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把自己的胳膊和腿写进小说,每个作家会有很大的不同,但我相信没有哪个在世的作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挣扎:一方面是对现实进行重新想象的炼金术,另一方面是这么做带来的道德问题。有人说写作就是掠夺,也许我还可以说:活着本身就是掠夺,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失物
“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把自己的胳膊和腿写进小说,每个作家会有很大的不同,但我相信没有哪个在世的作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挣扎:一方面是对现实进行重新想象的炼金术,另一方面是这么做带来的道德问题。有人说写作就是掠夺,也许我还可以说:活着本身就是掠夺,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失物招领站,或者说是一个对个人经验和集体经验永恒的借贷过程。”
——卡罗尔·希尔兹
01
不规则的透明感官物质
小说作家为了宣传自己的书往往会希望有机会出现在某个全国电视节目上。主持人和蔼可亲,富有才智,而且看上去像真的读过这些书。但是这类访谈几乎总是会变成温和的猫鼠大战,主持人试图把小说作品和作家的生活联系起来,把作家逼得连声解释:“不,不,这是小说,是我编出来的。”
“哦,好吧,”主持人表示接受,“但这肯定是发生过的事吧,就算不是发生在你自己身上,那就是别的什么人。”
这里有一种奇怪的暧昧态度,也许可以说是一种自认为高尚的天真想法,那就是我们更愿意相信人们总体上说的是事实,不会撒谎。这些人承认写小说的秘诀是经历加上想象,但由于某种原因,他们会贬低或不信任想象的作用,这种态度在我看来相当普遍。
我们确实很难讨论想象,这是一种不规则的透明感官物质。我们会借助于比喻,说它好比一把简便的木勺,我们用它来搅拌、配制并且重新组织生活给予我们的东西。或者我们会说我们从梦想或无意识的过滤网上把它分离出来,或者是在贴着“如果——”这类标签的暗门下发现它,或者我们把它描写成徒然伤感的白日梦或对实际经历的艺术重塑,从而使它符合让人更加满意的审美模式。正如我前面提到的,爱丽丝·门罗把“真正的”经历比作一团面引子。大家都知道那团小小的、湿湿的面引子和发酵充分的面包之间毫无相像之处,后者松软芳香,充满了想象的空间和丰富的内容。
02
活着本身就是掠夺
几年前我听过罗素·霍本的一个讲话,他鼓励作家延展自己的现实生活,在真实生活中加入那些并不罕见的疯狂或超脱的时刻。奥德丽·托马斯曾在一次电台访谈中宣称“每个人都写自传”,但我怀疑她其实是在用自传这个词作为过滤器来浓缩提炼她所理解的世界,使它在个体的意识里显得更清楚。当欧娜·麦克菲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小说于1977年出版时,有人问她这本书是不是自传,她坦言道:“好吧,里面至少有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是我的。”
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把自己的胳膊和腿写进小说,每个作家会有很大的不同,但我相信没有哪个在世的作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挣扎:一方面是对现实进行重新想象的炼金术,另一方面是这么做带来的道德问题。有人说写作就是掠夺,也许我还可以说:活着本身就是掠夺,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失物招领站,或者说是一个对个人经验和集体经验永恒的借贷过程。
03
没有必要让事实妨碍真相
作家是小偷,作家是拾荒者——几乎所有的作家都会受到这样的指责,我注意到,无人幸免,无论是初出茅庐的作家,还是尚未出版过作品的写作者,甚至只是想要写作的写作者。这个问题在创意写作课上很早就得到广泛关注:我们应该如何诚实地处理别人的经历但不伤害到他们?还有,我们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经历但不过分暴露自己的隐私?我一贯的建议是先写,然后修改(形象一点地说,然后乔装打扮),因为一个作家如果担心可能冒犯别人而举步维艰,那他根本就不可能写作。正如我的朋友作家桑迪·邓肯所言,我们没有必要让事实妨碍真相。真相(这是一个很成问题的词)的本质核心不会因为某些名称的改变,或因为矮小肥胖的债券推销商变成了高大瘦削的伐木工,而有丝毫减少。同样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温尼伯的一个社区改名后搬到新斯科舍省,甚至搬到火星上。小说中的可变因素可以在时间线上前移或后置,时间线也可以断裂或模糊化。(顺便说一件事,有一次一位精明的访谈者目光犀利地盯着我问,为什么我小说中的女性无一例外都身材高大,长着浓黑的鬈发。)
“我想把几个朋友写进去,希望他们能够让我从创作小说的强烈孤独状态中得到解脱,要不然,这种状态会让我感觉空虚,产生疑虑。”——《除非》
我过去认为作家有权利在他们的小说中使用他们选择的任何经历,但我开始意识到,更为仁慈友善的做法是不要让别人难堪,不要未经许可就借用别人的故事,除非是经过明显的修改或者是抱着救赎的愿望。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作家晚上也需要高枕无忧地睡觉。小说家芭芭拉·金索沃说:“我不写我的家人或朋友,因为我希望他们一直是我的家人和朋友。”
