无力感。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将这种矛盾置于更宏大的文化坐标系:当拜伦为希腊独立战死沙场时,中国诗人仍在书写“哀而不怨”的挽歌。这种对比直指晚清的文化痼疾:旧文学沉溺于“平和之美”,却丧失了改造现实的力量。鲁迅借屈原之镜,照见的是整个民族的精神困境——知识分子的悲愤若不能化为“反抗挑战”的行动,便永远只是历史循环中的一声叹息。
虽然那时的鲁迅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还不能从改革旧的社会制度、建立新的生产关系等原则上去分析问题,但他能清楚地看到屈原之死及其作品的“哀怨”,虽有“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的进步性,但是缺乏反抗挑战的力量,不能触动旧社会一根毫毛,带有很大的局限性。鲁迅在此文中说:
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
这话的意思,是说诗人应该反映人民的心声,只有与众人心中的诗相应,诗歌才能起到“撄人心”的作用,方能“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这表现了鲁迅要求诗歌要起鼓励人民反抗旧势力的作用,具有撄人心”的“美伟强力”,而不只是凄恻哀怨而已。
《摩罗诗力说》中对屈原的批评,实则是鲁迅文化革命的预演。他否定“代圣人立言”的旧文学观,呼唤“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新诗人。这些思考虽未提及“德先生”“赛先生”,却已埋下新文化运动的火种:十多年后,《狂人日记》中“吃人”的呐喊,与《离骚》对旧世界的诘问一脉相承。
鲁迅笔下的屈原,既是古典诗学的终结者,又是现代启蒙的先知。他通过解构“忠君—怨愤”的二元框架,将屈原从儒家伦理的桎梏中解放,赋予其“撄人心”的现代精神品格。这种批评实践不仅重塑了中国文学史书写范式,更揭示出启蒙思想与传统文化的复杂对话关系。正如《摩罗诗力说》所言:“今且勿论他书,即诗道亦然。……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鲁迅对屈原的再诠释,恰似一场跨越千年的精神爆破,在摧毁旧秩序的同时,为现代中国的文化重建开辟了新的可能。
在当代重读这篇雄文,我们看到的不仅是鲁迅对屈原的再发现,更是一个古老文明在转型期的精神阵痛。当今天的读者仍在争论传统文化如何“创造性转化”时,百年前那位青年思想者的启示依然振聋发聩:真正的文化传承,从不是对故纸堆的膜拜,而是以现代精神激活历史基因的觉醒之路。
来源:读书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