但是,除了顾及写别人会带来的道德问题,以及要尊重他人隐私,我坚信,对于作品本身来说,增加想象因素的分量有助于提高作品的审美力量。在给定的图形之外涂色也许更难,但这么做的收获会比仅仅用颜色连点成线更多(是的,我承认这是一个拙劣的比喻,但我还是允许自己用了)。
04
我们应该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的特质和味道写进作品中
另一方面,我认为我们应该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的特质和味道写进作品中,如果我们把自己一路走来获得的人生感悟藏匿起来,我觉得那是非常吝啬的行为。肯尼迪·弗雷泽在一篇写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章中坦言,她有一个阶段非常痛苦,阅读关于其他女作家生活的书是唯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事。她说自己对此感到有些羞愧,向朋友谎称自己读的是这些女作家的小说和诗歌。事实上给了她支持和安慰的是她们的生活。
她说:“我需要听到她们的喃喃低语,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这些文学女性对于我来说就像母亲和姐妹,虽然她们中的很多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们比我的家人还要重要,她们似乎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我看到肯尼迪·弗雷泽的这段话被引用过不止十次,我想原因是这段话很好地总结了作家和读者之间的关系,我们很多人对此都深有同感并且心怀感激。
弗雷泽说,特别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勇敢面对过去的自传作品给了她某种答案,这些作品也帮助伍尔夫自己治愈了伤痛。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在她去世前不久,弗吉尼亚·伍尔夫把自己幼年时遭受性侵的不幸经历写了下来,她写道:“把这些写成文字……我让它完整了,这种完整性意味着它已经失去了伤害我的力量。”
弗雷泽在她的文章中总结说,“坦诚的个人化写作是已故者为生者所作的伟大工作”。我们需要建立的也许是一种新的形式,一种鼓励个人化写作但不会伤及自己或他人的形式,一种包含作者的声音但不让作者放纵自我的形式。你可能会想到日记或某种形式的回忆录或纪实小说,这些都是试图把个人放在时代之中的形式。
想想吧,如果我们未能记录人们丰富而真实的生活,未能记录他们的私人生活和家庭生活,这对于历史来说是多么大的损失啊!加拿大作家彼得·沃德(Peter Ward)开始写《十九世纪加拿大英语区的求爱、恋爱和婚姻》时说过,“一下子陷入了很多人都有的挫败感,我们希望了解过去那些沉默的加拿大人有何想法和感受,却做不到。有关个人经历和情感、私人行为和私人关系的资料就算有,也是支零破碎的”。对历史的记录应该包括“地图和人”,但事实上我们所做的充其量只是对社会最粗略的概述。难怪小说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被称为二十世纪末真正的记录者,她的小说里表现了感知生活的无序性,以及我们当中至少一部分人所经历的日常生活的摩擦和打击。尼克尔森·贝克(Nicholson Baker)的小说怪诞但令人入迷,我认为他非常勇敢,为了记录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但不愿意付诸笔端的东西,他不惜笔墨地描写生活中的琐碎细节:比如,鞋带在手里断开的感觉,或者婴儿眼皮的精确颜色和颤动。这些作家,还有其他像他们一样的作家,他们的感觉、记录和再记录所达到的效果远远超出了这些细枝末节本身的意义。
这样的写作很费时间。你得善于观察。你得有足够的耐心不断推敲文字,直到它们既准确又含蓄。我相信这是值得我们努力的事。你可以把这种小说想象成人生这本账本上的条目,虽然发生在过去,但仍然以其复杂性和神秘性对我们的世界进行延展性的解读。
简言之……
有人说写作就是掠夺。写作就像生活:是一个巨大的失物招领站,是一个对个人经验和集体经验永恒的借贷过程。
怎么避免伤害到别人?先写,然后修改(或乔装打扮),如果你因为担心冒犯别人而举步维艰,那你根本就不可能写作。
不要让别人难堪,不要未经许可就借用别人的故事。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作家晚上也需要高枕无忧地睡觉。
你得善于观察,得有足够的耐心不断推敲文字,直到它们既准确又含蓄。
▲ 卡罗尔·希尔兹(Carol Shields),加拿大作家,作品聚焦家庭生活中的女性经历,通过细腻笔触展现日常琐事中蕴含的脆弱性与人文关怀。她共创作了20余部文学作品,涵盖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及文学评论,代表作《斯通家史札记》。她曾包揽普利策文学奖、加拿大总督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
文字丨选自《顿悟与启迪》,[加]卡罗尔·希尔兹 著,章艳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1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